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being queer台湾同婚法案

表态挺同的陆生与“426”,同时颠覆两种污名

“陆生”已借由在地生活,产生了与台湾的真实连结,默默翻转“只管好自己”的刻板印象,也向社会清楚标志自己。

蔡尚谦、刘若瑶

刊登于 2016-12-20

#台湾同婚法案#台湾#LGBTQIA

图为2016年11月28日,台湾同性婚姻公听会第二场,场外有同志集会。
图为2016年11月28日,台湾同性婚姻公听会第二场,场外有同志集会。

12月6日,一位世新大学陆生,设计了一张“我是陆生、我挺平权”的海报,邀请其他关心婚姻平权的陆生伙伴,参加12月10日同志平权游行,身体力行地支持身处结构弱势的同志族群。

然而一些同样来自于大陆的同学,却在她的FB上留言,质疑她“凭什么代表陆生”,反对她使用这个标语参与游行。许多陆生与台生加入这场论战。他们争执的,并非是否支持同志婚姻,而是“被代表”的问题。质疑代表性的人,可能是支持但不想表态,或本来就对反对同性平权的主张。除此之外,也有陆生认为,已经受够在大陆到处被代表,“我一个中国人,从匪区逃来这里念书,又要没事被代表,我何苦?”

“被代表”的焦虑

从对岸来台湾求学的陆生,至今已招收六届正式学位生,在台约数千人。在其祖国,他们曾经被“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缭绕。可是,这些标语所蕴含的左派“解放”价值、“国际主义”精神、积极的政治参与热情,却不见于多数来台陆生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不代表你,你也别来代表我”的紧张与焦虑。

这些陆生,无论来自哪里,生长在一个从小就“被代表”的时代——被人大代表所代表、被三个代表所代表、被党所代表。何以见惯了“被代表”的陆生,突然长出自己的主体性,并对陆生中异议分子的“代表性”感到愤慨?

这种对“被代表”的直觉抗拒背后,既有陆生在台处境的结构性问题,也折射了陆生乃至大陆人如何看待政治的生活方式。

陆生在台湾社会早已被贴上许多想像标签,没事“躺著也中枪”,加以陆生群体内也充满意见分歧,这导致不少陆生有著“台湾人仇中,我不想被多事的人代表”的想法。有些陆生在公共场合发言时,言必称“我只代表我自己”,或者干脆“我代表部分陆生”,进行切割。

之前陆生健保纳保议题发酵时,有些活跃发言的陆生,会在接受采访时强调自己“代表一部分的陆生”,来规避代表性问题;但这次碰到其他人拿出“陆生挺平权”的标语,立场却变成了“去就去啦~何必凸显自己陆生的身份?”、“到那边会不会被呛是中生?”

当争取自身权益时,“不愿被代表”的声音或许相对较小;但当这议题与自己没那么相关,各种“被代表怕了”的陆生心里的各种谨小慎微、不愿出头,就纷纷冒了出来。为争取所属群体权益的发言,自然比管他人闲事更有“正当性”;但这种无意中产生的双重标准,似也微妙反映了陆生群体对于既有标签感到的尴尬情绪。

陆生在台,作为“异己者”的存在

陆生作为生活在台湾社会中的一分子,在校园中原本最能直接与台湾新生代对话。然而,一些台湾人基于过去的教育、近年的媒体误导,不理解、不认识陆生,而常有“支那人不意外”一类的尖酸言论;只知中国政府、“帝吧出征”,却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这些自己身边这些已成为台湾校园一部分的年轻异乡人。

只不过,陆生也不只是陆生;在拿掉了“陆生”标签后,他们就是一群普通的80后、90后年轻人,抱著素朴的友善想像而来,却常被直接当成了敌人。

台湾对陆生的误读,将陆生视作台湾社会中的“异己”,大多基于更宏观的两岸关系历史脉络;正由于这种误读,让许多陆生心中反过来,对台湾社会又产生了第二层的误读和恐惧,直觉认为无论如何努力,表达怎样的善意,都无法得到台湾人的友善回应。“那些台湾人就是会抹黑你、扭曲你”;既然这样,不如“夹著尾巴作人”,持著“早毕业、早离开”的过客心态。

有陆生举出:每每在台湾谈及陆生权益时,总能听到“回你们中国去争取,不然没资格对台湾指手画脚”的例子。例如2014年淡江大学的学生会长选举,陆生蔡博艺出马竞选,就被许多反对陆生参选的台湾人攻击:“要争取校园民主,先回你们中国去争取”。

又例如陆生健保议题;数年来,许多陆生不求优惠待遇,只求公平对待,缴费纳入保障,希望能与境外侨生平等对待,但屡屡被回呛“不爽不要来”。

除此之外,许多因谣言而起的标签被贴在陆生头上——如“探听情报的职业学生”、“月领三万奖学金”、“免费纳健保”。这些错误偏见经常掀起争论,一些陆生因此小心翼翼,自认在台湾社会仇中的氛围下,“来自中国”等同于“原罪”;或者憋了一肚子气开始反讽,从原本对民主尚有憧憬,转向对“台式民主”的愤恨。

这样的印象,虽然反映了一部分台湾社会看待陆生的方式,但也非台湾社会的全貌;在“台湾社会变迁基本调查”中,也有许多台湾人表示,支持外籍和陆籍人士在台湾参与抗争(注一)。虽然题目并非针对“陆生”设计,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呈现出台湾社会对待外籍、陆籍人士的意见多元性。

走出政治犬儒,真实连结台湾

无论是陆生或者台湾社会,都不是固定不变;而台湾人对陆生、陆生对台湾产生的刻板印象,亦有改变的可能。这个可能,正是通过个人的努力得来的,通过行动来打破“自己人”和“外人”共同设下的心灵疆界,而不是让仇恨循环往复,巩固这弱弱相残的结构。

在游行当天,本文第二作者也到现场,高举“我是陆生、相挺婚姻平权”标语,沿路招来许多民众“先惊讶、后友善”的目光。在场的三个多小时里,没有任何人呛声“滚回去”、嘲讽揶揄,没有那些预设立场所提出的各种想像恐惧。即便大家都知道,国族疆界客观存在,但主观上,每个独立个体,为自己信仰的价值政治现身,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自由选择。

许多陆生,依照台办在他们赴台之前提供的“建议”,不涉入政治,不要“被别有用心的境外势力利用”;而另一些陆生,则选择现身街头,积极参与社会议题。例如文章开头描述的那位世新大学的女性陆生认为,自己想表达对同性平权的支持意愿,即使一个人到场举著“我是陆生、我挺平权”的旗帜,也愿贯彻到底。

她或他用自己的坚持发声,让外界看到这些来台湾读书的现代中国青年中,已经有人不再顾忌“群体压力”而噤声;其也颠覆传统上陆生乃至大陆人在政治上普遍冷感、“不惹是生非”的刻板印象。但这对其他陆生而言,却也无异于提升“陆生”这个身份再次被卷入社会争议的风险。

“明哲保身”式的现代“政治犬儒主义”,能在充满冲突的社会中,保证个体获得部分基本利益;但在成熟的现代社会中,这种仅依赖于外部因素或是社会自然变革的政治态度,对整个社会的进步发展却没有多少助益,甚至巩固了既存的畸形体制。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日前就批判,许多中国菁英学生只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无论是中国大陆或者台湾,社会进步既不是当权者的良心导致,亦不是随著时间流逝就会自然发生的事。正如同《国际歌》(注二)中的那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通向和解的道路

同志游行当天,除了前述两位公开“挺平权”的陆生,另有一位陆生在同志游行的 FB社团中,贴出了“我是426,我支持婚姻平权”(426为“死阿陆”谐音,为台湾部分民众对大陆人的歧视性称呼)的自制彩虹旗照片,用一种自嘲的方式,表达对议题的支持。

这则贴文,意外吸引到大批台湾人的留言转发,表示“不要叫自己426啊”、“谢谢你们”、“之前说你们是426,向你们道歉!”也有陆生朋友转发po文,表示留言区是“最温馨的关于 426 的对话”。

借由用“426”这种身分标签自嘲,那则贴文,唤起一派人对于陆生夹缝处境的弱势共感──正面来看,足见“被代表”这件事本身可以有不同意义,也可能会为陆生标签的反转作出突破;但另一方面,这个事件也确实呈现出“陆生”在台湾的处境维艰,连表达关切也要转个弯儿。

在台湾生活的短短时间,陆生面对诸多的偏见和误解──既来自于那个他们自身无力改变的“中国”,也来自于面对著“中国”焦虑而彷徨的“台湾”。这条绕著弯曲的迂回对话空间,不只是陆生之于台湾社会,也像极了在国际强权间,努力刷存在感的台湾。

两年前,有陆生参选学生会长;今天,有陆生支持婚姻平权。两个事件,都同样反映出,“陆生”借由在地生活的观察参与,产生了与台湾的真实连结,默默翻转陆生“只管好自己”的刻板印象,也向社会清楚标志自己。

一个陆生或一个 426 站出来挺婚姻平权,是加入对抗这个社会对同志的污名,也是透过颠覆过去陆生给人的冷漠印象,挣脱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台湾社会对中国籍人士的误读与污名。

这些厌倦被过去与传统“代表”的“无力者”,正走在为权利奋斗的路上。其他人是要继续争执“谁能代表谁”,还是要跟上,站出来代表自己?

注一:依照中研院台湾社会变迁基本调查2013年六期三次的资料,在“87-a 外国人在台湾也可以参加示威游行,抗议台湾政府”题项上,有41.5%受访者表示支持,其中国民党支持者的支持比例为25.2%,民进党支持者的支持比例为45.7%;在“87-d 大陆配偶在台湾也可以参加示威游行,抗议台湾政府”题项上,有58.6%受访者表示支持,其中国民党支持者的支持比例为45.7%,民进党支持者的支持比例为52.4%。

注二:《国际歌》为共产主义运动的标志性歌曲,曾经是第一和第二共产国际的会歌,亦是如今中共的党歌,在中国大陆有相当高的辨识度。

(蔡尚谦,台湾大学国家发展研究所研究生,台陆学生交流会创始成员; 刘若瑶,台湾大学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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