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终专题国际

经年的巨额国际援助,为何加速了阿富汗的崩盘?

在这个“失败国家”中,遍布深陷食租陷阱的救援以及被政治引导的人道。

2021年10月18日,阿富汗喀布尔一名男孩子在前进中的单车上睡觉。

2021年10月18日,阿富汗喀布尔一名男孩子在前进中的单车上睡觉。摄:Jorge Silva /Reuters/达志影像

刊登于 2021-12-09

#国际援助#阿富汗战争#阿富汗局势#阿富汗#塔利班#美国

【编按】2021年终专题,端传媒国际组策划了两篇彼此独立但互有呼应的深度报导,试图带读者走进当下国际秩序中,具体的、变化的、有著深远影响的角落。本篇透过“国际救援”这一机制对阿富汗20余年的影响,拷问在复杂现实中,所谓的国际社会到底是谁?“援助”二字担负著的生命和政治重量,是否早已失衡?即将发表的另一篇,则将走入“国际人权”领域,在联合国人权议会上通过的一份又一份、白纸黑字的人权决议,代表的是人类对自身权利的捍卫吗?还是终不能避免被“大国之争”吞食的命运?

初冬的十一月底,我在伦敦参加了一场由“阿富汗救援组织”(Afghanaid)举办的讲座。讲座在市中心南肯辛顿区的皇家地理学院举行,会场旁边除了大名鼎鼎的V&A艺术馆和自然史博物馆,就是一列的外国领事馆与高价餐厅。讲座参加者多是关心阿富汗的外交人员和国际援助官员。在衣香鬓影,香槟杯踫撞声不绝,侍者捧著精致点心托盘团团转的会场,我似乎是寥寥几个四十岁以下的参加者之一,也是唯一一张东亚面孔。

讲座题为“毋忘阿富汗”(Don’t Forget Afghanistan)。当晚演讲嘉宾包括《泰晤士报》的战地记者劳埃德(Anthony Loyd)﹑阿富汗独立人权委员会主席艾克芭(Shaharzad Akbar)﹑联合国环境署阿富汗项目经理斯坎伦(Andrew Scanlon)等。大萤幕上播放著他们在阿富汗拍摄的照片,有些叫人叹息,例如被塔利班枪击的女法官的遗物;有些令会场发出克制的笑声,例如有张拍到塔利班战士坐在小鸭造型的黄色脚踏船上游湖。

无论如何,所有讲者最后的信息都是一样的:阿富汗需要帮助。大旱和战乱使得阿富汗九成农夫都没法收成,国内粮食短缺;美国政府和世银冻结了阿富汗储备,阿富汗公务员﹑医护和教师自八月起就没有发过工资。劳埃德说:“现在阿富汗许多家庭都依赖卖孩子才能不致饿死,而且卖的多是女孩。”嘉宾们一致认同:国际社会必须尽快重启阿富汗的人道和发展援助。现场掌声雷动。

自2001年,“反恐战争”(War on Terror)开展以来,阿富汗都是西方国家的援助“热点”:单单美国就向阿富汗投入了接近1500亿美元的非军事援助,欧盟的同期数字是40亿欧元,另还有数以十亿来自其他国际组织。多年来,阿富汗都是全球获得最多国际援助的国家之一,更长期位居美国投放最多援助资源的国家。近年美国准备撤军,明显减少对阿富汗援助,但2019年的援助金额仍然达到40多亿美元。

但二十年后的结果,所有人有目共睹:阿富汗仍然是个“失败国家”(failed state)和依赖援助的食租国(rentier state)。今年八月阿富汗变天,塔利班重返喀布尔,美军部队在约定撤军期限三个月后狼狈撤离,阿富汗总统简尼(Ashraf Ghani)仓皇逃往阿联酋,二十年“反恐战争”(War on Terror)终告结束。塔利班卷土重来,国际社会大为震撼,但很多关注阿富汗的人对阿富汗政府极速倒台却毫不意外。宾州大学的伊斯兰及中东史学家奥洛米(Ali A. Olomi)写道:“如果你看看1990年代,塔利班是如何得势的,你就会发现他们今日其实在干一模一样的事情。”1989年苏联自阿富汗撤军后,塔利班就是打著反贪污反腐败的旗号,在农村和乡郊地区吸引了许多阿富汗人。

反恐二十年,野心家和贪婪的精英富起来了,但期望民主,期望和平的阿富汗人民却仍置于水深火热中。端传媒访问了供职美国和平研究所(USIP)的经济学家﹑多年来针砭国际援助贪污问题的独立记者﹑熟悉阿富汗政治体制的政治学家﹑以及阿富汗反贪腐倡议者,尝试探究一个被受访者称为“百万元的问题”(a million dollar question;指重要但极其难答的问题):为甚么长期接收国际社会的巨额援助的阿富汗,完全没有建立民主﹑和平,以及可持续的经济体系,成为能够独立运作的国家?

虽然出发点各异,但受访者们大都给出了违反直觉的答案:援助没有带来和平稳定;过去二十年,国际社会的巨额援助甚至加速了阿富汗崩盘的过程。

2021年8月30日,阿富汗喀布尔的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最后一名离开的美国军人。
2021年8月30日,阿富汗喀布尔的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最后一名离开的美国军人。摄:U.S. Central Command via Getty Images

当“人道”与“反恐”竟是同义词

波尔曼(Linda Polman)是来自荷兰的著名独立战地记者,曾出版《战争游戏》(War Games: The Story Of Aid And War In Modern Times)等畅销书。波尔曼长年研究国际援助,足迹遍及许多冲突频仍的“援助热点”,包括塞拉利昂﹑索马里﹑海地﹑卢旺达﹑刚果,以及阿富汗。

2009年,波尔曼重返阿富汗,后将采访经历写成了题为“Afghaniscam”(“阿富汗骗局”)的章节,收录在2013年出版的《The Crisis Caravan》里。“Afghaniscam”的内容怵目惊心。波尔曼形容,在国际组织﹑外交人员和政治精英云集的喀布尔,多的是因为反恐战争发了大财的保安公司:西方官员来到喀布尔之后,必须用防弹装甲车一路载到有铁门和沙包重重包围的安全地方;他们出行的时候,这些保安公司还会直接无预警清场,附近街道的路边摊贩﹑乞丐﹑行人和商户都要急忙收拾让路。喀布尔到处都是为西方大人物们竖起的铁马与高墙。反恐战争开始后,在喀布尔多了为驻喀布尔的士兵﹑外交官﹑非政府组织的人员而设的各国美食餐厅;但同时,只有2%不够的阿富汗家庭有正常电力供应。

更严重的是一层叠一层的贪污。因为许多非政府组织依赖分包商(subcontrators)来替他们在各地完成援助项目,又因为许多援助机构的人员因为安全问题不会离开喀布尔,这些几乎没有监管的分包商就有了许多从中谋利的机会,援助欺诈(aid fraud)和援助贪污(aid corruption)问题不绝于耳。波尔曼说:“无疑,援助贪污问题到处都有,但在阿富汗,这些问题非常极端。”

波尔曼在书中提及了其中一笔:美国国际开发署(U.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USAID)为一项兴建由喀布尔一路延伸到坎大哈的大桥,拨出了1500万美元的援助金。竣工之后,这条大桥将代替原本连接两个城市的颠簸不平的泥路。但最后建成的大桥根本没比泥路好多少,甚至如果没有每年做安全维护的话,五年内就不能使用。用1500万美元建成的桥,质量为甚么如此差劣?研究贪污和诈欺问题的独立机构CorpWatch发现,这笔钱起初由美国国际开发署,经联合国转帐给一间美国公司,而该美国公司又另聘了一间土耳其的道路工程公司来承包工程。这笔钱每一次转手都被吸走了6至20巴仙,到最后就只能用最廉价的物料,起一条最廉价的桥。

2021年7月2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 Zarghoona 高中是喀布尔最大的女子高中,有 8,500 名女学生上课。
2021年7月2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 Zarghoona 高中是喀布尔最大的女子高中,有 8,500 名女学生上课。摄:Paula Bronstein/Getty Images

这当然不是孤例。根据波尔曼,在阿富汗有些用援助款兴建的女子学校,最后只有男生去上;或者已完工的幼儿园或托儿所根本没人敢用,因为怕成为塔利班的报复目标。更甚者,有些工程虽然是拨款了,钱也发出去了,但根本从来没有动工,连地基都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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