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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宝强:浸会大学普通话教学风波,回避了根本的学府无思问题

学生示威口号“我唔想读普通话”,是指不想上校方安排的普通话课程?还是完全不愿意学习普通话?是不喜欢强制必修、被迫上课?还是不喜欢教学及评核方法?或是不满意课程内容?

由浸会大学学生会发起的游行在逸夫行政大楼结束,学生挤在大楼外等候校方代表接受请愿信。

由浸会大学学生会发起的游行在逸夫行政大楼结束,学生挤在大楼外等候校方代表接受请愿信。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许宝强

刊登于 2018-01-27

#浸大普通话豁免试风波#评论#许宝强

香港浸会大学“占领”语文中心事件的发展,再一次呈现了香港社会问题或矛盾不断积累的根本原因。简单来说,就是各路人马,包括校内师生和管理阶层、大众传媒、键盘战士,做出了大量的行动──从设定修读普通话课程作毕业门槛,到引入三成合格率的豁免试,结果激起了学生的抗争,先依据正规程序提出诉求,再启动体制外的示威占领,继而触发了激烈的公共论争、教师校方的反弹及对学生严厉的惩处,然后是新一轮的抗议论争,其产生的效果,不仅没有解开困局,更回避或置换了问题,甚至令根本的问题无法被提出,自然也就不获处理。当中的关键,是一种把焦点置放于行动形式和表面分歧,而非处理根本问题的头痛医脚式做事习惯,体现的除了是一种“缺学无思”(thoughtless)的状态外,还令人对根本的问题失语,最终陷入不断积累问题的恶性循环。

院校内外的缺学无思

源自语文教学考评安排的争议,经媒体的选择性报导后,很快就变成了学生态度行为是否恶劣、教师是否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校方处理有没有过于严苛、港人应否学普通话等争论。然而,事件背后的根本问题是什么,却不甚了了。浸大学生之所以“占领”校内语文中心,是因为不满普通话豁免试合格率过低?还是抗议评分机制不合理?学生示威口号“我唔想读普通话”,是指不想上校方安排的普通话课程?还是完全不愿意学习普通话?是不喜欢强制必修、被迫上课?还是不喜欢教学及评核方法?或是不满意课程内容?为什么学生有如此的取态?这种取态合理吗?这些使学生甘冒不韪、作非常之举的根本问题,如果被扫在一旁,把焦点转移至有关态度及形式的争论,“深层次”的矛盾自然不断积累。

聚焦于态度及形式的争论,不断重申既有的立场或观点,回避或转移根本的问题,反映的是一种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阿伦特) 所指的“缺学无思”状态。缺学无思,就是只懂不断重复各种陈腔滥调、琐碎事实,无法听进跟自己观点不同的声音,当重要事物走近时不懂或拒绝回应,自外于公共的沟通,也缺乏与内心的真诚对话,因而难以汲取新的想法、获得新的知识,也无法解决旧有的困局。

浸大语文教学风波的发展,似曾相识。近一点的有香港专业进修学校(港专)国歌事件、教育大学“凉薄”大字报与中文大学港独横额事件,远一点的则有香港大学、岭南大学学生包围校委争议。这些事件,最后都化约为学生的品德与行为问题,或校方的处理程序是否横蛮霸度;公共舆论的观点,不外乎“学生有表达意见的自由,但必须守法、和平、理性”v.s.“校方压制言论自由、学生权利,不守程序公义、缺乏民主参与”。有趣的是,这两种对立的观点,都同样会指责对方破坏大学的形象或根基,都强调要守护大学。然而,大学的根基,或教育工作的原则,却往往在讨论中缺席。

在信息泛滥、专注力稀缺、企业断垄传媒的年代,大众媒体愈来愈追求hit rate,容易倾向“每天给我一件谋杀案”式思维,出现缺乏深入调查、淘空前文后理的评论,重复各种“有正有反”的套话,甚或作哗众取宠的报导,自然不难理解,尽管确实在强化缺学无思的习惯。另一方面,大学生未能向公众清晰解释他们为何抗拒校董的委任方式、支持张贴大字报与横额的自由与自律、争取表达政见及不顺服的权利、提出能更有效地促进学生学习的安排,以至说明为何用“占领”的行动方式去争取,并不违背他们所重视的民主、自由、人权、公义原则,的确“并不理想”,也“可以改善”,但亦相对情有可原,毕竟他们仍在求学。

然而,倘若掌管大学方向、保证教学质素的管理层和教师,也不能依据教育的原则、理论和实证研究,支撑其政策规定,只靠不断重复“普通话、英语、科技对学生十分重要”这类老生常谈、陈腔滥调,拒绝提供“设定普通话毕业门槛的确有助学生学好语言”的可靠证据,只会令人更感失望。

近年香港的大学在既有的学科要求外,不断设立各种必修必读必考必做等统一毕业门槛,例如浸大的普通话必修课,或岭南大学的各式英语基准试(如IELTS)、服务研习(Service Learning)、要求学生学习十八般武艺的综合学习计划(Integrated Learning Programme)、信息科技必修课程及考试(Information Technology Fluency,ITF)等等,除了指出语文、科技、参与社区、多元智能对学生十分重要外,我们并没有看到在这些政策制定过程之中,推动者究竟参考依据了哪些教育理论或扎实的教育研究,以证明这些具体的措施,的确能有助学生学好语文、掌握科技、“全人”发展。

而当面对学生的反感和质疑时,学校当局或相关教师如果仅以“入学时就应知道毕业门槛”或“必修课程都是为你好,失败只因你不够努力,不应怪罪他人”作回应,又或推说大学已依足既有决策程序制定课程,以确保质素,反映的是他们已无法听进挑战既有观点或做法的声音,不懂或拒绝回应根本的提问,结果只会错失守护大学形象和根基的机会。

学生入学时“知道”毕业门槛,甚或“知道”必修课程的原意都是为他们好,并不代表他们理解和认同有关安排。不理解不认同这些毕业门槛,加上本科的学习要求、需要兼职赚取学费、与朋友家人的正常社交,在吾生也有涯的状况下,被迫参与各种他们不一定感兴趣、或不适合老师的教学模式及考评安排的额外必修课,自然感觉浪费时间,亦无心向学,又如何产生这些课程声称的教育效果?倘若校方无法提供教育理据,说服学生愿意主动学习,却不断施加各种强制的规定,逼令学生做其不想做的事或不能做其想做之事(也就是“暴力”) ,同时又要求学生需“和平”、“理性”,这不仅是伪善,同时也是缺学无思的明证。

教育的失语:无人回应为何学生想学唔想读

经常以行为形式和表达态度置换一些根本的问题,一个很可能出现的后果,是令到我们无法发展出一套语言,用以分析和理解这些根本的问题。在经济实用价值主导下的当代香港社会,我们很难相信大学生完全没有动机学好普通话(和英语) 。就算带强烈本土派政治倾向的同学,大概也很愿意习得流利的普通话/国语 ,跟台湾朋友交流。学生示威标语中强调的是“唔想读普通话”(不想修读普读话),针对的应是语文中心的强制课程,而非“唔想学普通话”。正如不少积极准备往欧美澳纽当交换生、英语水平良好的学生,又或长期浸淫社交媒体,手机程序、电脑技术超卓的同学,也曾向我表示:“唔想读大学安排的英文或IT”课程,难道他们真的抗拒全球都重视的英语和科技?仅提出普通话对学生未来工作的重要性,远未能支撑像语文教学与教评门槛这类具体的安排,正如公众大概都会认同健康对学生未来工作(和生活)的重要性,也不表示所有香港大学生都必须修读特定的健康课程,或参与特定形式的健康考试。

问题因此是要找出“想学”但“唔想读”的原因,而非苦口婆心或威迫利诱告诫学生都已知道的“语文或IT的重要性”这类老生常谈。以促进师生共同学习为己任的大学,于决定是否引入所有学生都必须修读的课程时,需要提供充分的教育理据,以说明这些强制的正规课程内容和教学考评方法,在现有的社会脉络、大学环境和学习条件下,确实能有助不同兴趣、不同能力的学生的身心发展,而非产生负面的后果,例如令一些学生讨厌语文、抗拒学习。

学生“想学”但“唔想读”所指向的,恐怕正是学校教育的根本问题:课程的内容是否过深或过浅?是否与学生的兴趣和生活相关?语文中心的课程内容、教学与教评方法,建基的是哪一种教育理论和实证研究?教学法是否鼓励以学习者为中心的学习,而非以教师为中心的“灌输”?考试评核是为了促进学习?还是筛选分类、威吓惩罚?应强迫还是让学生自愿选择课程?很可惜,浸大语文教学考评安排引起的风波,从一开始到最近的发展,这些根本的教育问题都没有成为讨论和决策的焦点,只重复强调“语文”的“中心”位置,又或针对学生的态度、老师的委屈、校方决策的程序公义,久而久之,只会造成各方对根本教育问题的漠视,以至失语。

大学教育的目标是什么?是为了促进师生共学?还是提升世界排名?怎样才是有效的教育方法?以教师为中心的教?还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学?现代学校教育的根源是什么?与政治、暴力、经济利益无关吗?教育归根究底是什么?教育最重要的原则和价值又是什么?这些根本的问题,不仅与教育学系相关,更是每一位教育工作者都不能回避的。倘若我们不断做大量的事,产生的效果却是置换焦点,令这些根本的问题无法提出、缺乏讨论,最终将引领这个社会走向何方?

当一所大学在处理管理层、教师和学生的分歧时,并非依据教育的理念和原则,而仅以市场需求、政治现实和简单的道德价值作判断衡量的准则,反映的大概也就是大学衰败之兆。放弃对教育的执著、失却言说教育的意欲和能力,恐怕才是对大学的形象和根基的最大破坏。

(许宝强,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著作包括《告别犬儒──香港自由主义的危机》、《资本主义不是什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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