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生死观

生死观:医院里,爱填不满的缺口

妹妹心上有一个小洞,没有出血,却通往无尽的黑洞。他却愿意倾自己一介凡人之力灌注,哪怕还是一片荒芜。

图:Alice Tse / 端传媒

Muk Lam

刊登于 2017-11-11

#生死观

儿童病房10号床

一走近10号床,我便听到一阵暸亮的婴儿啼哭声。看一看脸,呀,果然不是10号仔。婴儿是很势利的生物,看到父母在身边才会嚎淘大哭,如果把自己当心头肉的人不在身边,就不哭了。

儿科病房是少数健康人士比病人更多的病房——每张儿童尺寸的病床边,总守候著一两位成年人。10号床曾是唯一一张两侧空荡荡的病床。10号仔身患重病,碰巧家庭遭遇横变,遂成为医护人员的儿女。护士喂他吃饭,帮他换尿片时,我从来没听见他哭过,只是笑,像穿上新的尿片是一件很满足的事似的,或许真的是吧。

10号仔特别爱笑,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珠子都晓得转来转去向人示好,他床边也不是没有访客;一回逗得隔璧床的妈妈抱起小几个月却明显比他高一个头胖一个圈的儿子过来,让两个婴儿隔著婴儿床围栏打招呼。

后来,10号仔因为感染被调去另一张较偏远的床。因为发烧之故,他的双颊泛红,眼神也显得无精打采,床上散落著两只迪士尼玩偶,本来病厌厌地叼著奶嘴;一看到有人来到床前,倒鼓足剩下的精神,手舞足蹈起来,双目直视我。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人来疯,慢慢观察到他有节奏地用一手一脚尝试勾住围栏,才想起他是想翻身;一般婴儿九个月大已懂得翻身,然而10号仔发育不良,身体对动作的欲望独立于肌群发育外,如期生长。

今天去看他时,他又搬去更遥远的病床。这回搬进了正压(Positive pressure)隔离病房,我只能隔著一块厚厚的玻璃远远地看他。床下放/扔了一只玩偶,床上的他双手正在玩自己的脚,小小的婴儿的脚,还没有足根硬皮。许多成年人花了好多年练习体操才能用手碰到自己的脚,他有朝一日是不是也能学会翻身呢?

新陈代谢

人类历史的进步大部份不是因为人们在道德或智力上有所进步,而是透过愚者死亡的新陈代谢达成的。大部份人类都愚昧无知,而且不自知,活在虚枉的自我满足感中。只有少部份的人提出划时代的思想,然后被蠢人送上火刑架。他们的思想会影响处于叛逆期或是尚未被愚蠢感染的新生代。人类的历史便是如此慢慢走向平权。尽管今天的世界远非完美,还是比任何一个历史时刻都好。所以不用费心说服蠢人,他们会死。我也终有一天会变成阻挠世代进步的老古董吧,但我也会死。这真叫人愉快。伟大的新陈代谢。

病房里的睡美人

神经科病房里,年轻病人已足够引人注目,年轻貌美者就更罕见了。这里曾住过一位睡美人似的少女,即使从ICU转送进来时神智不清,四肢肌肉在束䌸带下颤抖,依旧同时显露出小麦色的美貌。美貌加上她身患罕疾,使我持之以恒每天上病房,只为了等她清醒过来时与她说上两句话。终于让我等到她睁开眼睛,而且不是探病时间(父母不在!),赶紧上去搭话:

“你叫咩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咩名.......”病人有点困惑地重复,我切断她的沉默,扯开话题,早餐吃了甚么?粥水。你平常在医院做甚么?看时装杂志,妈妈送来的。你读哪间学校?OO小学。问到这边我不敢再问,草草地询问她,是否可以帮她做上肢神经反射测试。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手臂略高的体温,微微震颤的肌肉,以及答应我时唯唯诺诺的神情,拖长的“嗯”字最后的颤音,频率快速的小幅度点头,以及无知的眼神。她不懂得甚么叫神经反射测试,也不是很懂得她身处的世界。尽管这样她还是同意我在她身上做一些她不了解的事情,这未必出于信任,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只能被迫信任身边唯一的大人。(还是因为镇静剂?)

后来我证实她不懂得看时装杂志的字,只是在看页上图案公仔。她的父母把带来的时装杂志摆在一旁,拿著一张A4纸,上面写著大大只的中文字,一字一顿地教她读:“我-今-天-很-乖-谢-谢-护-士-姐-姐”她跟著念,神情依旧困惑。

这位病人自从告假回家home leave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她在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失去意识,醒过来时,香港再也不一样了;她本人也再不一样了,多了一条脖子上的粉色气切伤痕,少了解读这个世界的能力。她开始一步一步认识这个全然陌生的崭新世界,最终发现这原是自己失去的世界时,会像蒲岛太郎一样感觉凄凉吗?不变的只有她的父母,像十多年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字,慢慢为她拼凑出世界的模样。

治不了的

医生用米高峰叫过病人名字后,两个人走进门诊室内,中年男子头顶微秃,略为发福,无名指上的戒指式样朴素;女子则相当清秀,打扮时髦,长靴裤袜短裙,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

女子因末期癌症覆诊。虽说女子才是病人,由头到尾与医生交谈的都是陪同她的男子。以常理而言,这位男子算是麻烦病人,因为他每道问题都要问好几遍,直到医生多番澄清,才甘愿接受往往不令人满意的答案。然而他问得那么诚恳有礼,又难以让人生气。大概半个小时的交涉中,无非是以下几个议题的重复与模进:

这个新药好不好?研究指出大概能延长三个月的寿命。

新型化疗和旧化疗有甚么区别?研究说......新化疗的副作用是....价钱是......

那新型化疗的副作用是甚么?包括......

那和旧化疗的区别是甚么?他们的区别是......

用化疗大概可以延长多久寿命?我有病人都打了十几次疗程了,还健在呢。

中药好不好?我们主张.......

可不可以捐一部份器官给她?不可以,她的癌症已经扩散了,器官移植予她无益。

第二或三次讨论到活体移赠时,医生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活体移赠对捐赠者也有风险。男子忽然在一连串令人丧气的信息中捉到一根救命稻草,马上抢白宣誓:“我唔care!”(我不在乎)本来平稳的语调,也略略提高。医生倒是维持一贯声调,重复一次十分钟以前讲过的话:“癌症扩散了,器官移植做来没有意思的。对她都有风险。”

双方忽然静默了一秒。大家潜意识中都明白沉默的意味,男子急忙提醒女子(为了打破沉默?):“细妹,上次医生给你那张CT(扫描片)呢?”女子“噢”了一声,翻出片子交给医生。医生和男子有了新的话题,讲解肿瘤的最新发展,室内气氛变和缓了一点。片子看完了,医生叫女子上床做身体检查,她“嗯”了一声便脚步矫健地起身上床。这个“嗯”是我听她讲的最后一个字。室内又变得沉默,男子忽然留意到角落的学生,便笑著跟我们打招呼:“努力呀,以后靠你们了。”我们这群学生刚才局促不安,微笑显然不合时宜,板著脸感觉也不对,只好纷纷戴上口罩,现在有人主动招呼我们,马上笑著道谢(虽然还是不敢摘口罩,怕笑得失分寸。)

身体检查后,便是讨论覆诊日期了。女子下床回座的步姿就跟街边路人一模一样,连冷漠的表情也一模一样,但本质上是不一样的;路人是满了的胃袋,沉溺在自己装载的东西上以致无睱管其他事,她却是一个水瓶,倒水进去会有回声,随著水位的变化还会产生不同音调,但回声及音调毕竟跟水瓶本身毫无关系。

而她的哥哥让我见识到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世上真有无条件的爱,他的妹妹的心上有一个小洞,没有出血,却通往无尽的黑洞。只有宗教或民族主义可能填满无限,他却愿意倾自己一介凡人之力灌注,哪怕经过永恒还是一片荒芜不毛,连回音也不会得到的程度;第二件事是,这个世界上爱填不满的缺口,毕竟还是很多。

(病房笔记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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