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杜特尔特

江怀哲:杜习会成功,菲律宾亲中已成定局?

菲中经济合作是会流于“政治口号”,还是真能有所成就?这对杜特尔特内政外交的发展至关重要。

刊登于 2016-10-21

#杜特地#菲律宾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与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举行会谈。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与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举行会谈。

昨日(20日),在北京进行国是访问的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举行双边会谈,会后并签署13项双边合作文件,内容涵盖农业至海警沟通机制等面向,并称将推动加入北京主导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至于外界关注的南海议题,习近平亦表示双方同意就南海问题恢复双边对话;菲中关系短短数个月内触底后急遽攀升,外界看的也是眼花撩乱。

在国际媒体纷纷以“北京外交大胜利”标签此次杜习会,认定杜特尔特透过在南海议题上噤声以换取经济援助时,却鲜少深入探讨“为何杜特尔特对跟中国要钱要得这么殷切?”

“发展外交”传统,与“中国钱”愿景

自杜特尔特 6 月就任以来,外交政策方面有两点特色:第一是反美色彩浓厚,第二是以经济发展为目标的对中国政策。此次出访中国,在一场面对满满中国商务人士的演讲中,杜特尔特不断强调要在经济方面依赖中国,而在当日与习近平的会谈中,经济与基础建设合作也占相当篇幅。

杜特尔特在向菲国民众推销其中国政策时,屡屡强调菲中关系和缓后,能带来丰沛的经济机会。例如杜特尔特出访中国前(10日),曾赴南方的巴西兰省(Basilan)拉米坦市(Lamitan City)公开演讲。该地渔民相当依赖南海传统鱼场。尽管今年南海仲裁案的结果,认可菲国渔民在黄岩岛有捕鱼权,中国却至今仍持续阻挠菲律宾渔民于该地捕鱼。杜特尔特在拉米坦市的演讲中表示:“我相信中国真的想大力帮忙我们……我答应会用从中国所获得的贷款来建医院、学校,如果还有剩余的话,我会帮你们建造一座发电厂。”杜特尔特所提及的波浪能发电厂,被认为能提升巴西兰省居民的生计。

拉米坦市的故事,不过是杜特尔特“中国钱”愿景下遍布全国的众多承诺之一。

杜特尔特复兴菲律宾“发展外交”(Development Diplomacy)传统,积极向中国要钱,被屡屡被贴上“亲中”标签。但这样显然有过度简化的问题,更忽略菲律宾“发展外交”绵远流长的历史,菲律宾外交政策长期服膺于国家经济与社会文化发展的需求。

1970年代马可斯(Ferdinand Marcos)时期,外交部长罗姆洛(Carlos P. Romulo)宣布国家外交资源应被动员以汲取外部经济机会,自始,“发展外交”便开始成为菲律宾外交政策的招牌名词。在这样的核心关怀下,菲律宾外交政策长期关注于替国内产品开辟国际市场,吸引国际投资与游客,并努力争取已开发国家的经济援助与贷款。

杜特尔特的中国政策,不过是外交传统的延伸。若仅从“亲中”或“亲美”修辞多寡来讨论菲律宾外交政策,当然有“变”,但如从菲律宾发展外交的传统来看,“不变”的成分恐怕较多。“亲中”或“亲美”标签下的不同政策,始终都服膺于菲律宾发展政策的共同目标。

似曾相识的“亲中”外交

日前担任菲律宾赴中国特使的前总统拉莫斯(Fidel Valdez Ramos)公开批判杜特尔特“亲中远美”的外交政策时,另一前总统埃斯特拉达(Joseph Ejercito Estrada)跳出来表态力挺杜特尔特的方针。埃斯特拉达和杜特尔特形象相似,两位都是 EDSA 集团(自1987年人民力量革命后在菲律宾长期掌政的改革集团)以外的代表性人物,皆是反美的民粹型领袖,而两人任内出访中国时更都曾夹带“双边关系暖化”的象征意义。

面对1990年代末的南海紧张,与1999年菲美《访问部队协议》签署后中国态度的软化,埃斯特拉达于2000年5月赴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其间签署联合声明,与此次杜特尔特在南海仲裁案结果后数个月出访中国,有不少可比之处。

这两位反美色彩明显的总统,都曾被媒体标签为“亲中”,这样的标签却忽略了菲律宾“发展外交”的传统:当菲中关系碰壁,不利菲律宾攫取发展援助时,菲律宾不会坐以待毙,傻傻的一直跟著美国走。因为满足经济发展的需求,始终是菲律宾外交政策的重点,当美国的忠实粉丝则不是。埃斯特拉达的支持者多来自中下阶级,使他在兑现经济发展承诺方面压力更庞大,缓和菲中关系终成为他“发展外交”的新出口。

杜特尔特出身菲律宾南方的民答那峨岛,该地的经济发展,在武装冲突阴影下始终委靡不振;现在杜特尔特希冀透过中国经济资源提振地方经济发展,不过是尝试复兴前总统阿基诺三世(Benigno S. Aquino III)任内在南海对峙下被冷落的“发展外交”传统。

杜特尔特上任以来,积极与菲律宾共产党、穆斯林分离势力互动,重视联邦主义与地方治理,并承诺了一系列基础建设、经济计划、脱贫政策,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因此,如果他要实现自己的大腕承诺,必然需要重整“发展外交”的工具。当然也可以说,EDSA 建制集团外的杜特尔特,要部署自己的恩庇侍从(Patron-Client)网络,对中国经济资源更是需求殷切。

杜特尔特现时面对的处境,跟2006年后的前总统阿罗约(Gloria Macapagal-Arroyo)也有部分类似——当时她在军方政变的阴影下,长期处于权力斗争的紧张状态,对用“中国钱”巩固支持团体有特别的需求。

阿罗约挫败,前车可鉴

在2001年11月“第二次人民力量”革命后,阿罗约继承埃斯特拉达成为菲律宾总统。她延续前任的菲中关系趋势,逐步让双方迈入“伙伴关系的黄金时期”。2001年中国与东盟(东协)达成共识,同意建立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密切关注中国与东南亚地区经济整合趋势的菲律宾,也开始计划与中国发展“健康、全面而长期的友好关系”。

阿罗约提出的发展经济计划十点建议,包括加强与中国经贸合作关系的内容,希望能凭借中国的经贸实力走出国内的经济困境。在此背景下,菲中双方高层互访不断,如:2001年11月阿罗约赴中进行国事访问;2005年4月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对菲进行国事访问。另外,中国也于军事方面开始与菲律宾合作,相较于1990年代末期,双方在南海上也保持相对的克制。

然阿罗约执政中后期开始,多件菲中合作案传出负面、贪腐新闻,在国内民意压力下被迫终止或搁置,如:国家宽频网与中兴(NBN-ZTE)的宽频合作案,于2007年宣布终止,《联合海洋地震工作协议(JMSU)》也于2008年到期后未再延长。

除行政疏失外,涉弊官员与商界人士的亲中色彩与决策,皆影响菲律宾国内对中国的观感;中国政府也因弊案波及而感到不满。在菲律宾国内对“中国因素”疑虑日益上升与贪腐传闻的重击下,阿罗约不得不逐步退缩对中友善政策。

“菲中友好”的泡泡破灭后,南海局势开始逐步升温。2009年2月,菲律宾国会通过《领海基线法案》,将黄岩岛与南沙群岛部分岛礁划归菲律宾领土,引发中国高度不满,多次派遣渔政船赴西沙群岛进行护渔任务,开启了新一波的南海冲突,至今未解。

从历史经验出发,现在中国政策的妙点,就在如果“杜特尔特爆出丑闻”,铁定会找借口与中国切割自保,直接弃守菲中关系。当初阿罗约要自保时,变脸也很快,现在要说杜特尔特“亲中”,实在太早。

此外,杜特尔特要小心南海“搁置争议,共同开发”背后的问题。菲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卡皮奥(Antonio Carpio)最近曾公开警告说:“根据中国外交部网站的诠释,共同开发的四项前提之一是领土主权属于中国,如果杜特尔特同意共同开发,将等同菲国出让南海主权,此举违宪,足以做为弹劾的依据。”当初阿罗约的《联合海洋地震工作协议 (JMSU)》就是因为相同问题踢到铁板,让反对派议员引燃菲律宾国族主义的烈火,将她彻底打得溃不成军。

当时批评者指出,该协议涉嫌让出菲律宾境内资源,侵害菲律宾主权完整而有违菲国宪法;亦有人认为,阿罗约力推《联合海洋地震工作协议》,是为了获取个人及亲信的利益;这些都让阿罗约的中国政策逐渐染上一层怎么洗也褪不去的黑,让“发展外交”脉络下在中、美、日间“Equi-Balancing(等距离均势)”战略,在她任内晚期全面崩盘。尽管杜特尔特目前表明暂时不会与中国讨论共同开发南海油气田,强调此事需先得到国会及菲律宾人民的共识,然在国内利益团体的推波助澜下,此事未来恐怕很难说。

中国政策的危与机

自从杜特尔特上任以来,菲律宾外交政策方向的调整,明显已超过单单“平衡”的需求,但看来狂妄的外交政策,也许仍有精妙之处:中国强调“睦邻、安邻和富邻”,面对近期菲律宾的战略转向,中国显然得在其他观望的东南亚国家面前有所表示,不可能太亏待菲律宾。但同时,杜特尔特对南海主权问题亦未松口,保持相当筹码。此外,内外繁忙的美国面对菲律宾的离心,亦难想像会有什么“惩罚性”举措,加上菲律宾各级官员来回奔波替杜特尔特灭火,短期来看,美国恐怕是哑巴吃黄莲。

这样的背景,似乎是杜特尔特向中国搭建“发展外交”大桥的好时机。外界普遍认为,中国投资可以协助升级菲律宾的交通建设、能源产业、与资本密集产业(如精密机械业)。此外,中国资金将有效补充菲律宾基础建设的资金缺口──纵然,引入中资可能迫使阿基诺三世任内积极推广的 PPP 投资模式(Public-Private-Partnership,公共私营合作制),让步给恶名昭彰的中国国营企业。

不过,杜习会象征的是“投资承诺”,不一定能落实成实质的“外国直接投资”(FDI)。目前观察家都在密切关注,菲中经济合作是会流于“政治口号”,还是真能有所成就,这对杜特尔特中国政策的发展也至关重要。

杜特尔特中国政策牵动的,不只是菲律宾国际关系的发展,更与行政当局的国内形象连动。如果杜特尔特带来的中国投资项目,不如预期或引来新社会问题,甚至爆发中资弊案,又或者杜特尔特的中国政策显露腐败迹象,菲律宾权力政治将毫不留情地辗压过他。届时,发展外交的果实亦将随风而逝。阿罗约的挫败是一铁证,亦突显“弊案”在菲律宾发展外交方向中扮演的搅局者角色。

(江怀哲,政治大学外交系学生,东南亚研究青年平台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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