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小偷家族》,是枝裕和终于赢出大满贯,勇夺康城金棕榈来个大丰收。然而《小偷家族》又是否和过去的是枝裕和作品大不同,于我而言,其实也非如是。
前作的影子
从内容上出发,最直接的连系是《谁知赤子心》(04)的弃子主题,当年依据的是88年的巢鸭儿童遗弃事件,描述四名被遗弃后必须互相依赖求存的写实物语。而今次导演表明《小偷家族》的契机,也是由新闻事件而发。是枝裕和年初接受日本传媒访问时,指出留意到新闻报道有人故意不递上家中长者的死亡证书,从而不正当地继续领取年金。当社会舆论集中批评当事人的不诚实表现,他们的辩解是不希望视死者已过身,而导演表示正好刺激自己去想像他们的真实心情,由是令他有《小偷家族》的构思。也即是由当年的弃儿问题,延伸至儿童被虐、社会上的法外之徒及独居老人等,可说是把日本当代社会的缩影,投射至小偷家族中的六人身上。
至于从如何去爱孩子的角度出发,也即是《我的意外爸爸》(13)中野野宫良多学习如何与没有血缘的孩子相处的继承篇。今次则由Lily Franky饰演的柴田治以及安藤樱饰演的柴田信代,肩负起以上的任务,努力去学习成为爱护孩子以及被孩子钟爱(不断以孩子是否叫自己做爸爸或妈妈作隐喻)的“父母”角色。
至于针对法律上的灰色地带,如把法律上的好人所犯的恶行(Yuri父母对女儿的施虐),和法律上的坏人所作的善行(柴田夫妇对受虐儿童的庇护)加以对照,正是《第三度杀人》(17)中三隅作为公认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背后好坏难以截然区分的延续探讨。
甚至如果我们把视线拓阔,达顿兄弟96年的《诺言》( La Promesse )也不无相近之处。当中父亲Roger 从事走私贩卖人口的非法活动,而儿子Igor则从旁协助。除了违法之事,再不晓得其他生存技法的Igor,处境正好与祥太(城桧吏饰)相似,同样因而质问自己的生存意义及价值所在。
社会写实派旗手?
除了文本上的连系,回到日本社会的范畴,也出现把是枝裕和纳入为社会派导演的阅读倾向。
当然《小偷家族》的而且确针对及回应当前的社会状况而发,事实上目前日本的贫困率已高达每六人就有一人陷此窘境,而儿童虐待数字的案件数目,于17年更高达十二万宗,确实属骇人听闻的地步。柴田一家于赤贫线下的生活状况,绝非个别的特异例子。
至于上文提及的欺骗年金事件,亦与日本年金制度不断变质有直接关连。简言之,日本年金制度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逐渐确立起来的养老制度。但随着近年日本人口急剧老化,少子化又令未来的国民劳动力大受打撃,于是政府不断修订法律,令年金支付时间延后了,同时逐步推后退休年龄,18年已公布公务员的退休年龄将逐步延后,由本来的六十至六十三岁,推至六十五,而最后目标为七十,目的就是令年金可延后发放,减轻财务负担。此所以由上而下已积极构思不同方法,尝试去减省年金的支出。初枝(树木希林)之死,正是终止年金发放的契机,柴田家不加以掩饰,政府的财务支援就会一去不返。
不过对此我绝不担心,只要和另一导演周防正行加以对照就明白。后者自《谈谈情跳跳舞》(98)大受欢迎后,往后便全面走上社会派之路,《即使这棣也不是我做的》(08)针对痴汉冤狱,《终之信托》(13)直视反思日本的检察官制度,内容凝重及冷硬干涩。是枝裕和的“社会派”作品,从来均恪守哀乐流转,人生无常,悲喜难测的经营基调,绝不会因生硬的言志企图,而影响电影本身的可观性。
暧昧的家族
回到《小偷家族》的文本,是枝裕和劈头展示的,是一幅暧昧的柴田家族图。简言之,若以家系图表来展示,其实是勾画不出彼此的线性连系来。在柴田家中,谁是谁的孩子难以区别,祥太不肯称治为父亲;而祖母初枝与母亲信代妹妹亚纪(松冈茉莉饰)关系异常亲密,令人难以理解;更为甚者,所谓祖母,究竟是治还是信代之母,也一直语焉不详。综合而言,就是一个暧昧的歪常家庭,诚如治对亚纪质疑他与信代两人,不过为了金钱才走在一起,他则轻描淡写打发:我们家中又有谁是正常人来呢?
所谓日常与乖异,真的有清晰可分的界线吗?由没有血缘的人所构成的家庭,当然是《我的意外爸爸》中的命题延续,但前作乃人为的意外疏忽,而导致今天的突异情况,但《小偷家族》的背景则复杂得多──每一段组成关系,差不多都被刻意扣上正反两面,从而强化了当中的暧昧性。
信代及治救祥太可会是为了车内的财物?初枝对亚纪的痛惜可会是为了方便从她父母身上敛财?信代及治住在初枝家,更难摆脱窥伺初枝年金的责难怀疑。好了,似乎只有捡拾Yuri回家抚养,是毫无悬念的善行。电影中也借治多次复述信代强调没有向Yuri父母求财,就不是拐带,自己并没有犯法来表白,不过其后也借女警宫部(池脇千鹤饰)直言此已属拐带罪,来突出法律与人情于理解行为上的差异。
如果我们进一步深思,当可明白是枝裕和的用心:针对Yuri的善行之所以能百分百确定,只因观众是与柴田家在同步体验经历,反过来以上的人性暧昧差异,全属盲目的臆测又或是人为的讹传,由是带来人性的明暗,其实很大程度视乎接受的信息及切入的角度,在在影响了当事人或旁观者的看法。导演特意用宫部的说法,左右了亚纪对初枝的看法,从而诱使后者供出藏尸之所来,那是人心的恶意操弄,从而达成自身的追求效果。而Yuri回家后,父母接受记者访问时的谎言,也恰好说明媒体又或是世论的不可信性。
综合以上,正好可以回到上文导演提及的创作契机──刺激自己去想像他们的真实心情,从而去寻找在新闻报道后的另一面。
谎言的救赎
对我来说,是枝裕和在建构暧昧性之时,除了人物与外在环境的表里差异外,更重要是不断利用角色自身所编织的谎言,从而令到真真假假的界线益发含糊,也令到人性的内涵更加立体多样化。
但只要抽丝剥茧,其实不难发现各人的谎言,都是为了家庭成员著想而发──纵使当事人未必认同,更为甚者且起了救赎对方,由是为当事人启动第二人生的作用。
信代面对刑警,把所有罪行一力承担,固然是最为明显及可视化,因为已由她口中交代因由──治已有前科,由她承担才得以轻判,自然也成就治的逍遥法外,不用在监牢度日的第二人生。
而治在临别晚上,面对祥太的质疑(留意也是由宫部为了挑拨离间,从而提供给他的信息)直接承认打算一家人掉下他逃走,从而好让祥太可以安心回去亲生父母身边,而不用心存不忍的遐想,从而揭开他更美好的第二人生。而事实上,文本中早已说明,因为祥太身处医院中三餐无忧,所以柴田家不过打算安顿好后,才设法把他接回来团聚。
至于祥太,也利用被捕乃故意的谎言,企图划破彼此拟家族的连系心结,好让治可以解除束缚,安心走向自己的第二人生。事实上,文本中他公然偷窃的行径,显然是为了拯救快将被职员捉拿的Yuri。即使不作如是理解,把自己的诱捕视为赎罪的过程,目的也为了阻止Yuri模仿自己,不要再误入歧途,走上正面的人生路上。自从经杂货店东主川户(柄本明饰)提示后,祥太内心涌现的是非之心,逐步推使他作独立思考,从而去寻找及锁定自己的人生意义及价值依据。
此所以在人性善恶的暧昧虚幌下,是枝裕和对人性的善意还是充满信心。手法可以不同,行径亦可大异,唯其本心不变──暧昧不过是一种生存俩伎,好让可以与浊世同流。
(注:标题为编辑所拟,原题为《是枝裕和的暧昧家族掩眼法》)
我看到的是「表象殘酷,底色溫暖」。這種共生(彼此依存/利用)關係的家庭重構可以是一個選擇嗎?可以代替親緣家庭嗎?這是我看到的是枝裕和作品的主線。他不斷敲打着這種「自行選擇親人」的家庭組和。事實是,這個家不堪一擊,而觀眾可能早有預感它會潰散。只是「家」是什麼呢?祥太被告知在家讀不成書的孩子才到學校,這驟聽是歪理。但當祥太問檢查官在學校有什麼是在家學不到時,檢查官的答案讓人覺得是對陽光世界的反諷,他說「與人相處,交新朋友」,這一點祥太學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實是,作為擬父母柴田夫妻,用自身的生命經驗帶領了祥太和Yuri的關鍵成長。我記得信代在沙灘上問初枝,這不是更好嗎?自己選擇親人。初枝的答案是不要期待太高。我自行把這句話繙繹成「不過份要求,並懂得感謝」。隨後初枝暗暗對着海邊的五個人說了「謝謝!」,一如祥太最後暗暗在車上喊出了「爸爸」。初枝也能理解信代最後以「求生」為前提的「殘酷」嗎?一如祥太原諒了想要出走拋下他的「家人」?(我們無法得知這是不是謊話,如果埋屍是可接受的。)
我看到的溫暖是,這個「家」確鑿地行使了家應有的功能,各人在這個短暫的聚合裏得到的情感經驗分別幫助他們抗擊了現世的殘酷。我們以為Yuri是死路一條,但最後她好好的在家門口玩耍,因為信代教會她愛你是不會打你的,於是她懂得拒絕生母的虐打;更重要的是,變被拋棄者為接納者,就像亞紀接納4號先生一樣。而對這一點篤信的人正是信代,作為這個團體「主心骨」,她極力維護了每一個人,而這份篤信正來自於她本身的情感經驗,而這個經驗不就是來自初枝?
剛從戲院出來,思緒糾結不知如何理順,藉此文一下釋懷了,非常舒暢!謝端,謝謝作者。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