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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讲师欧阳伟豪:用粗口和幽默捍卫广东话

“保育广东话,原因只有一个,佢系我地mother tongue,系我地呀妈。”欧阳伟豪跨出学界,用尽所有平台,去捍卫香港母语。

端传媒记者 许创彦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8-10

大学讲师欧阳伟豪:用粗口和幽默捍卫广东话。
大学讲师欧阳伟豪:用粗口和幽默捍卫广东话。

编按:这个年代,香港疾呼本土,但在口号背后,不同形式的本土文化正悄悄流逝。

广东歌曾是香港人的集体回忆,一度夜夜响彻K房,现在伴随著音乐产业的衰落,颓势难挽;广东话生动活泼,但当下许多年轻人不懂当中俚语,加上普通话冲击,“鬼马”精髓或渐渐失传;红蓝繁体大字写就的小巴站牌,陪伴香港人走过不知多少公里的路,也被岁月冲刷、淘汰,仅仅变成一种装饰。

有人为之惋叹,有人挺身保育,我们又可以做什么?端传媒一连三日推出“港式文化”专题,与你一同反思。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高级讲师「Ben Sir」欧阳伟豪。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高级讲师「Ben Sir」欧阳伟豪。

这几个月,人称Ben Sir 的欧阳伟豪频频出现在香港媒体,幽默鬼马地教观众说粗口,教得街知巷闻,变身“粗口达人”。

他有时出现在星期天晚上八点的电视节目,扮鬼扮马教广东话正字正音;偶尔又在同一晚十点半的电视节目,主持“粗口学堂”,介绍广东话的粗口文化。除了电视,他还活跃于香港书展、论坛、讲座和脸书,百足般多爪。

但这位“影视红星”,正职其实是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高级讲师,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他说,自己“多栖发展”,是为了保育港式广东话。

“保育广东话,原因只有一个,佢系我地mother tongue(母语),系我地呀妈。”欧阳伟豪语速略快地对端传媒记者说。他身穿白色T恤,上写“撑!”这个大字,还建议记者,“可以想想整篇文章用广东话写”。

在欧阳伟豪看来,广东话地位近年在香港渐见衰落,不少中学和小学现在都不用广东话教中文,学生只懂卷舌,用普通话念文本、诗歌,对广东话生动活泼的俚语一窍不通。长此以往,“将会看见广东话一点一滴地消失”。

然而政府坐视不理,宁愿“保育一棵树、一座山,都不去保育语言”。欧阳伟豪说,他因此跨出学界,拍电视,出书,出席讲座,用尽所有的传播平台,去吸引大众对广东话的兴趣和关注。

“安分守己”从来不是欧阳伟豪的座右铭:“我喜欢拿不同的东西,尝试碰撞出一些火花,玩crossover。”大抵他的经历和他珍重的“呀妈”一样,够混杂。

口语 x 书面文件

近年,普通话大军压境,“普教中”大行其道,香港学生们转用普通话学中文。Ben Sir 对此十分担忧,觉得港式广东话正在消失。

普教中

以普通话教授中文科,简称“普教中”,由香港语文教育及常务委员会(语常会)建议,用普通话取代广东话作为中国语文科的主要教学语言。语常会在08年开始,已开始拨款资助学校推行该政策。

他突然带点正经地讲:“以前研究说,香港有多于九成人说广东话,现在低于九成。人口可以被洗牌,广东话一样可以被消失。”

人口可以被洗牌,广东话一样可以被消失。

欧阳伟豪

2010年的广州撑粤语行动对Ben Sir 影响挺深。那年7月,广州市政协提案委副主席纪可光建议广州市政府,把广州电视台的综合频道或新闻频道主要改成普通话广播,或在两者的主时段使用普通话广播。消息一出,广州迅即牵起轩然大波,群众组织了两次“撑广东话”游行,可惜依旧难阻普通话的《新闻联播》出现在广州电视台的黄金时段。

“今日在广州搭的士,都要说普通话,我们要问:香港想变成这样吗?可以的,变成这样都没有问题,因为文化这些东西,不太影响衣食住行,消失了都不会有重大、即时影响,但正正因为广东话没有了,都不会太影响你生活,这个才是问题。”

今日喺广州搭的士,都要讲普通话,我地要问:香港想变成咁吗?可以架,变成咁无问题架,因为文化呢啲野,唔太影响衣食住行,消失左都唔会有重大、即时影响。但就系因为广东话无左,都唔太影响你生活,呢个先系问题。

欧阳伟豪

“唉,很多人说我只是口头撑广东话,得个讲字,那我就用行动把广东话变成实用的工具。”Ben Sir 说道。

因此,Ben Sir 不仅这两年出书“撑广东话”,他今年还和租客用广东话写租约,得到政府确认。这份“可能系香港史上第一份嘅广东话租约”推出后,网民惊叹,大赞Ben Sir 是“粤语真汉子”。

他随即讲:“这件事告诉我们,原来粤语进占正式文件是可以的。或者有人说粤语粗俗,但你不要理,总之它现在有法律效力。”

租约之后,Ben Sir 透露他曾鼓励中文大学学生会用广东话写宪章。即使宪章有英文版本、书面语版本,他都不介意,总之广东话文件,要“由无变有”:“我不是说排斥其他语言,继而把广东话变成唯一语言。这个举动是一个additional(添加),不是replacement(替代)。”

Ben Sir 还建议,学生会用广东话发电邮。如果有说普通话的同学回复,“那就行了,即是代表普通话同学明白广东话电邮的意思。”Ben Sir 说,让广东话正式进占书面文件,就要先打游击,从无伤大雅的场合入手。

不过,广东话正字欠缺考究,比如“啲”跟“尐”哪个是正写、“葳蕤”能不能写成“威水”等问题都可能掀起一场争论。要书写粤语,真的那么容易吗?

Ben Sir 马上回应:“世间上那么多字,要花多长时间才可确认所有正字?确立所有正字不是一时三刻,那我们一边用,一边规范化吧。反之,我们待所有正字定好了,才开餐煮饭,我们已经饿死了。”

如果唔系,我地等所有正字定好左,先开餐煮饭,我地都饿死左啦。

欧阳伟豪

“Ben Sir”欧阳伟豪为读者在其著作上签名。
“Ben Sir”欧阳伟豪为读者在其著作上签名。

象牙塔 x 公仔箱

Ben Sir 近年造型百变,在TVB资讯节目《学是学非》曾扮演邓不利多、杨过、项少龙、包龙星和《神探伽俐略》的汤川学教中文正音正字,看得大众捧腹大笑。Ben Sir 说,自己从小就是个调皮的人,喜欢惹人笑。

但说到真正的演出经验,Ben Sir坦言念书时少之又少,唯一一次就是在中一,参加过舞台剧《灰姑娘》。“当时我要扮王子,可是公主是个中三的姐姐,我多不开心!一个中一生,配一个中三姐姐,好重口味呀,哈哈。”说完,Ben Sir 也忍俊不禁。

2006年,电视台开拍《最紧要正字》,算是大众第一次认识到他的节目。当时整个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倾巢而出帮忙拍摄,Ben Sir 也因而站在了镜头前。

Ben Sir 忆述,当时自己并没有想著要为中文界发声、撑中文。他“只当这是份工作,老板要你做,那便做。”

“不过拍东西都几好玩,可以将自己研究的东西,用 layman (门外汉)的语言,说给layman 听,也训练了我如何说东西有趣一点。”

到了最后几集,他开始思考如何做得“得意点、生动点,和演员多点交流”:“我记得有一集,教‘流水淙淙’,那我就跟导演说,不如我加个动作,耍太极配合一下吧。”

“演技”是需要蕴酿的,Ben Sir 的“演技小宇宙”在八年后才“爆发”出来。

2014年,《学是学非》第二辑开拍,从半小时延长到成一小时。 拍摄团队应接不暇,没有空构思所有节目桥段。他们唯有请第一辑就帮手教中文的Ben Sir“拍硬档,度下桥”(帮帮忙,构思下),Ben Sir 爽快答应了。

“当时多想一个问题,是不是一定要很闷地学中文呢?透过一个有趣的方法教中文可以吗?我以老师的方法讲中文,讲了几十年,大家都惯,但如果我现在以扮演另一个角色,戴另一顶帽,穿另外一个戏服去说中文,可以吗?”

当时我就谂,系咪一定要好闷咁学中文呢?用一个有趣既方法教中文可唔可以呢?我用老师既方法讲中文,讲左几十年,大家都惯,但如果我而家扮另一个角色,戴另一顶帽,著另一套戏服教中文,可以吗?

欧阳伟豪

Ben Sir 说,自己在大学其实教了中文、粤语差不多十年,但校方却一直削减人数。现在他的“追踪粤语”只许100个学生报读,而且一年只有一班。“与其在大学教一百人,为何我不教多点呢?与此同时,我都喜欢观众看我、望我。”

由于电视台受众广,Ben Sir 很强调他出场的那四分钟,是宝贵的社会资源,要用心做:“我决定将我的创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自己没有收取任何报酬,一直以来,只收了TVB一只公仔TV Buddy。

于是,邓Ben利多、杨Ben、项少Ben和Ben川学等角色就这样粉墨登场。Ben Sir 自认野心大,希望吸引到所有年龄阶层的观众,动画、武侠小说、周星驰电影里的人物,一律是他的创作素材,而拍摄团队也给予他很大的自由度。他记得,拍摄团队只有一次婉拒了他的主意———那次他希望扮小丸子老师。

英文 x 中文

这个花尽力气保育广东话、教正音正字的高级讲师,原来小时“憎憎地中文”(有点讨厌中文):“在以前,识中文好像是件坏事,英文说得‘嘞嘞声’才算好,on the other hand(另一边),中文差,这才是对的combination(组合)。”

念书时,他跟很多“香港仔”一样,觉得中文沉闷,只想读好英文,方便日后找份好工作,生活无忧。

长大后,Ben Sir 的愿望算是达成了。他考进师范学院,顺利做了小学体育老师。执教鞭几年,生活稳定,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收入已经足够买房子。

不过当时Ben Sir 仍然不满足于现状,想攻读一个学位,于是一边教书,一边念书,主修英文,副修中文。

“Undergrad(本科)最后一年,有科叫对比语言学,将英文和中文摊上台,认真研究这两种语言。”Ben Sir 打从那时开始“看中文客观一点”,逐渐对中文萌生兴趣。

英文系毕业后,Ben Sir 进了研究院,有条问题困扰着他:“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喜欢英文,英文只是为了糊口。既然这不是我语言,为什么我要花一生精力去研究一个外语呢?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去做关于中文、粤语的研究。”

既然呢个唔系我既语言,点解我要花一生精力去研究一个外语呢?

欧阳伟豪

他决定从中文量词埋手,硕士和博士论文都以此为题,用英文发表。师从粤语专家张洪年的Ben Sir ,不单觉得用英文研究中文“几过瘾”、“很有型”,之后还辞了小学老师那份工作。他花了五年念完博士,文章更拿下了香港语言学学会最佳博士论文奖。

粗口 x 文化

现在,大学讲师 Ben Sir 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他在电视节目主持“粗口学堂”,教观众粤语粗口的文法、由来、写法以及一些粗俗字词的用法。

这个环节是无线电视主动提出的。Ben Sir 收到邀请时,其实有些惊讶,但一分钟后就答应了。

“大台都够胆,我怎么会不够胆呢?这个节目,除了说粗口,还会讲些咸片呀,契弟呀,诸如此类。”但当然,电视台的尺度仍然不允许真的讲粗口。当他们在拍摄时要提起粗口字眼时,会以拍手代替,或者含糊拖过。

教粗口其实是Ben Sir 另外一个方法引起大众对广东话的兴趣。这个“粗口达人”随后借着人气,在书展推出了《Ben Sir 粗口小讲堂》和《母语够港》两本书,大受欢迎,数度断货,而前来买书、找他签名的,有年轻男女、内地人,还有家长。

现在香港总算多了人关心广东话,也应该符合Ben Sir“保住广东话,唔好死住先(先不要死)”的期望。他未来将会有不同计划,继续踩界、冲击不同领域,探索广东话各种可能性。

“老老实实,广东话就像我们父母,你要在他们在生时对他们好。广东话可能对这个世界不太重要,但对你重要嘛。”Ben Sir 思索了一阵子后讲,说话口吻有点像他偶像周星驰。

老老实实,广东话就好似我地呀爸呀妈,你要喺在生时对佢好。广东话可能对呢个世界唔系太珍贵,但对你好珍贵嘛。

欧阳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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