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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锐绍:六七暴动,左脑是怎样“洗”成的?

我当年13岁,曾是“小鬼队”(非正式的组织,协助携带违禁刊物),后来又在左派机构工作18年,对这类思想教育深有感受。

刊登于 2017-05-18

#六七暴动

【编者按】: 50年前的5月,香港发生了一场为时8个月,出现逾千个真菠萝(土制炸弹)、造成51人死亡、八百多人受伤、近二千人被检控、受影响人数以万计的左派暴动,一直被认为是香港战后历史走向的分水岭。50年后的今天,官方依然讳莫如深,民间各方则竭力寻找当年的资料和亲历者,当中有人希望获得平反,有人希望还原真相,有人希望对抗遗忘……《端传媒》推出“六七暴动50周年”的评论专题,盼为历史补遗。

2017年5月7日,由六七暴动少年犯发起的“六七动力研究社”于和合石坟场举行的公祭会,以鲜花拜祭其中的16位死者。
2017年5月7日,由六七暴动少年犯发起的“六七动力研究社”于和合石坟场举行的公祭会,以鲜花拜祭其中的16位死者。

1967年的香港左派暴动,转眼50年。抚今思昔,大家谈了很多当年的过程,但却少谈:当年左派把上级指示奉为神灵,笃信到底,毫不怀疑;他们为何那样驯服,紧跟组织?这是不可理喻的。到了今天,有人认为他们“忠奸义胆”、“爱国爱港爱民族”;有人认为他们像“中邪”、“左毒入脑”,难以痊愈。我当年13岁,曾是“小鬼队”(非正式的组织,协助携带违禁刊物),后来又在左派机构工作18年,对这类思想教育深有感受。后来,我写了一本小说《人性密码678914》,把当年左派的“洗脑”方法详细记录下来。在此,且让我这个过来人细说当年,希望大家鉴往知来,尤其是年轻一代,要有独立思考能力,警惕任何形式的“洗脑”。

一、左派大力抓紧的“洗脑”元素

(1)贫穷和社会不公的现象

二战后1960年代的香港,在英国管治之下,贫富悬殊十分明显,经济情况跟当时的第三世界国家差不多。一些南美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也比香港高,例如阿根廷是当时香港的两倍,委内瑞拉更是香港的三倍。(注一)

那时候,香港以纺织业为主,但工人收入低微,每织造一件普通毛衫的织片价约为一元五角至二元五角,平均每月工资约为150元至300不等,属于管理阶层者可达1000元。可见,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收入差距明显,华人与洋人的收入差距更是天渊之别。左派有一句话:洋人的生活是“坐船坐头等,睇戏睇超等,薪水要特等,睇病唔驶等”,足以反映当时情况。

社会不公,民族不平,生活艰苦,没有出路;居住环境恶劣,木屋区就是一大特色,“野孩子”遍山走,打架欺凌无日无之;黄赌毒黑泛滥,警权至上,贪污腐败,都是左派思想教育的主体,不满情绪更容易爆发。加上1950年代初大量难民涌港而出现“婴儿潮”,这些孩子到了60年代中期就进入青春期,以致当时香港约一半人口在25岁或以下。当他们接触左派,很容易被“阶级仇恨”感染。

(2)深深埋下仇恨的种子

1960年代的香港教育,尤其是小学教育,简直是“流水作业”,不讲质量。左派学校更受歧视,于是成为种下“仇英种子”的土壤。文化大革命爆发后,“阶级恨、民族仇”的斗争意识传到香港,左派领导层更趁势“寻找战(斗)机(会)”、“创造斗争环境”、“培养革命接班人”。

例如小孩子玩的棋“反帝棋”,棋纸上写道:“把美帝埋葬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下棋时,摇骰子决定进度。如果走到“成功枪杀敌人”,“击落美国敌机”,“擒获美军俘虏”,“埋下地雷炸死美军”等地方,就可得奖赏;但如果走到“敌机前来轰炸”、“敌军放毒气”的地方,就要罚停一次。最后,看谁能最快走到终点,就算击倒美帝。这类影响小孩子脑袋的棋还有很多,例如“歼敌棋”和“奔向革命棋”,我都玩过,仇恨和斗争意识就会潜移默化地渗透。

另一种更厉害的“洗脑”,就是毛主席语录歌曲。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学,小孩子更朗朗上口。那时候,左派圈子专门选了几首语录歌教大家唱,例如:《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歌名和歌词完全一样,而且不停重复,就像洗衣机一般滚动,斗争意识完全入脑。

又如《造反有理》,把毛泽东的斗争哲学和鼓动群众造反的煽情话语,密密实实地笼罩在民众头上。歌词说:“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又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歌词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另一首歌叫《争取胜利》,全歌只有17个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些革命歌曲有如迷幻药一般令人神智迷糊,又像水银泻地一般洗脑:“仇恨入心要发芽”、“革命担子两肩挑”。

左派还自行编制“反英歌曲”,例如用粤曲小调《流水行云》改编为《小贩之歌》。歌词说:“仇与恨,永记于心胸,永记于心腔。万恶差佬(指警察),你对我小贩,罪恶滔天,应要尽算。齐齐控诉,齐齐控诉。莫再悲天怨,我誓死抗阎王。大家奋起来抗暴!”

(3)正义感、英雄感和民族主义

那个年代的左派,尤其是青年人,都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特征,正义感、英雄感强。我小学一年级在左派的电车劳工子弟学校读书,老师教导要爱护学校,没有错;但后面的一句更重要:“如果你不爱学校,以后怎样爱国?”看起来内容也没有错,但却是用简单的方法把“爱国”打入学生的脑袋里,因为“这是毋须解释、不可怀疑的天经地义”。

后来我负责运送《毛主席语录》、左派报章和传单,叔叔伯伯说:“小孩子被警察截查也没有问题”、“胜利完成任务才是‘叻仔’、‘醒目仔’”。这类称赞愈来愈多:“大人做不了的事,或者不方便做的事,就让你们‘小八路’来做。你比大人更有用。”左派领导还在“战友”之间互相攀比,令下级“争取表现”的斗心更加突出。

左派五月斗争开始之后,圈子内的“洗脑”更具体化。鸦片战争的历史、英法联军入京、八国联军侵华等,简单概括地向左派群众宣传。本来,介绍历史没有问题,但当时的历史已变成斗争和仇恨教育,不重史实,只重反英,刺激左派的民族感和使命感。针对小孩子,就用“故事会”形式进行。每次“洗脑”之后,就是同仇敌忾地叫口号:“港英不低头,便要它走头”、“一切反动的力量,你不打,他就不倒”。现场气氛颇为震撼和令人振奋。

曾参加炸弹“战斗队”的陈炳基这样回忆当年岁月:“我相信民族大义是重要的,而且是主要的。我们要报的仇,不是个人的仇,而是家恨国仇;英国侵略中国,吞占香港,这些都是未报的国仇。通过学习历史,我感到对英斗争是有支撑力的。”为了“理想”就不惜使用暴力、宣传暴力、输出暴力、输出革命,正是当年北京和港共领导层麻醉左派的教育核心。

(4)抓紧感性教育

当年的左派还想出一些感性的教育方法,凭直觉、感觉、视觉就可以仇恨敌人,毋须思考。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忆苦思甜会”,要大家“思祖国带来的甜,忆港英压迫之苦”。思甜容易,歌功颂德就行了,但怎样忆苦才够深刻呢?其间,有人抬出一桶猪馊,与会者每人要吃几口。我那时年纪小,不用吃,但叔叔们都要吃。可见,洗脑工夫确实离奇。

另一种感性的“洗脑”,就是实际案例。当年港英政府和警察的暴力程度完全超乎需要,多名左派工人被打死,成为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材。这是港英政府做成的恶果,但左派领导层为了政治目的,借势放火烧山,推动左派群众上前线,以暴易暴,不理伤及无辜,也是必须指责的。

(二)“洗脑”的组织工作

上面说的都是环境和心理因素,但要发挥作用,必须依靠组织工作,这也是左派的强项。

(1)制度化的学习班

在左派暴动之前,制度化的学习班不外乎是读报学习,每天阅读《文汇报》、《大公报》等左派报章,读新闻,学时事。这是先进的表现,有上进心和有文化的人才会参加,算是一种荣耀。

这类活动一点问题也没有,但当“反英抗暴”之后,学习班的内容骤变,由学时事变成学形势,讲任务,摆思想,还要紧跟形势,坚定意志,气氛变成一种压迫感。在“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阶级友爱”之下,你要主动接受群众监督,大家要讲心得,讲感受,讲责任,讲使命。没有发言的人,就是“跟不上形势,思想觉悟不高”,还要其他同志协助,提高思想水平。如果连这种态度也没有,甚至提出个人意见,进而辩论或争论,那就是“个人主义”,更“需要群众帮助”。

学习活动通常由单位领导主持,人人都要参加,不参加的就要解释理由,否则就是“违反纪律”,是“逃兵”,是“抗拒群众监督”。老实说,在当时那种战斗气氛下,学习班就变成一种群众压力,除非你脱离左派圈子,否则难以逃避这种制度化的思想教导,这既是任务,也是义务。斗争进入高潮时,这种制度又变成发现异己、找出思想不纯的人的机会。

(2)对“培养对象”的特殊待遇

上面说的是大组学习,或集体学习,但原来还有一种更有吸引力的小组学习,令“对自己有要求的人”趋之若鹜,甘愿接受思想教育。

所谓小组学习,是单位领导人在大组学习或平时的工作中,发现了一些“可造之材”,于是另找地方安排这些人进行小组学习,而不会在本单位内进行,以免其他同事发现。被挑选的人自然在神秘感之余再增加一种优越感,肩膊上的责任更重,对单位领导人更有知遇之恩。当年,我就是小组学习的一员,还被安排住进条件优越的宿舍。

(3)更高一层的“思想见面”

经过长期和深入观察后,如果上级欣赏某人的表现,更会进行“思想见面”。这类活动的范围比小组学习更窄,甚至是单对单进行的。后来我才知道,到了这个阶段,就是进一步的个人考察,如果上级满意,也许会进入预备党员的阶段,下一步就是发展入党,“单线联系”,以后就是特殊的“组织生活”和“政治待遇”。

(4)“贬斥自我”的心理战

在共产党的文化中,上级总是希望掌控下级的意志,把人的意志和行动纳入党的利益版图。所以,“洗脑”有几个共通点:

  • 努力压抑和贬斥个人价值,令个人不能发展到脱离上级指示。这类帽子很多,罪名也多;除了“个人主义”之外,还有“英雄主义”、“自由主义”、“山头主义”、“小资产阶级劣根性”、“小资情绪”、“阶级觉悟不高”、“抗拒劳动人民再教育”、“敌我意识不强”、“大局观念浅薄”、“欠缺群众路线经验”、“必须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些“罪名”加诸下级头上,目的就是在“洗脑”中令对方感到自己一文不值,尊严扫地;面对伟大的党和领导,自己愈变得渺小,更要心悦诚服地接受指引和监督。

  • “交托重任”的光环。当下级“思想向党靠拢”后(实际是服从指示),上级就会在适当时候给予任务,同时又会把执行任务的人捧上太空,声称“这次任务非你不行”,大大增强其使命感,还会提出很多冠冕堂皇和必须完成任务的理由,令下级不能也不敢抗拒。当年的“炸弹战斗队”就是这样的产物。

  • 把“绝对服从”打入脑中。左派领导令下级和追随者感到自己的行动是正义的,还要强化和巩固这个信念,不能动摇,于是就要培养和落实“绝对服从”的行为。用当时的话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一切行动听指挥”、“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左派机构的单位领导人,更要身先士卒,起带头作用,促使上行下效。举例说,1960年代初,已有左派机构的人把子女送返内地读书,但不是强迫的,也没有怂恿。但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港共领导层陆续要求各单位负责人“带好头”,把子女送返内地升学。这本来没有问题,只要当事人及其家长愿意,但后来慢慢成为一种由上而下的游说、要求,甚至命令,否则会影响职务。这些干部子女返回内地后,回港很困难,慢慢变成“另类人质”;他们的父母在香港左派阵营内更要忠心地干,否则影响子女在内地的生活和前途。初时,我怀疑这种说法,但当年回广州读书的吴力波就深有此感。其父吴德润曾是领导香港工作的吴荻舟的秘书,长子成为“人质”后,他拼死也不把二子送返内地读书。

(5)努力阻截非左派的信息

共产党的文化政策中,有一种“隔离战术”。60年代的香港,信息渠道不多,但左派领导层还努力阻截群众接触“不良信息”。例如:把非左派的传媒形容为“糖衣炮弹”,要左派“主动自觉地抗拒奴化教育、资产阶级的腐朽意识”;不看敌人的报纸、不听敌人的电台,看了听了也不要信。左派工会和学校里只有《文汇》、《大公》和大陆刊物。后来有了免费电视,左派又编一些童谣,警诫小孩子不要看:“睇电视,害处多,电视教坏细路哥;小孩睇到懵成成,敌人睇见笑呵呵。”

如今想来,“洗脑”是密集式、轰炸式、单向式,持久地进行,不让你有独立思考的时间和机会。凡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往往在关键时候就会受到压制,既不能“独立”,也不能自主。当年参加或支持左派暴动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受“洗脑”薰陶。今天和后世的人,不要再陷思想狱牢了。

(刘锐绍,香港资深时事评论员,曾任职《文汇报》驻北京记者)

人性密码678914(上下册)

作者:刘锐绍
出版日期:2016年7月
出版社: 次文化有限公司

注一:Dorn, James A. [1998] (1998). China in the New Millennium: Market Reforms and Social Development. Cato Institute. ISBN 1-882577-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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