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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柏文:從納保爭議到「陸生主體性」

若從主體性思考,這起爭議中對壘的台派跟陸生,有頗相似的命運結構。台派着眼的「不被矮化」,正是陸生在健保爭議中最基本的盼望;台派追求的「命運自決」,則是陸生在健保爭議中的最大期待。

刊登於 2015-12-10

一名女子在台北市一間公立醫院前走過。攝:Sam Yeh/AFP
一名女子在台北市一間公立醫院前走過。

11月24日,在台灣爭議多年的「陸(中)生納健保案」,冷不防地被排上立院議程。消息傳開,旋即引起一波論戰。反對者抨擊國民黨版「由政府分擔四成保費」的規劃;並質疑陸生納保將廣開巧門,任中國籍病患來台「假就學、真就醫」,侵蝕健保資源。支持者除訴諸健康人權,也針對陸生納保的財政效果精算,強調「陸生就醫機會低,反可能挹注健保財源」。

由於民進黨主席蔡英文曾表態「不反對陸生納保」,一時之間,看似有望在此政策締造里程碑。結果27日台聯黨團揚言將「提出440項變更議程案杯葛」,國民黨政策會執行長賴士葆就以「總預算審查在即,不願看到立院空轉」為由,同意退讓「擇期再審」。

短短三天的沸沸揚揚,政策回到原點。只是爭議政策針對的陸生,又再度於某種莫名中被拉到鎂光燈前被論述、描繪、污名、拒斥,不免有種「躺著又中槍」的不是滋味。

隔幾天,曾在台留學,目前在芝加哥大學念博班的中國學生賈士麟就於臉書留言,抨擊這個議題「早已浪費太多人的情感」,並呼籲陸生再也不要隨健保爭議「雞凍」。同一時間,我也私下聽到某些陸生譏諷——譏諷的還不只是政策的阻擋者,更是提出修法案的國民黨:

「他們根本無心推動,只是大選到了找不到議題,拿我們來測風向,碰到台聯反彈就收手。」有位台大研究生曾如此表達,自己對國民黨把陸生「道具化」的不滿。

夾縫中的失語陸生

「道具」是沒有主體性的,是不會說話的;一如在這波政策爭議中,陸生身為當事人,卻總尷尬地處於某種集體失語的處境。不管是正方把陸生當成財源的「挹注健保說」,或是反方把陸生當成威脅的「侵佔健保說」,都只把陸生當成某種可加減操弄的變項;雙方甚至不曾企圖了解,陸生作為有意志情感與行動力的人,本身對納保的看法。

那幾天裏,只有台大政研所張逸帆在氣急中,於臉書寫就的〈你們的健保很好,但我從未向你們乞討〉一文,透露了某些陸生視角,並廣為媒體轉載。結果原貼竟遭網友「檢舉」而在臉書下架,還引發後續關於台灣有無言論自由的爭議。

台灣政客的忽視、社會氛圍的不友善,還只是陸生集體失語的一方主因。另一方,則是來台後對於祖國政權監控的感受或想像。

陸生來台前後,總是會一再聽到「不要涉入政治」、「公共場合要低調」的叮嚀。在我認識的陸生朋友中,某些同學因意見活耀回國時遭有關單位關切,「喝茶喝到飽」的傳言也甚囂塵上。這些因素,更加箝制了陸生在涉及兩岸關係之敏感議題時的表態意願。畢竟「大家都只是來念書,還要回國,不想惹麻煩。」

就在兩岸仍緊繃的氛圍中,這批戰後第一代的登台陸生,幾乎無可避免地跌入一種不被雙方信任的歷史夾縫——向前經常看見台灣社會的不歡迎與敵意,向後又不時感受(或想像着)到中國政府的注視。

陸生想納保嗎?

那到底陸生想不想納保?張逸帆說「就實際利益而言,我完全不想加入健保。」反嗆許多仍把「納保」想像為給陸生「恩惠」的人。但其他人怎麼想?

從爭議爆發以來,我帶着這個懸念,問過十多位北部大專院校陸生意見,以及他們對同儕陸生的觀察。拼湊出一種饒富深意的畫面:

首先,確實許多人提到:不管政府是否補助,健保都比現行的商業保險貴。對許多預算緊繃的同學而言(別忘了他們不能打工),每月幾百元的價差足以是選擇關鍵。即便健保意味着更全面的保障,但畢竟絕大多數陸生正值青春,生病機會本來就小,更罕見能催生健康風險意識的經驗。認同張逸帆說法者,比我想像中普遍。

而基於「實質權益」而想加入健保者,則聽聞過三類,但均為少數:一是本身身體不好、有經常就醫需求的少數同學。二是見證過同學意外重傷(如車禍、八仙塵爆),意識到健保的重要。三是某些曾罹患某些「害羞症狀」(如泌尿道感染)者,覺得健保至少比現行醫保更能保障隱私。

依現行醫保程序,就醫學生要報銷理賠,得填表向學校負責僑外事務的行政人員申請。然而這些行政人員,往往肩負全校僑外生生活起居的打點,辦公室也經常穿梭着各年級的學長姊學弟妹。某位女性陸生曾跟我描述過,「進辦公室遞理賠申請書」的尷尬。健保對其最大差別,只在就醫過程的隱私。

最後,雖然多數人不覺得自己「需要」健保,有相當比例陸生仍偏好納保。理由,倒不是外界直觀想像到的「爭權益」,而是更接近一種對於「不被歧視,不被當成二等居民」的期盼——特別是與僑生、外籍生標準的一致。

「而且加入健保繳保費,還可以替那些真正有需求的人幫忙分擔,也是蠻好的,」某位陸生甚至從貢獻的觀點,詮釋自己的意願。

納保爭議與認同政治

「不被歧視」這種渴望着眼的,不是健保作為社會保險的實質功能,而是其對於「平等、接納」等抽象價值的象徵。有趣的是,反陸生納保者雖也洋洋灑灑地論及弊端、損益等實質問題,觀其論述,真正在意的也是某種象徵——也就是透過健保身分的給予,對於「台灣人民主體」畫界的象徵。

對台派而言,「台灣主體性」是政治追求的聖杯。台灣內政外交的諸多問題,幾乎都能歸咎於在中華民國這個「境外移入」的政治體制下,台灣主體性發展的不足。正因台灣主體性從未徹底實踐,台派不免於在某種補償心理下,執着於任何一個「勾畫」台灣主體的細節(例如護照上的小貼紙),也糾結於可能「模糊」主體的威脅。

健保作為少數台灣堪以為傲的「國民政策」,恰好就是這麼一個區別內外群體、勾畫主體邊界的理想符碼。即便某些國家(例如英國)的政策實踐,早已演示了公共醫療保險與「國民身分」脫鉤,以務實地涵蓋他國籍居民的可能;但台灣卻有不少人,情感上不捨健保作為「國民待遇」帶來的集體歸屬感,甚至是相對他者某種難言的優越感。因此,甚至對其它僑外生的納保,反對意見也從未消失。

在前述脈絡下,納保與否不再只是保險學上的理性精算,而是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拉扯的標線。所以獨派政團基進側翼用「準國民待遇」切入,與台大政研所學生林弘展從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立論

由於「中國」一直是台灣認同的對照組,對中生納保的抗拒更顯強烈;而也正因「集體受迫記憶」總是認同政治發動的要角(例如日本侵華之於中國國族主義擴散;228之於台灣國族主義;性別壓迫之於性別平權主義),納保與否的爭論,也才無可迴避地牽涉到飛彈、中國對台的國際打壓等種種在陸生眼中「上綱上線」的理由。

對陸生主體性的叩問

「我只是來念書,你卻要我承擔起整個民族?」張逸帆在文中的吶喊,也是不少陸生的苦悶。不管認不認同、願不願意,在台陸生似乎很難把背後那個國家卸下,回歸到僅僅作為一個人被看待。這種如影隨形的標籤,意外的影響之一,是推促着若干陸生嚴肅思考起,人與國家的關係。

「作為一個對中國政治影響極微的中國人,我到底應該對中國政府的作為,負起多少道德責任?」前幾天某位陸生語重心長地反問我,言語中頗有對一再「被牽連」的不是滋味。他的同行友人更感慨道:「陸生到底有沒有可能發展出一種主體性,一種有別於中國的主體性?」

專制體制下個人的道德責任,恰好是前兩年,台灣圍繞着「轉型正義」的討論熱點。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從旁觀紐倫堡大審提出的「邪惡的凡常性」(banality of evil),忽然成為大家朗朗上口的時尚詞彙,用於批判過去在威權年代,服從體制命令的迫害執行者。而德國神學家馬丁•尼莫拉著名的〈懺悔文〉也在台灣網上廣泛轉引,提醒彼此面對當權者的不義時,沉默者的道德責任。

但在這麼一個相對自由的年代,這些話語都太理所當然了,理所當然到讓人幾乎忽略,在戒嚴年代要去對抗體制,需要多少道德勇氣與犧牲準備。對比之下,今日中國或許言論空間還沒那麼逼人,但整個國家太巨大,巨大到更容易讓人覺得自己的渺小。那天面對提問的陸生,我沒有適合答案。

不過那天對話更引我尋思的,是「陸生主體性」這個概念。

對我而言,陸生主體性有兩層意義。一是如那位朋友談的,先放下「中國」這個巨大圖騰的重擔,從「中國的一份子」回歸其自身存在「我即是我」的主體身分。二則是在台灣政治情境中,能拒絕僅作為「片面地被擺佈、被決定」的客體,而能進一步以「居民」身分,成為具備參與政策過程能動性(agency)的主體。

而這兩層的意義其實又扣連在一起:在台陸生政治主體性的受壓迫(特別是相對於僑外生),也不可避免地與陸生揹負的中國有關。

主體性重要嗎?對我而言,人的發展,就是一種取得主體性的過程;我們都是從受擺佈的嬰孩、受規訓的學生,到能主動表述、創造、行動的成人。人類社會合理性的提昇,也恰好對應到各個時代受壓迫的族群(黑奴、女性、勞動者、原民)對自己主體性與能動性的爭取。阿維賽•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曾界定一個「正派社會」(decent society) 是一個「體制不羞辱個人的社會」。對我而言,那就是一個尊重每個人的主體性、能動性的社會。

如果來台陸生在歷史夾縫中的失語,竟能催生出對「自身主體性」的思索、甚至追求,那或許是我從這起爭議中,能有最美麗的盼望。

代結語:前方的路譜

「其實我蠻高興11月27號陸生納保案撤回的,」前不久有位陸生朋友跟我這麼說。他覺得,這次正反雙方,都從來沒有嘗試去了解陸生社群怎麼想;連陸生社群中都還不曾好好討論,形成某種對健保政策的共識。「如果沒有經過討論就驟然通過,我覺得很可惜」。

他在意的,顯然不是健保權益本身,甚或是「有沒有被歧視」,而是陸生社群能否在這次爭議中,演練在民主社會一個次團體的政治能動性。

不可諱言,有某些陸生選擇來台,正是帶著對專制體制的失望,以及對「華人民主社會」的嚮往。其中我也遇過若干,對台灣歷史下過功夫,對可能遇見的仇中情緒做了心理準備;不幸的是,台灣社會在某些時刻展現出的防衛與敵意,以及當中閃現的民粹暴力,仍超過許多陸生最糟的想像。在之前見證過的某些陸生心理轉折中,其對「民主現實」失落帶來的絕望,可能更甚於「敵意」本身帶來的傷害。

對比之下,這位陸生的期盼,已經算是相對積極樂觀。他期待的討論仍有難度,畢竟陸生之間還不存在有公信力的跨校聯合會;近年陸生大幅擴招,也讓跨校際的串連顯得困難。但倘若有人能替陸生社群搭建平台,促成大家參與討論、彙整共識,並針對納保政策,對台灣社會表達清楚訴求,那我相信對所有參與過程的人,都會是件意義深刻的事。

若有這天,我期盼台灣社會能更耐心傾聽,尊其意志。

其實若從主體性思考,這起爭議中對壘的台派跟陸生,有頗相似的命運結構。「台灣主體性」的建構,本於對中國(及其代理人)的對抗;「陸生主體性」的提出,則基於對「中國」這個道德重擔切割的想像。台派着眼的「不被矮化」,正是陸生在健保爭議中最基本的盼望;台派追求的「命運自決」,則是陸生在健保爭議中的最大期待。

倘若台灣社會能在前述基礎上,同理陸生的命運感受,公允對待其「不被歧視」的期望,這遠比聽台灣人吹噓多少次「民主成就」、旁觀多少次選舉,更能深化對「民主、人權」價值的體會。而我相信,只有當來台陸生能真心認可這些價值,而不是在自身的受迫經驗中,對台式民主產生失望嘲諷,我們才能在崛起的中國,注入「理解台灣」的基因。也唯有如此,台灣長久的價值與安全,才能更有保障。

(曾柏文,英國華威大學社會學博士,現任台灣udn Debate相對論總召、CNEX紀實頻道編輯總召、東海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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