经年的巨额国际援助,为何加速了阿富汗的崩盘?

在这个“失败国家”中,遍布深陷食租陷阱的救援以及被政治引导的人道。

初冬的十一月底,我在伦敦参加了一场由“阿富汗救援组织”(Afghanaid)举办的讲座。讲座在市中心南肯辛顿区的皇家地理学院举行,会场旁边除了大名鼎鼎的V&A艺术馆和自然史博物馆,就是一列的外国领事馆与高价餐厅。讲座参加者多是关心阿富汗的外交人员和国际援助官员。在衣香鬓影,香槟杯踫撞声不绝,侍者捧著精致点心托盘团团转的会场,我似乎是寥寥几个四十岁以下的参加者之一,也是唯一一张东亚面孔。

讲座题为“毋忘阿富汗”(Don’t Forget Afghanistan)。当晚演讲嘉宾包括《泰晤士报》的战地记者劳埃德(Anthony Loyd)﹑阿富汗独立人权委员会主席艾克芭(Shaharzad Akbar)﹑联合国环境署阿富汗项目经理斯坎伦(Andrew Scanlon)等。大萤幕上播放著他们在阿富汗拍摄的照片,有些叫人叹息,例如被塔利班枪击的女法官的遗物;有些令会场发出克制的笑声,例如有张拍到塔利班战士坐在小鸭造型的黄色脚踏船上游湖。

无论如何,所有讲者最后的信息都是一样的:阿富汗需要帮助。大旱和战乱使得阿富汗九成农夫都没法收成,国内粮食短缺;美国政府和世银冻结了阿富汗储备,阿富汗公务员﹑医护和教师自八月起就没有发过工资。劳埃德说:“现在阿富汗许多家庭都依赖卖孩子才能不致饿死,而且卖的多是女孩。”嘉宾们一致认同:国际社会必须尽快重启阿富汗的人道和发展援助。现场掌声雷动。

自2001年,“反恐战争”(War on Terror)开展以来,阿富汗都是西方国家的援助“热点”:单单美国就向阿富汗投入了接近1500亿美元的非军事援助,欧盟的同期数字是40亿欧元,另还有数以十亿来自其他国际组织。多年来,阿富汗都是全球获得最多国际援助的国家之一,更长期位居美国投放最多援助资源的国家。近年美国准备撤军,明显减少对阿富汗援助,但2019年的援助金额仍然达到40多亿美元。

但二十年后的结果,所有人有目共睹:阿富汗仍然是个“失败国家”(failed state)和依赖援助的食租国(rentier state)。今年八月阿富汗变天,塔利班重返喀布尔,美军部队在约定撤军期限三个月后狼狈撤离,阿富汗总统简尼(Ashraf Ghani)仓皇逃往阿联酋,二十年“反恐战争”(War on Terror)终告结束。塔利班卷土重来,国际社会大为震撼,但很多关注阿富汗的人对阿富汗政府极速倒台却毫不意外。宾州大学的伊斯兰及中东史学家奥洛米(Ali A. Olomi)写道:“如果你看看1990年代,塔利班是如何得势的,你就会发现他们今日其实在干一模一样的事情。”1989年苏联自阿富汗撤军后,塔利班就是打著反贪污反腐败的旗号,在农村和乡郊地区吸引了许多阿富汗人。

反恐二十年,野心家和贪婪的精英富起来了,但期望民主,期望和平的阿富汗人民却仍置于水深火热中。端传媒访问了供职美国和平研究所(USIP)的经济学家﹑多年来针砭国际援助贪污问题的独立记者﹑熟悉阿富汗政治体制的政治学家﹑以及阿富汗反贪腐倡议者,尝试探究一个被受访者称为“百万元的问题”(a million dollar question;指重要但极其难答的问题):为甚么长期接收国际社会的巨额援助的阿富汗,完全没有建立民主﹑和平,以及可持续的经济体系,成为能够独立运作的国家?

虽然出发点各异,但受访者们大都给出了违反直觉的答案:援助没有带来和平稳定;过去二十年,国际社会的巨额援助甚至加速了阿富汗崩盘的过程。

2021年8月30日,阿富汗喀布尔的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最后一名离开的美国军人。
2021年8月30日,阿富汗喀布尔的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最后一名离开的美国军人。

当“人道”与“反恐”竟是同义词

波尔曼(Linda Polman)是来自荷兰的著名独立战地记者,曾出版《战争游戏》(War Games: The Story Of Aid And War In Modern Times)等畅销书。波尔曼长年研究国际援助,足迹遍及许多冲突频仍的“援助热点”,包括塞拉利昂﹑索马里﹑海地﹑卢旺达﹑刚果,以及阿富汗。

2009年,波尔曼重返阿富汗,后将采访经历写成了题为“Afghaniscam”(“阿富汗骗局”)的章节,收录在2013年出版的《The Crisis Caravan》里。“Afghaniscam”的内容怵目惊心。波尔曼形容,在国际组织﹑外交人员和政治精英云集的喀布尔,多的是因为反恐战争发了大财的保安公司:西方官员来到喀布尔之后,必须用防弹装甲车一路载到有铁门和沙包重重包围的安全地方;他们出行的时候,这些保安公司还会直接无预警清场,附近街道的路边摊贩﹑乞丐﹑行人和商户都要急忙收拾让路。喀布尔到处都是为西方大人物们竖起的铁马与高墙。反恐战争开始后,在喀布尔多了为驻喀布尔的士兵﹑外交官﹑非政府组织的人员而设的各国美食餐厅;但同时,只有2%不够的阿富汗家庭有正常电力供应。

更严重的是一层叠一层的贪污。因为许多非政府组织依赖分包商(subcontrators)来替他们在各地完成援助项目,又因为许多援助机构的人员因为安全问题不会离开喀布尔,这些几乎没有监管的分包商就有了许多从中谋利的机会,援助欺诈(aid fraud)和援助贪污(aid corruption)问题不绝于耳。波尔曼说:“无疑,援助贪污问题到处都有,但在阿富汗,这些问题非常极端。”

波尔曼在书中提及了其中一笔:美国国际开发署(U.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USAID)为一项兴建由喀布尔一路延伸到坎大哈的大桥,拨出了1500万美元的援助金。竣工之后,这条大桥将代替原本连接两个城市的颠簸不平的泥路。但最后建成的大桥根本没比泥路好多少,甚至如果没有每年做安全维护的话,五年内就不能使用。用1500万美元建成的桥,质量为甚么如此差劣?研究贪污和诈欺问题的独立机构CorpWatch发现,这笔钱起初由美国国际开发署,经联合国转帐给一间美国公司,而该美国公司又另聘了一间土耳其的道路工程公司来承包工程。这笔钱每一次转手都被吸走了6至20巴仙,到最后就只能用最廉价的物料,起一条最廉价的桥。

2021年7月2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 Zarghoona 高中是喀布尔最大的女子高中,有 8,500 名女学生上课。
2021年7月2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 Zarghoona 高中是喀布尔最大的女子高中,有 8,500 名女学生上课。

这当然不是孤例。根据波尔曼,在阿富汗有些用援助款兴建的女子学校,最后只有男生去上;或者已完工的幼儿园或托儿所根本没人敢用,因为怕成为塔利班的报复目标。更甚者,有些工程虽然是拨款了,钱也发出去了,但根本从来没有动工,连地基都找不著。

波尔曼说,援助通常依赖这种一层接一层的分包关系,所以许多救援机构对援助用途监管不力,直接造就了大量贪污舞弊的机会,白白浪费的援助款特别多。分包是因为在阿富汗做援助工作太危险,故许多非政府组织和援助机构的人员根本不敢走出喀布尔,甚至不敢走出他们守卫森严的铁门外,必须依赖分包商来承包农村及偏远地区的工程。

“911之后,美国政府说塔利班是恐怖分子,是全世界的敌人,必须除之;然后又说,援助机构是美国的反恐伙伴(allies)。所以从一开始,援助机构就没法在阿富汗独立运作。他们的工作特别危险,也有一大部份是因为这样:在阿富汗,援助人员跟战斗人员(combatants)分不开来,无法维持他们中立和独立的形象。”波尔曼对我说。

波尔曼的观点并不偏锋。2004年,无国界医生五名救援人员在巴德杰斯(Badghis)省一次由塔利班策动,针对国际援助机构的袭击中身亡。无国界医生及后发表了措词严厉的新闻稿,谴责由美国领导的盟军(coalition forces)将援助视为反恐工具,例如在随街派发的宣传单张上写道,如果阿富汗民众想继续收到国际援助,就必须向美军提供关于塔利班和基地组织的信息。无国界医生的研究室主任魏斯曼(Fabrice Weissman)说,“讲到底,能保护救援人员的就只有他们清晰的形象。但盟军和大部份救援人员都严重滥用了这个形象,从而使救援组织和政治军事机构之间有了致命的混淆。”魏斯曼也严词批评“用反恐资料换援助”的策略:“拿人道工作去‘赢取人心’,跟拿红十字会的车去运武器没分别,都是滥用了‘人道’(humanitarian)这个字。”

波尔曼说,对阿富汗援助的失败要追溯到援助的目的。“从一开始,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都是因为军事原因才在阿富汗投放援助的。因为这些钱全部有政治盘算和目的,就会衍生了一种赏罚制度:某些阿富汗人是我们的盟友,要给他们大量援助;某些阿富汗人不够听话,我们就让他们饿肚子,把他们饿到听话为止。”

“我可以举个例子。现时欧盟援助机构发出去的援助,很大部份流向了‘反移民战争’(War on Migration),即向输出移民的发展中国家提供援助,扶助这些国家发展经济,令他们打消一窝蜂移民欧洲的念头。”控制移民已经成为了欧洲未来发展方向之一,明文写在欧盟的《2030议程》里面。

“但问题是,当欧盟的目的是要控制移民,就注定那些钱对扶贫没有帮助。那些国家不会发展经济,不会建立民主,只会建立更强大的军政组织来阻截国民逃往欧洲。因为援助机构是要为援助国的议程(agenda)负责的。”

“阿富汗的情况也一样。”波尔曼再次强调。“如果给阿富汗的援助是要令这个地方不再对西方国家构成威胁,而不是要帮助他们发展经济,建立民主--那现在我们所见的,其实是必然的结果。”

2012年11月 12日,阿富汗喀布尔,一名男孩在老城的街道上生火取暖。
2012年11月 12日,阿富汗喀布尔,一名男孩在老城的街道上生火取暖。

援助就是阿富汗的石油

阿富汗真的从2001年,反恐战争开始的时候,就没可能建立民主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找到了匹兹堡大学(University of Pittsburg)的政治学学者珍妮佛.穆尔塔扎什维利(Dr. Jennifer Brick Murtazashvili)。珍妮佛于威斯康星大学政治系取得博士学位,学术背景是苏联学家(Sovietologist),也是阿富汗政治体制和政治经济学专家,多次出入阿富汗农村和乡郊进行田野考察和访问,写了好几本关于阿富汗政体的专著。

对于我的问题,珍妮佛肯定地说:“阿富汗从反恐战争开始就不可能建立民主,因为整个后塔利班的政治体制都是从苏联时代的阿富汗抄来的。这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与民主不相容的体制,也是一个跟阿富汗的政治现实相违背的体制。”

2001年10月,美军拉开了反恐战争的序幕,开始轰炸阿富汗的战略目标和塔利班军事重地;到了该年年底,美国及各国政府代表,以及阿富汗二十五个部落首领及军阀,以大支尔格会议(Loya Jirga;阿富汗传统的部落首领大会)的形式,在德国波恩商讨后塔利班时期的过渡计划。《波恩协定》(Bonn Agreement)成立了以卡尔扎伊(Hamid Karzai)为主席的临时政府。同时也通过以阿富汗1964年的宪法作为临时宪法。

对珍妮佛来说,这是《波恩协定》的一大失败,直接决定了民主不可能植根阿富汗。“当时国际社会和捐助者急切要在阿富汗做点建设,所以直接借用了旧制度。所以我们就在国家层面有了选举机制,但除了总统和一个没甚么用的议会以外,所有层级的官员,由都是由总统任命的。但问题是,阿富汗本身是一个在民族﹑语言以及宗教上都高度异质的社会,而且早就已经习惯了地方按自己的习俗来自决和治理,这样的高度集权根本不适用于阿富汗。”

在国家层面,阿富汗的民主体制在2021年前早已岌岌可危。自2001年起,阿富汗举行了四次总统选举,一次比一次腐败;2014年的选举造票买票丑闻不绝,舞弊情况多得根本分不出简尼和对手阿朴杜拉(Abdullah Abdullah)到底谁胜出了选举,政治危机一触即发。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克里(John Kerry)前往喀布尔斡旋,为解决眼下危机,协议创造一个“阿富汗团结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简尼成为总统,而阿卜杜拉则成为政府的CEO(首席执行官),一个在宪法以外的,凭空创造出来的职位。至此问题已经很明显:阿富汗政府必须要改革,因为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极低,而在派系和军阀盛行,每个政治精英都拥有一队武装部队的阿富汗,这绝对不利于长久和平。

克里在2014年斡旋的协议包括了政治改革:加强议会监察功能,从一个总统揽权独大,行政主导的体制,过渡到一个由强势议会主导的代议政制。但这些承诺了的改革,最终完全没有实现。而民众对政府的长期不信任,反映到了2019年九月的总统选举中。造票和选举舞弊问题仍不绝于耳,而成功连任的简尼最终得票只及所有合资格选民数目的十分一:阿富汗有三千万人口,一千万合资格选民,而简尼的得票是923,592。绝大部份阿富汗人连参与选举的兴趣都没有。

2019年9月29日,阿富汗喀布尔举行的总统选举,一名简尼竞选总部工作人员在呼叫中心接听来自各个投票站的违规行为。
2019年9月29日,阿富汗喀布尔举行的总统选举,一名简尼竞选总部工作人员在呼叫中心接听来自各个投票站的违规行为。

当连美国政府都承认自己一直支持的政制行不通,同意阿富汗政府改革,那为甚么改革没法进行?“国际援助。有这么多的钱可以贪,既得利益者会放弃利益,支持政治改革吗?不可能。”珍妮佛续说,“这是典型的‘食租效应’。”

“食租效应”(Rentier effect)通常用来形容产油国,指当政府收入大部份来自非劳动来源,例如出口石油或其他天然资源的时候,他们就不需要依赖国内税收,所以也不需向自己的民众负责,以致民主社会需要的参与和问责荡然无存。无论民众对政府如何不信任,国内经济环境如何恶劣,这些不用依赖国内税收的政府,都可以利用一口油井来赚钱。西亚国家如科威特﹑伊朗﹑利比亚,以及非洲国家如乌干达﹑南苏丹和尼日尼亚等,都是经常被归类为“食租国”的国家。

阿富汗源源不绝的国际援助就是阿富汗政府大部份收入的来源,而这种收入正正是完全不受民众监察的--可以说,援助就是阿富汗的“石油”。“美国和其他国际捐助者喜欢总统独大的中央集权制,因为统一指挥(unity in command)方便将援助送入阿富汗。喀布尔的精英很喜欢说‘如果分权的话,这个国家就要分崩离析了’--如果是这样,这个国家不是已经分崩离析四十年了吗?”珍妮佛苦笑了一下。

“但去中心化也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整个制度都在排除政党的参与。在阿富汗王国时期(注:1926-1973)还有设总理的职位,但2004年的宪法在1964年宪法的框架上,将国王和总理的权力合二为一,制造了一个高度中心化(hyper-centralized)的总统位置。议会权力被削弱;在2005年的选举,甚至所有跟政党有关系的候选人都不能参选。但我们都知道政党对民主社会有多重要。”

为甚么喀布尔的精英和国际捐助者不喜欢议会政治和政党?“因为让政党参与民主,就代表要和阿富汗的军阀分权。而这是美国和喀布尔的精英们最厌恶的。但我经常出入阿富汗的农村,见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阿富汗的军阀在农村担当了实在的政府角色,为当地民众提供了许多公共服务。”珍妮佛续说,“这是后来高度集权的,对金钱运用近乎专制的政府做不到的。”

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看到这一点,所以将这些在地方握有实权的军阀纳入政府架构,委任他们当省长(governors)。但这些军阀到了简尼时代都被排除在外。“卡尔扎伊没错是个贪污的总统,但第一,是国际社会一直将钱注入这个腐败的制度里,直接把他养胖的。第二,他委任军阀担当政府职务的决定,在我看来是实实在在的,国家建构(state-formation)的行动。但这些可以让阿富汗稳定和平的机会最终都烟消云散。”

珍妮佛说,“国际援助加快了阿富汗崩盘的过程,不止因为国际捐助者给阿富汗选了一个本来就不利民主的集权制,而且还不断放钱进来,支持一个烂进骨子里的,根本行不通(dysfunctional)的制度,让所有改革承诺都成空头支票。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政府愈集权就愈贪腐,愈贪腐就愈不肯放权。所以塔利班又可以用九十年代的口号了:‘看他们多腐败!美国支持的根本没有好东西!’他们借此吸引了许多人加入。民众对政府缺乏信任,也看不到参与民主体制的可能,这种结果不应让人意外。”过去几年,珍妮佛一直呼吁国际社会自阿富汗撤资(defund),容许全面的体制改革,但事与愿违。

“当全世界都在指摘阿富汗人搞不定民主体制,援助了二十年仍然爬不起来的时候,阿富汗人其实正在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宪法,疑惑著:宪法承诺过的民主选举,我们为甚么从来都没见过呢?”

 2014年3月18日,阿富汗国民军 (ANA) 的一名士兵训练时从预制桥的顶部跳下。
2014年3月18日,阿富汗国民军 (ANA) 的一名士兵训练时从预制桥的顶部跳下。

如果战争能赚钱,那为甚么要和平?

同样的一百万问题,我也丢了给供职美国和平研究所的阿富汗高级专家伯德(Dr. William Byrd)--这次采访中唯一的一位在体制内的专家。

在制订外交政策方面,美国和平研究所(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USIP)是美国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智库之一。USIP是列根时期成立,获两党支持(bi-partisan)的联邦机构,以研究外交斡旋和维持和平方案为主。研究所主要受美国国会资助,但也有来自美国国际开发署(U.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USAID)﹑国务院及国防部的资金。伯德是哈佛出身的发展经济学家,在加入USIP前曾任职世银驻喀布尔的国家经理及经济顾问。

伯德在华盛顿家中接受访问。曾派驻中国,会说一点中文的他,在家居办公室墙上挂上“福寿安康”四个大字。作为与国际援助体制切割不了的技术型专家,伯德对美国援助策略的批评非常克制。他认为援助帮助阿富汗改善了不少问题:“人均寿命提高,婴儿夭折率降低,人均收入也提高了。还有在电讯科技和道路建设方面的进步。”

但同时,他很明白地承认:“国际援助没有完成它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建立稳定及长久的和平。这方面,援助是完全失败的。”

“或者我们不应该觉得意外。因为那些援助绝大部份都花到许多短期的维护安全的计划上去了。真正用来建立长久和平的援助,其实只占总援助金额的百分之一左右。”

在阿富汗,每年国民收入总值的三成都花在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Afghan Security Forces)之上。是一般低收入发展中国家的数字的十倍。而且,这种“用援助买安全”援助的分布高度不平均:阿富汗五个最多冲突的省份就占了总援助额的八成,而一些相对和平,没有战事的省份,例如巴米扬(Bamyan)和代孔迪(Dykundi),则几乎完全没有得益于援助,并成为阿富汗最清贫的省份之一。而且,投放于战事频仍地区的援助,当中有不少流向了当地的军阀和塔利班。

我问伯德,为甚么阿富汗脱离不了巨额援助,无法独立运作,他说:“援助愈多,对援助的依赖就愈多。尤其在阿富汗,大都是战事去到哪里,援助就去到哪里。”

“其实历史上阿富汗一直依赖外部资金。这种依赖从18或19世纪开始,钱要么是通过掠夺或占领次大陆的部分地区得来,要么就来自当时附近国家的殖民主英国,作为阿富汗不去打扰他们的报酬。在冷战期间,阿富汗甚至是世界上人均接受援助最多的国家。”

“当然阿富汗也有短暂的,不完全依赖援助的时期,但通常那些是阿富汗非常糟糕的时期,比如在20世纪90年代初,基本上大多数援助都停止了,阿富汗又有内战,又有塔利班,情况非常恶劣。反正,无论是从其他地区掠夺的,还是从援助得来的,重点是阿富汗自给自足的时期一直非常少。”

“但在最近的20年里,这种对援助的依赖达到一个新的高峰,比冷战时期还要严重。”

2021年8月21日,阿富汗喀布尔的英国武装部队机上,载著265名阿富汗人离开。
2021年8月21日,阿富汗喀布尔的英国武装部队机上,载著265名阿富汗人离开。

在泥泞中挣扎的阿富汗人

我问波尔曼,为甚么愈多战乱的省份,援助就愈多?她耸耸肩:“援助不是用来扶贫,是用来赢取人心(win hearts and minds)的。在和平地区的阿富汗人,你可以说我们(援助国)已经赢了他们的人心;那我们现在要‘赢’的,就是在我们和塔利班当中,还没有选边站的人。”

“如果他们不会成为塔利班,不会对我们进行恐怖袭击了,他们的生活和福祉,就不是国际援助关心的范围。”

但最后,援助也没有真的赢了人心--如果有的话,塔利班大概不会如此轻易地卷土重来,阿富汗政府也不至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倒台。

现时国际捐助者面对一个新的问题:失去援助的阿富汗陷入人道危机,国内有一半人口正面对粮荒,未来几个月情况将更严峻。但捐助者们不想承认塔利班政府。很多捐助者不想跟塔利班扯上关系,也生怕援助会进了塔利班的口袋。

在喀布尔受访的著名阿富汗运动家,阿富汗妇女与和平研究组织(Women and Peace Studies Organisation)创办人弗格(Wazhma Frogh)对我说:“他们不会现在才知道塔利班会上台。都在多哈跟塔利班共晋晚餐三年了(注:指美国与塔利班在多哈的和谈),现在才来担心援助会进他们口袋吗?”她愈说愈急躁,“如果说不知道就是虚伪。”

美军8月从阿富汗仓皇撤离,弗格气愤地说:“这是你见过最难看的撤离了吧?他们撤离的时候,完全没有跟塔利班商量好要成立一个怎样的临时政府。也没有任何过渡方案--是不是应该最少成立一个临时政府呢?因为这样仓促而不负责任的撤离方式,阿富汗在过去二十年的成就几乎一夜之间蒸发,一切都是一团混乱。”

“这一切仍然是有计划进行的,不过不是阿富汗人的计划,而是美国﹑北约,与整个国际社会的计划。现在人人都很害怕--塔利班很暴力,而且他们内部并不团结,也还没有组织政府机构,建立规矩,以致很多底层的塔利班喜欢干甚么就干甚么。他们每个人在过去二十年都有不同的境遇,可能他们的家被炸了,或者是去过关塔那摩监狱,现在就回来用暴力复仇。这令所有人都非常害怕,很多人逃去伊朗﹑巴基斯坦,或者在边境等著机会出去。”

弗格认为,国际社会的担忧没有反映在他们的行动上。“不要忘记,塔利班已经存在了很久,他们也不是八月突然冒出来的。过去二十年,在北约和美军驻守阿富汗时,塔利班还在阿富汗境内活跃。塔利班现在还没有成立政府,他们是战士,过去二十年都在山区打游击的,完全不懂怎样成立政府。要保证属于阿富汗人的钱不会用来壮大塔利班,我们必须创造一个商议的机制,可能有一两个国家,或者IMF/世银可以作为中间人或托管人(trustee),先解冻一部份的资金。”

“现在的问题是甚么?国际社会没有成立一个长远监察塔利班,以及和塔利班商议的机制。”弗格定定看著我,“包括中国。来拍个照,握个手,但没有打算监察塔利班如何管治阿富汗,没打算跟他们谈条件的话,就不代表有在关注阿富汗。”

至于钱会流向塔利班吗?弗格说:“会。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是国际社会给阿富汗选择的。所以,‘钱将会给塔利班拿走’不能成为冻结阿富汗的钱或停止对阿富汗的援助的原因。虽然有一部份的钱会被塔利班拿走,还有一些钱会流向普通阿富汗人,而现在普通阿富汗人实在需要这些钱。国际社会现在才来担心塔利班会贪腐的话,那是太迟了。”

2020年6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医生为新冠病毒患者提供氧气面罩的呼吸。
2020年6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医生为新冠病毒患者提供氧气面罩的呼吸。

2020年,因为Covid-19疫情,世银等许多国际机构都向阿富汗提供了援助拨款。但阿富汗的独立反腐败监察机构“阿富汗诚信观察组织”(Integrity Watch Afghanistan:IWA)却表示阿富汗政府垄断了这些援助的用途。这些拨款应该流向医护及医疗机构,但根本没有人能追踪它们的去向,公众难以监察。IWA总监阿富扎里(Sayed Ekram Afzali)一年前受访时表示,因为贪污舞弊盛行,政府对疫情援助的垄断使民众对政府信心全失,“令制度变得非常脆弱”。而阿富汗重建特别督察长(US special inspector general for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 SIGAR)的苏普科(John Sopko)也认为阿富汗政府的腐败,令塔利班愈来愈容易吸纳新血。

现时由于美国和世银等机构冻结阿富汗储备,阿富汗的医生自八月起已经没发过工资。早在去年,Covid-19开始全球流行的时候,喀布尔的医生就已经因政府拖欠薪金而发起过游行。2020年6月,喀布尔一群包括律师和医生的专业人士示威,不是要求国际机构援助阿富汗--而是希望国际货币组织(IMF)取消一笔给阿富汗对抗疫情的2亿美元拨款,因为他们恐怕阿富汗政府会把这笔钱吞掉,而医护仍然不会准时发薪。

一年后,阿富汗政府已经倒台,而阿富汗正在饥荒边缘挣扎。IWA总监阿富扎里跟我说:“国际社会还没有汲取过去二十年的教训。这么多年来,数以千亿计的援助款到底花到哪里去了呢?阿富汗人是不会知道的。最有趣的是,现在阿富汗政府都倒台了,塔利班也回来了,但国际社会竟然还没有将援助款的监察机制提上议程。”

IWF追踪了国际援助机构在阿富汗兴建的二百间学校,发现当中大部份都有结构问题,有些根本没起出来,有些没有墙,有些没有最基本的厕所等设施,有些天花板长期渗水,有些电路是乱铺的。

“我不会说援助完全没有帮助阿富汗人,这样说就太不公平了。至少阿富汗的医疗和教育都因为援助得到很大改善。只是这些钱从来没有对阿富汗民众负责过。但民众不是援助想要帮助的人吗?”阿富扎里说。“预算﹑花费﹑监察--没有一项是阿富汗人可以参与的。”

政府和国际援助机构都没有监察,IWF的社区为本监察计划(Community-Based Monitoring)训练1500个社区的阿富汗民众自行监察这些工程的进度,及时发现和解决这些偷工减料问题。

“政府贪污腐败,国际捐助者完全没有监察他们‘支持’的工程究竟长甚么样子,所以绝大部份问题,都是阿富汗人在社区里自行解决的。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子。

“没人干的事情,我们就自己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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