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being queer台湾同婚法案

萧伶伃:反同婚光谱中,沉默多数的艰难

过去传承几世纪的男女婚姻、家庭制度等看似“天经地义”的概念,忽然从根本定义上被改变,很多人不免有种手足无措的尴尬。

刊登于 2016-11-24

#台湾同婚法案#台湾#LGBTQIA

图为2016年10月29日,台北同志游行。
图为2016年10月29日,台北同志游行。

近日,台湾是否开放同性婚姻议题延烧,推动改革的性别平权派与反对开放的团体(特别是具有基督宗教背景的“守护幸福家庭行动联盟”,简称“护家盟)交锋猛烈,敌我区别的张力造成舆论的坚壁清野。

台湾公共电视谈话节目《有话好说》特别安排,邀请正反方代表上节目阐述理念。昨夜,代表反方的林永颂律师一开场,先强调这个争议立场“不一定完全只有两边, 可能... 很多在光谱里面有不同的想法,那议题牵涉到每个人的一个理念、价值。”

确实,在反对同志婚姻或对其“踌躇”的光谱中,除了声嘶力竭的护家盟,其实还包括许多相对沉默的大众。他们或许不像护家盟那样立场坚定绝决,甚或能一定程度认知到同志存在的事实,却大多无法摆脱对此的不适应感,无法坦然拥抱婚姻平权运动所构想的未来。

眼见“婚姻平权”可能成真,这些民众不得不面对:过去传承几世纪的男女婚姻、家庭制度等看似“天经地义”的概念,忽然从根本定义上被改变,不免有种手足无措的尴尬。

一切因而开始显得艰难。   

恐同情绪的本质

婚姻平权的拉扯,凸显出许多人不知该如何面对同志的事实。

婚姻平权可能引发的状况是:法律保障会让渴望成家的同志朋友,有更多出柜的勇气;人们开始被迫要“收敛”自己的恐同情绪;所有人都要以“正面或相对平淡的态度”面对同志社群。这些当然是好事;无论婚姻法有没有修正,歧视本身都应该被制止。但不能忘却的是,真实的社会生活空间,明显尚未被撑开。社会文化的未及,让台湾此刻仍有许多家庭,其实持续恐惧同志。

真正的普遍恐惧或担忧,并不是现在护家盟的那种神主张OOO,神说XXX;或是两个女人扮演双亲到底谁是爸爸谁是妈妈;这些都相对不重要──他们就像是统计学上那些落在信心水准95%之外的小黑点。普遍的恐惧在于,家庭们开始担忧:他们该怎么面对家人、朋友,乃至周遭人士是同志,甚至是他们想要成家的渴望。那情绪是复杂的。

目前的社会,确实是如此残忍,如此直率地否定某些人存在的意义。即便法律赋予同志应得的权利,真实社会的日常生活中,仍存在这些悬而未解的部分。人们或许可以自在地说他接受同志,但其不见得大有能力与有想像力,去好好直面家里或生活圈内有个同志,甚至,是个渴望婚姻的同志。

婚姻平权法案挑动的,不只是对于家庭既有建构逻辑的敏感,更是人们始终难以把公共议题中的“进步或正确路线”,内化到自己的生活中。正如许多人都自承,假使自己是小灯泡的母亲,或许会对自己的废死立场有所动摇。

即便“同性相互吸引”是个无罪且毫不伤天害理的事实,人们还未学会,而社会也还未发展出去接纳这群的人文化气氛与机制。当人们把自己放进这个议题后,艰难便在心中慢慢挖出一个坑。

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这个社会经常走得比法律慢,而这或许是集体恐同症候中,最艰困的部分。异性恋理直气壮了那么长一段时日,台湾的同志们经过漫长努力,才终于撑出一个稍稍喘息的空间。但习于把异性恋当成“唯一正常相爱模式”的文化气氛,在被问题化后,不免带来一种岌岌可危。社会的集体认知,仍处在极度不安的状态,而真正的平等也尚未到来。

很多人说,婚姻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结个婚,往往牵动到两个家庭,两个社会脉络。婚姻平权也不是。岌岌可危的,从来都不是对于异性恋性倾向的颠覆,或是“是否有天我会变成同性恋”的疑虑。危机感萌生的基础在于:“是否我生活中会接触的人,藏有同志?而如果他们想成家,我该如何抑制那不自在?”

如果同性配偶期待下一代的加入,其必然遭遇到的质疑是:如何让孩子在“较为不同”的家庭形式中生活,却不受到这个“不同”可能其延伸出的伤害波及──在此处,“伤害”称的是社会对于同性婚姻既有的不安与陌生感。人们对“同志是否能够成为适格的父母”的疑虑,不免转嫁到孩童身上。最终,孩子有可能在未经自主决定下,成为社会对恐同情绪与怀疑目光的载体。

有人会说,如果早知如此,何必硬要成婚?何必硬要生养小孩?然而,为何同志的这些欲望变成一种“自我勉强”?事实上,婚姻平权真正带动的,是对于婚姻权保障范围的“松动与扩张”,而非对婚姻制度的“颠覆”或“重新定义”。因此,真正的症结点,终究是社会日常中的歧视。

需被拯救的上一代

我的一个“同志长辈”告诉我,她绝对不要自己的孩子是同志。因为她实在不能承受孩子受到与她一样的痛苦。错不在我的前辈友人,但身为同志的她身上,却留有浓厚的恐同印记。是这个社会给她的。

她必须“自我勉强”,不要去“硬要”一段婚姻,“硬要”一个小孩。因为社会不欢迎他们。这种伤,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沾染。

英国通过婚姻平权法时,国会大厦场外的支持社群手持“some girls marry girls, get over it”看板,欢乐庆祝。我很喜欢这段话,因为这段话正是所有无论有无同志婚姻法的社会,都必须处理的问题。沉默的大众确实是恐同,问题不在于他们不够跟上时代潮流──毕竟同志并不是一种潮流,而是一种实际存在且具有一定比例的性倾向。关键在于,人们长期以来,并未被提醒去质问自己:造成这些伤害与不安的责任,是否有你我的一份。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 Eliza 妈妈如此在意性教育问题。她真正恐惧的,其实不在于孩子会不会被“拐”成同志,如果有这么容易拐,那就不叫“性倾向”,而应叫“扮装游戏”(cosplay)。她真正担忧的,在于她自己与周遭都无法安顿好的认知与情绪,是要怎么教给下一代。   

实际上,真正需要被拯救的可能不是下一代,或未出生的那一代。真正需要被帮忙的,是我们自己与前面的世代群。在婚姻平权或许得已落实的可见未来中,有一种人必须被迫面对自己长期自我束缚的性别认知。他们多少已意识到必须尊重同志,只是还来不及好好认识对方,就被所谓来自进步的声音说:拥抱这群人,你我并无二致。这是不自在的根源。

耻笑恐同者或大骂一轮后,对方还是恐同的一员。他们可能会把自己的迟疑压得更里面。我相信这不是平权人士要的结果。

温柔对话的可能

我不是要说:婚姻法要再慢一点好。该给人家的,就要给人家。法要如何修,或如何创设,值得标签之外的更多讨论。这不是进步与保守的对峙。而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如何面对与处理自己心中怪物的战争。这是沉默大众说不出口的一部分,却也因为他们的艰难沉默,不幸把麦克风交给了极端的护家盟之流。

护家盟从未注意到,他们身后许多人无以名状的艰难。他们呐喊时,仿佛一切有凭有据。在上周的立院场外,他们手持圣经,焦急地向上帝倾诉,向人们追问:“你们要的还不够多吗?为何非要成家?”

在疯狂的控诉与哭喊之间,为了寻求对话的可能,社会民主党发言人苗博雅本周于自己的网路节目“阿苗带风向”,邀请立委段宜康与护家盟核心人物张守一对谈。很可惜,下了节目的苗博雅私下表示,那晚的成果距离“对谈”或说是“有效沟通”,确实还有一段距离。

太多人对于“对话”绝望,包括平权运动者,也包括作为反方极端代表的护家盟。然而大家回顾2013年至2016年的反同婚姻论述,我需指出,一股幽微的松动正在发生。曾经,“同性相爱”被视为必须断开的锁链,不受教会肯认。而今,以反同婚姻论述主要战将,静宜大学柯志明教授,昨日也于《有话好说》节目承认:同性相爱是一个事实,他们可以共同生活,想办婚礼就办。柯教授的唯一条件只有:请不要进入法律体制内,要求国家改变“婚姻”的定义。

柯教授这段话对婚姻平权者来说,仍然太过伤人;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护家盟为首的战线已缓缓后退。他们无法公开否认同性恋的存在与其成家的渴望,也认知到必须与同性恋者在社会中一同生活。即使他们始终坚称这一切并不“自然”,却也必须面对同性倾向并不违法。

反同婚的主要阵列,其实仍有“温柔”与“对谈”的可能──只是他们太轻易将眼前的一切视为真理,甚至忽视了连自己都有被改变的可能,也无能察觉到这份潜力。

我们至今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些观念一切,像是“女性参政权”与“族群平等”,皆曾经在几十年前某一段时光,为社会中部分成员带来极深的不安与恐惧。许多如今的理直气壮,曾是过往的“邪门歪道”。所有的同志与他们的家人,都是在磨练中生出勇气,那种坚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关于让异性恋者与同志家人卸下对自己世界观的“理所当然”,同样需要经过一番荆棘。

而关于前述的种种担忧,同志们已各自在自己的人生中,在法律的保障之外与重重敌意之内,独身挺了过来。接下来,轮到对同志婚姻有所迟疑的人们,换个角度,重新认识自己身处的世界。这是整个社会,包含护家盟被给予的功课。只是这次你们相对幸运,因为整个社会都会陪著你。

编按:本文部分观点,出现于作者脸书稍早贴文。经作者大幅增修调整,授权《端传媒》刊登。

(萧伶伃,英国剑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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