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转型正义

专访台湾文化部长郑丽君(上):推动转型正义,要让加害者走出来

我们的转型正义,相较德国有一些延迟,应该要加紧脚步。过去曾处理遭受政治迫害者的补偿,但这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端传媒记者 陈虹瑾、李志德、陈筑君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1-03

#转型正义

台湾文化部长郑丽君。
台湾文化部长郑丽君。

【编按】在战后的台湾历史上,2017年称得上是人权议题的重要里程碑:今年是二二八事件70周年,同时也是台湾解除戒严统治30周年。

在2016年民进党重返执政后,“转型正义”的议题再次浮上台面,国民党威权统治时期的诸多作为,近30年随着政治开放逐步揭露。在推动“转型正义”的课题上,相关史料和政府档案的解密和开放是重要环节。而在德国,前东德国家安全部(Ministerium fur Staatssicherheit,简称 Stasi,史塔西)档案的保存和开放,是各国重要的借鉴对象。

台湾文化部长郑丽君2016年底访问德国时,走访了史塔西档案局。返台后她接受了端传媒独家专访,谈到了参访史塔西的感受,以及德国经验对推动台湾转型正义有哪些启发。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您在访问德国的行程中,特别参访了史塔西档案局。能不能先谈谈参访的感受?

郑丽君(以下简称“郑”):这次参访史塔西档案局收获非常多。1990柏林围墙倒塌,两德统一,到今年26年,而台湾则是解严已经30年。一个26年、一个30年,这让我想问德国做了多少?我们的转型正义,(相较起来)是有一些延迟,应该要加紧脚步。

史塔西档案局前身是东德秘密警察总部,在档案局的参访,让我很感动的是现在负责档案局的是一位联邦委员,他过去就是参与推翻东德极权统治的异议份子,曾经被抓、被关,那时被流放到西德。到西德后,他成为媒体工作者,传递一些相关资讯。他现在被国会任命为管理档案局的联邦人员,完全独立行使职权。

和他谈话时,我很可以感受到他现在仍然像他当年参与民主运动,推翻极权政权的价值观,更充分感受到他的热情。我去的时候也很感慨,我自己以前也参加学生运动,如今担任公职,自己要来推动这项工作。

当年东德政府倒台时,秘密警察总部就被异议人士所占领,把那些史料抢救下来。

我参观时第一段看的,就是推翻秘密警察总部和柏林围墙倒塌的整个德国民主转型、民主化的历史。第二段看的是秘密警察部长办公室、会议室和起居室,还有档案管理室,整个完整的保留下来,展示着那些迫害人民,搜索监听等决策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来的,展览里完全厘清了结构和制度。

第三段是《史塔西档案法》本身,它清楚规范了,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接触、查阅档案局的政治档案,但同时要保障档案里面相关当事人的“人格权”,也详细规范了这些档案如何被公共使用,包括媒体的使用,以及人权教育的任务。

我特别问他,如何面对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间潜在的冲突问题?他讲一句话,我觉得很感动。他说:这个过程就是要让加害者走出来。

但在处理过程中怎么去处理当事者的“人格权”?这是他们《档案法》非常重要的关键。例如说刑求、窃听这一类历史资料,并不是随意就公开。所有资料的公开,档案里面的姓名,除非当事人本身同意,它是某种程度上被遮蔽的。以及那些档案,它有一套管理的办法。

所谓注重“人格权”,不是完全不能被公布人名,而是必须尊重当事人和一些程序,或者公布的是去个人化的脉络。可能是以“某人监听某人”、“揭露程序”,但人名隐去,给予代号等等。

史塔西档案局的研究中,对加害者的结构做了相当完整的呈现。我特别问他,如何面对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间潜在的冲突问题?他讲一句话,我觉得很感动。他说:这个过程就是要让加害者走出来。

过去我们都认为转型正义的推动只是为了抚平受害者的创伤,让他们面对伤痛、面对历史。但是真正要促进和解的,是要厘清历史真相、历史结构,面对受害者的伤痛,受害者不仅是受害者,还有他的家人,以及整个社会的心理状态。唯有透过对话、透过厘清事实,才能走向和解。这个和解是双方的,包括受害者,还有很多曾经参与迫害人权工作的其他当事人。

端:您的参访所得和政府目前推动的“转型正义”工程有什么关系?

郑:回过头来看台湾的转型正义,政治过去处理了遭受政治迫害者的“补偿”,但是这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而且不应该是“补偿”,应该是“赔偿”。

首先,台湾在法制面是不足的。我前四年当立委的时候,提了《国家安全法》第九条修正案,因为《国安法》第九条目前是规定威权时期政治案件不得再审,等于就是限制平反的机会。我们跟尤美女委员曾经要立《政治档案法》,目前还在草案阶段,还没有通过。

现在立法都还没完整,所以法制基础是不足的,现在国会民进党也是多数,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加紧脚步来做。

政治档案

系指由各国家机关、中国国民党及其党营机构及行政院所设“财团法人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所保管,自民国34年(编按:1945年)10月5日中华民国政府接管台湾至民国80年(编按:1991年)5月22日废除《惩治叛乱条例》之间,与二二八事件、国家总动员体制、动员戡乱体制及戒严体制相关,尤其涉及当时镇压、调查、侦查、私行拘禁、起诉、审判、执行之国家机关、组织、人员组成、程序及司法判决与国家总动员业务执行之档案正本、复本、档案汇编及档案资料库。以上定义是由立法委员尤美女、刘世芳等23位立法委员所提出的《政治档案法》草案,第三条。

第二很重要的,是厘清历史真相。厘清历史真相,最重要的在于责任归属:这些政治决策是怎么做出来的?是什么样的组织,涉及这样的决策责任?厘清整个迫害的结构是怎么产生?很重要的是:避免人类社会复制同样的错误。它并不是一个记恨、仇恨,而是去面对错误的决策是怎么产生的?它是怎么被组织化的进行?人类社会才能避免重犯同样的错误。

我觉得国家要为每个人的生命故事书写下来,我觉得应该要帮每个人立传,这是最基本的事情……促进当代和历史不断的对话,这就是人权教育。

我们回顾台湾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时期,受害者几乎都在中壮年的时候遭遇到迫害。他们有些甚至是台湾当时的政治、社会菁英。我每次走进景美看守所,现在的人权园区,会发现很多历史还是空白的,我们还没有完成整个史料的整理和调查,这是项庞大的工程。

再者,我们也都还没有照顾到受害者的家人。事实上,受害者不只是个人受害,他一旦被抓,被冠上罪名,他的家人几乎一辈子受到歧视,找工作都有困难,在公务系统升迁也有困难。我觉得国家要为每个人的生命故事书写下来,我觉得应该要帮每个人立传,这是最基本的事情。这些都要做。

再来就是这些档案的整理,跟开放运用。其实社会都希望赶快开放,但还是要有一套完整的方法,所以应该要尽速来研议,档案的调查整理和开放运用。这些都是很基础要进行的工作。

最后就是要以文化的力量来促进当代这段过去的对话。为什么我们要重建历史?为什么我们要厘清真相?其实最重要是生活在当代,我们现在已经拥有自由民主的社会价值,但是仍要不断的面对历史,正视伤痛,认识错误,才能记取教训。

促进当代和历史不断的对话,这就是人权教育。我们也看到欧洲很多转型正义的影视作品等等,这都是以文化的力量进行反思的例子。

政府正在筹备“国家人权博物馆”。这个组织目前还是个“筹备处”,我希望能尽速推动成立正式的“国家人权博物馆”。这是文化部首要之务,希望以博物馆的功能,来进行研究、典藏、展示、教育,这就是以文化的力量来面对历史。我们更鼓励多元的文化创作,来丰富转型正义的课题。

端:部长刚刚提到,档案牵涉很多机关,但有些机关可能日后解散了。例如当年的“保密局”或“警备总部”的档案,有些转移到国防部,有些转移到其他地方。这有个跨部会的机制去把它收整起来吗?

郑:蔡英文总统在去年的人权日(12月10日)出席白色恐怖纪念仪式时宣示,三年内要完成《白色恐怖真相调查报告》。行政院目前由国发会主导,搜整了一些史料,未来在人权博物馆里面典藏。

端:所以您对人权博物馆的想像,是其中至少有一个部门会是像今天的史塔西一样,成立一个档案馆?

郑:最核心的文物就是这些史料,当然还有其他接受捐赠的文物。我们目前已经有一些政治受难前辈捐赠,在狱中的画作或藏书等等;其实还有很多周遭相关的文件档案。史料是核心,文件档案这些文物都是博物馆典藏。

“国家人权博物馆”我们现在草拟了组织法,计划重新定位。在前政府的规画中,它管理景美人权纪念园区(前身为景美看守所)和绿岛这两处白色恐怖时期的遗址。我希望它的功能再升级,未来博物馆处理的是台湾威权统治时期人权迫害的这些政治史料。以这个为出发点,来统整重建威权统治时期人权迫害的历史,进行史料的整理、调查、研究、典藏,以及和转型正义课题相关的策展,以及教育推广。

另外我也扩大它一些新的任务。希望它可以连结台湾其他和威权统治时期,人权迫害相关的“负面遗产”遗址。也就是说,事实上不只景美和绿岛,还有其他逮捕、拘禁、审讯的地点,甚至刑场和墓区等等,有许多负面遗产的不义遗址,都要进行串联。

其实除了景美看守所和绿岛,像六张犁,像安坑都是(重要的负面遗址)……未来人权博物馆的体制,我希望以国家的力量来主导,去年10月,我们行政院在未来四年中程施政计划中确定纳入人权博物馆。

文化部也可以协助其他相关人权团体组织的工作。它可以扩大连结其他单位,应该主动支持和协助(例如二二八纪念基金会),我把它升级成为国家最高的国家人权博物馆,去处理威权统治时期的历史真相的重建以及负面遗产、遗址。

其实除了景美看守所和绿岛,像六张犁,像安坑都是(重要的负面遗址)。我当立委的时候就提案,希望当时筹备处去进行盘点负面遗址,他们已经盘点了46处。未来人权博物馆的体制,我希望以国家的力量来主导,去年10月,我们行政院在未来四年中程施政计划中确定纳入人权博物馆,我们得到22亿台币(约5.2亿港币/6769万美元/4.6亿人民币)的预算。

我们特别希望能争取放宽经资门比例,这个是蛮重要的。我们过去公共建设计划,其他部会大概是七比三,七成用在硬体;但事实上对于国家人权博物馆,硬体工程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内涵,所以放宽经资门比例,放宽自偿率,这座博物馆的目的不在赚钱和收益,所以要放宽这两个财务原则。

端:您提到《国安法》的修正,允许受害者提出司法救济、反平,但这是否同时也意味着可能有人会重新遭到追诉?这个问题,德国是怎么处理的?

郑:据我了解,德国的确有去处理相关责任刑事上的追诉。我们到史塔西档案局参访,一进去就是当时的部长办公室,里面就有当时主要领导人的照片、姓名。德国其实长期进行着司法责任的追诉和责任归属。台湾目前没有。我觉得社会可以讨论。我觉得是上位的法制基础要先做,而不是个案来处理。

法制基础要先行,政治决策责任归属也要先行。包括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时期,由上而下的政治决策的形成过程,责任归属应该要先行。这些应该是很可以处理的。

端:史塔西馆长有没有访台湾的交流计划?

郑:访问行程中我正式邀请他访台,对方可望在2017年上半年到访。因为2017年是台湾解严30周年,二二八事件70周年。两相对照,我很想结合民间团体,举办解严30周年系列活动,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台德对话”。

除了馆长,像“不义遗址博物馆”等议题,相关人士都可以邀请,来做交流和对话。除了转型正义研讨会,也可举办影展和一些表演艺术活动,像是旅德台湾艺术家林美虹的(舞剧)作品《新娘妆》,它是以二二八为题材,就可以考虑邀请她返台表演。另外台湾音乐家萧泰然的作品《1947序曲》,也是相关题材的文化创作,都可以和德国方面做双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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