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病房10號床
一走近10號床,我便聽到一陣暸亮的嬰兒啼哭聲。看一看臉,呀,果然不是10號仔。嬰兒是很勢利的生物,看到父母在身邊才會嚎淘大哭,如果把自己當心頭肉的人不在身邊,就不哭了。
兒科病房是少數健康人士比病人更多的病房——每張兒童尺寸的病床邊,總守候著一兩位成年人。10號床曾是唯一一張兩側空蕩蕩的病床。10號仔身患重病,碰巧家庭遭遇横變,遂成為醫護人員的兒女。護士喂他吃飯,幫他換尿片時,我從來沒聽見他哭過,只是笑,像穿上新的尿片是一件很滿足的事似的,或許真的是吧。
10號仔特別愛笑,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珠子都曉得轉來轉去向人示好,他床邊也不是沒有訪客;一回逗得隔璧床的媽媽抱起小幾個月卻明顯比他高一個頭胖一個圈的兒子過來,讓兩個嬰兒隔著嬰兒床圍欄打招呼。
後來,10號仔因為感染被調去另一張較偏遠的床。因為發燒之故,他的雙頰泛紅,眼神也顯得無精打采,床上散落著兩隻迪士尼玩偶,本來病厭厭地叼著奶嘴;一看到有人來到床前,倒鼓足剩下的精神,手舞足蹈起來,雙目直視我。我本來以為他只是單純地人來瘋,慢慢觀察到他有節奏地用一手一腳嘗試勾住圍欄,才想起他是想翻身;一般嬰兒九個月大已懂得翻身,然而10號仔發育不良,身體對動作的慾望獨立於肌群發育外,如期生長。
今天去看他時,他又搬去更遙遠的病床。這回搬進了正壓(Positive pressure)隔離病房,我只能隔著一塊厚厚的玻璃遠遠地看他。床下放/扔了一隻玩偶,床上的他雙手正在玩自己的腳,小小的嬰兒的腳,還沒有足根硬皮。許多成年人花了好多年練習體操才能用手碰到自己的腳,他有朝一日是不是也能學會翻身呢?
新陳代謝
人類歷史的進步大部份不是因為人們在道德或智力上有所進步,而是透過愚者死亡的新陳代謝達成的。大部份人類都愚昧無知,而且不自知,活在虛枉的自我滿足感中。只有少部份的人提出劃時代的思想,然後被蠢人送上火刑架。他們的思想會影響處於叛逆期或是尚未被愚蠢感染的新生代。人類的歷史便是如此慢慢走向平權。儘管今天的世界遠非完美,還是比任何一個歷史時刻都好。所以不用費心說服蠢人,他們會死。我也終有一天會變成阻撓世代進步的老古董吧,但我也會死。這真叫人愉快。偉大的新陳代謝。
病房裏的睡美人
神經科病房裏,年輕病人已足夠引人注目,年輕貌美者就更罕見了。這裏曾住過一位睡美人似的少女,即使從ICU轉送進來時神智不清,四肢肌肉在束縳帶下顫抖,依舊同時顯露出小麥色的美貌。美貌加上她身患罕疾,使我持之以恆每天上病房,只為了等她清醒過來時與她說上兩句話。終於讓我等到她睜開眼睛,而且不是探病時間(父母不在!),趕緊上去搭話:
「你叫咩名?」(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咩名.......」病人有點困惑地重複,我切斷她的沉默,扯開話題,早餐吃了甚麼?粥水。你平常在醫院做甚麼?看時裝雜誌,媽媽送來的。你讀哪間學校?OO小學。問到這邊我不敢再問,草草地詢問她,是否可以幫她做上肢神經反射測試。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手臂略高的體溫,微微震顫的肌肉,以及答應我時唯唯諾諾的神情,拖長的「嗯」字最後的顫音,頻率快速的小幅度點頭,以及無知的眼神。她不懂得甚麼叫神經反射測試,也不是很懂得她身處的世界。儘管這樣她還是同意我在她身上做一些她不了解的事情,這未必出於信任,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子只能被迫信任身邊唯一的大人。(還是因為鎮靜劑?)
後來我證實她不懂得看時裝雜誌的字,只是在看頁上圖案公仔。她的父母把帶來的時裝雜誌擺在一旁,拿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大大隻的中文字,一字一頓地教她讀:「我-今-天-很-乖-謝-謝-護-士-姐-姐」她跟著唸,神情依舊困惑。
這位病人自從告假回家home leave後,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了。她在一個微妙的時間點失去意識,醒過來時,香港再也不一樣了;她本人也再不一樣了,多了一條脖子上的粉色氣切傷痕,少了解讀這個世界的能力。她開始一步一步認識這個全然陌生的嶄新世界,最終發現這原是自己失去的世界時,會像蒲島太郎一樣感覺淒涼嗎?不變的只有她的父母,像十多年前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唸字,慢慢為她拼凑出世界的模樣。
治不了的
醫生用米高峰叫過病人名字後,兩個人走進門診室內,中年男子頭頂微秃,略為發福,無名指上的戒指式樣樸素;女子則相當清秀,打扮時髦,長靴褲襪短裙,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
女子因末期癌症覆診。雖說女子才是病人,由頭到尾與醫生交談的都是陪同她的男子。以常理而言,這位男子算是麻煩病人,因為他每道問題都要問好幾遍,直到醫生多番澄清,才甘願接受往往不令人滿意的答案。然而他問得那麼誠懇有禮,又難以讓人生氣。大概半個小時的交涉中,無非是以下幾個議題的重複與模進:
這個新藥好不好?研究指出大概能延長三個月的壽命。
新型化療和舊化療有甚麼區別?研究說......新化療的副作用是....價錢是......
那新型化療的副作用是甚麼?包括......
那和舊化療的區別是甚麼?他們的區別是......
用化療大概可以延長多久壽命?我有病人都打了十幾次療程了,還健在呢。
中藥好不好?我們主張.......
可不可以捐一部份器官給她?不可以,她的癌症已經擴散了,器官移植予她無益。
第二或三次討論到活體移贈時,醫生補充了一句:更何況,活體移贈對捐贈者也有風險。男子忽然在一連串令人喪氣的資訊中捉到一根救命稻草,馬上搶白宣誓:「我唔care!」(我不在乎)本來平穩的語調,也略略提高。醫生倒是維持一貫聲調,重複一次十分鐘以前講過的話:「癌症擴散了,器官移植做來沒有意思的。對她都有風險。」
雙方忽然靜默了一秒。大家潛意識中都明白沉默的意味,男子急忙提醒女子(為了打破沉默?):「細妹,上次醫生給你那張CT(掃描片)呢?」女子「噢」了一聲,翻出片子交給醫生。醫生和男子有了新的話題,講解腫瘤的最新發展,室內氣氛變和緩了一點。片子看完了,醫生叫女子上床做身體檢查,她「嗯」了一聲便腳步矯健地起身上床。這個「嗯」是我聽她講的最後一個字。室內又變得沉默,男子忽然留意到角落的學生,便笑著跟我們打招呼:「努力呀,以後靠你們了。」我們這群學生剛才侷促不安,微笑顯然不合時宜,板著臉感覺也不對,只好紛紛戴上口罩,現在有人主動招呼我們,馬上笑著道謝(雖然還是不敢摘口罩,怕笑得失分寸。)
身體檢查後,便是討論覆診日期了。女子下床回座的步姿就跟街邊路人一模一樣,連冷漠的表情也一模一樣,但本質上是不一樣的;路人是滿了的胃袋,沉溺在自己裝載的東西上以致無睱管其他事,她卻是一個水瓶,倒水進去會有回聲,隨著水位的變化還會產生不同音調,但回聲及音調畢竟跟水瓶本身毫無關係。
而她的哥哥讓我見識到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世上真有無條件的愛,他的妹妹的心上有一個小洞,沒有出血,卻通往無盡的黑洞。只有宗教或民族主義可能填滿無限,他卻願意傾自己一介凡人之力灌注,哪怕經過永恆還是一片荒蕪不毛,連回音也不會得到的程度;第二件事是,這個世界上愛填不滿的缺口,畢竟還是很多。
(病房筆記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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