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伞运周年

专访梁丽帼:我怕自己投身运动,却看到其他人付出代价

雨伞运动过了两年,当年的学生领袖之一梁丽帼说:“在我面前曾经有两条路,一是从政,二是好好当一个律师。但现在,我想从政这个出口的大门,已经关了一半。”

端传媒记者 许创彦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9-28

#伞运周年#雨伞运动#香港

梁丽帼。
梁丽帼。

两年前的10月21日,占领运动持续接近一个月时,五名香港学联代表与政府公开谈判,数十万人在家中、在街头收看了这场电视直播,此前并不惹人注目的一个女生,凭借辩才脱颖而出,一下子备受注目。她是梁丽帼,当时的香港大学学生会会长、学联常委,政治学与法学三年级,曾被不少人认为将是这场运动中出现的一颗政坛新星。

但两年过去,中学时期矢志从政的梁丽帼,发现自己失去了动力。

“Max Weber 在《政治作为一种志业》中说过,从政者需要具备三个特质:热情、责任感、判断力。到目前为止,我一样都没有。”23岁的她说。她说自己这两年间在学界、社会运动犯了不少错,让别人受苦。这些债目,“是要 remedy(偿还)一辈子的”。

将来做一个主力人权法的律师,给为我付出过、承担过代价的人一个公义社会。

梁丽帼

占领结束后,梁丽帼并没有如外界预料般投身政治。在曾经的学生领袖中,她是特别低调的一个,鲜有接受传媒访问,鲜有公开发言,最近一年尤为如此。

雨伞运动欠下的“债”,她说自己不会逃避,但会用自己的专业——法律的途径来“还”:“将来做一个主力人权法的律师,给为我付出过、承担过代价的人一个公义社会”。

“我一定会回来,但那一刻,我一定要给最好的大家。我不可以再有借口,说自己临危受命、不成熟。”

她人生的转折,要从2014年11月30日说起。

2016年9月4日,梁丽帼到香港众志在西营盘的街站,为罗冠聪助选。
2016年9月4日,梁丽帼到香港众志在西营盘的街站,为罗冠聪助选。

1130后,问题就接踵而来

这一天晚上,占领运动来到第65天,情势胶著,能量涣散,“双学”学联和学民思潮此时决定将行动升级。他们呼吁公众包围金钟政府总部,瘫痪政府运作。数千名市民响应号召,带著头盔、眼罩和自制盾牌,在深夜时分冲出政总外面的龙和道,更两度占据四条行车线。

不过,预先设下严密布防的警方很快出动,接连以警棍、催泪水剂驱散示威者;到了清晨时份,更加出动“特别战术小队”以更强的武力清场。在不少“前线”示威者被打伤,40人被捕的情况下,“升级”失败,民意愤懑,雨伞运动也随之进入了气氛最低谷。

12月1日,强烈的挫败感弥漫在占领区。有些占领者面如死灰,也有些怒不可遏,他们将不满情绪一一投射到发起这次行动的学联上。部分人誓言要拆毁位于金钟的运动指挥大台,因为它“象征失效”。在混乱的局面下,六名学生领袖在黑夜里到金钟占领区,向公众道歉。

当时台下的人指著我来骂,我都真的有点不知所措,我当时只在想如何安抚他们。

梁丽帼

梁丽帼一直都记得那个晚上。她是第四个发言,接过麦克风,她如往常一样神情淡定,仍旧试图鼓舞士气:“昨天输了一场战役”,但不要失去斗志,“因为争取真普选是一整个战争”。

不过,台下的群众显然听不入耳,骂声四起。两年后,她还记得那时心里的混乱:“当时台下的人指著我来骂,我都真的有点不知所措,我当时只在想如何安抚他们。”

她回忆,在这一次发言前的早上,当在电视画面看到示威者受伤,惊惶逃跑的样子,她已经知道,一切都无法补偿。“这些画面太强烈了。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安抚不了他们。”

占领运动的三个月,梁丽帼记得自己基本出席了学联所有会议,每个部署都有份商讨。但下了决定后,她经常有一个疑问:“我这个决定做得对吗?”不过现实不容犹豫,“下决定后,就要立刻做”。

那天之后,我很清楚将会有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这些问题,我有责任去remedy,因为有些问题在我身上。

梁丽帼

两年后的今天,她认为当日的升级时机并不恰当,因为占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民气那时已经消耗了”。她形容当时的决策只是“瞎子摸象”,因为每一个人接触的群众都只是一小部分,所以过了两年,对于何为合适的升级时机,她仍然没有答案。

但有一点肯定的:“那天之后,我很清楚将会有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这些问题,我有责任去remedy,因为有些问题在我身上。”

就在这次行动之后的两个礼拜,雨伞运动寿终正寝。九天后,梁丽帼的预感也应验了,运动的领袖之一学联,这个老牌学生组织亦面临溃散的危机。

2016年8月29日,梁丽帼坐地铁到湾仔法院上庭实习。
2016年8月29日,梁丽帼坐地铁到湾仔法院上庭实习。

“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我真的 handle 不到”

2014年12月尾,梁丽帼所在的香港大学,有部分学生率先成立了“退出学联关注组”,批评学联在雨伞运动期间多番决策失当。他们并倡议在学校举行公投,让同学能就退联一事表态。港大这一举动,触发了其他院校的“退联潮”,岭南大学、理工大学和浸会大学等也相继成立群组。

梁丽帼回想,在 1130 升级前,已经隐隐感觉到大众对学联的反感在酝酿:“那时不少港大同学都不满学联做的决策,但我真的没办法 accommodate (吸纳)全部同学,让他们也进入决策的过程里。随后到 1130 升级,这些问题都白热化了。”

在商讨升级的会议中,她曾经邀请过那些对学联有意见的同学来开会,但原本出席的学联成员,跟这班同学关系不好,有龃龉,双方在会议间根本谈不来。“我当时知道这些问题,不过真的预料不到一次会议也无法完成。大家各自有心里面的东西在想,却不说出来”。随即第二次会议,学联和这班同学根本连“坐下来都不愿意了”。

那时不少港大同学都不满学联做的决策,但我真的没办法 accommodate (吸纳)全部同学,让他们也进入决策的过程里。

梁丽帼

1130 升级后,双方意见各走极端 —— 认为要快点结束占领的人不肯让步;反对退场的人,就批评学联无心恋战,质疑学联每一个举动都是为退场做准备。

梁丽帼反问:“如果大家意见如此两极,不愿意商讨,那我可以做什么?”

“决策出了,而没有采用到一些朋友的建议,有人就会说:‘那么你又不用我的意见,就不好叫我来吧。’但试想想,如果我们不叫他们,他们都会埋怨自己没法参与会议,一起商讨。”

那段时间,我的思绪真的很混乱。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我真的 handle (处理)不到,我根本两边都做不了游说,促成一些共识。那种不信任,我到现在还不能用言语表达得到。

梁丽帼

倘若学联早点升级,可以避免退联思潮吗?梁丽帼想了想答:“不可以。”因为退联这件事其实“不太关决策的问题”,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太严重了”。

“那段时间,我的思绪真的很混乱。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我真的 handle (处理)不到,我根本两边都做不了游说,促成一些共识。那种不信任,我到现在还不能用言语表达得到”。梁丽帼带点慨叹的说,雨伞运动最后落得如斯田地,“我有份参与这些决策,而那些决策是错的、大家不满意的,我觉得自己是 problem maker(问题制造者)”。

她逐渐意识到,原来从政要兼顾的比想像中繁复。

占领结束后,梁丽帼未有投身政治,生活跟一般大学生无异。
占领结束后,梁丽帼未有投身政治,生活跟一般大学生无异。

连好朋友都不明白自己

2015年1月,当港大整个校园都在激烈辩论“应退联吗?”这个议题时,身兼学生会会长和学联常委的梁丽帼一直不多表态,也因此,铺天盖地的压力就这样扑面而来。

梁丽帼忆述,学联的一些“上庄”(上一届内阁成员)和学联秘书长周永康知道港大有退联声音后,约了她见面。“他们只想叫我立场要强硬一点,去反对这件事,他们不认同”。不过梁丽帼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坚持以一个开放的态度看待退联。

结果公投结果出炉了,支持退联的比反对多244票,港大退出学联成为定局。

那天,她再次成为传媒追访的焦点,而同一时候,新的学生会也刚选了。梁丽帼“庄期”终于结束,卸下会长职务,可是她一直难以开怀,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有太多东西要 remedy 了,我真的没有一个很开心的‘落庄’的感觉。”

原本我以为会明白我的好朋友,turn out (最终)都不明白我。

梁丽帼

当日唯一令她介怀的,是一些很亲的好朋友都走去骂她。“可能他们都很不开心吧,觉得这个result(结果)很有问题”。四起的骂声,对她来说很不是味儿,因为“原本我以为会明白我的好朋友,turn out (最终)都不明白我”。

自从雨伞运动开始,梁丽帼一直夹在各派之间,成为磨心。她仿佛站了在中间,四方八面都把她绑起来,往自己的方向拉。拉扯撕裂的痛苦,不太是她能承受到的感觉。曾经有段时间,她几个月不想看 Facebook,不希望再卷入各方的骂战中,“因为这些争拗实在很无谓,太浪费时间”。

“由我‘上庄’第一天开始,我已经不停地倒数什么时候‘落庄’。我真的不 enjoy (享受)‘上庄’的日子,因为我觉得我做错任何一件事,都需要用一辈子时间去还。”

2016年9月27日,梁丽帼与朋友相约在港大附近吃饭。
2016年9月27日,梁丽帼与朋友相约在港大附近吃饭。

“ 再一次重复雨伞时期的错”

港大学生会会长,一直都不是梁丽帼喜欢的岗位,因为她从小都不爱成为镁光灯下的一个。不过,“责任”这两个字,令她无可避免的走上政治舞台。

2014 年学生会“招庄”(招募新一届内阁)时,梁丽帼眼看之前一年“中山起义”后,学生会赶走亲北京组织的操控。她觉得自己有责任避免学生会“再让人乘虚而入”,于是走了去“倾庄”,也遇到七个同学愿意在未来一年共同奋斗。

梁丽帼原本想担任的是内务副会长,岂料计划争取成为会长那位突然“quit 了庄”(离开了内阁),为了责任,她又顶替了会长一职。由于他们的内阁不够人,没有外务副会长,于是她也要涉猎外务。

她明白自己上任刚巧碰上政改年,早前占领中环的筹备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会长是个烫手山芋,要随时处理一触即发大型社会运动,但她没有时间深思“炸弹爆后的模样”,只可“煮到埋黎就食”(走一步算一步)。

梁丽帼当上会长的一年,每一步都背负着别人的期望,不过占领期间,她发觉自己根本未准备好领导群众。占领后,她原本想花一段时间沉淀一下,但时势并不容许。她“落庄”后不够一年,行政会议成员李国章在2015年12月,上任港大校委会主席,触发港大学生罢课。

明明那件事我都不肯定我能不能 handle (处理)得到,但要我做,我就接受了。

梁丽帼

于是,梁丽帼在别人的期望下,再一次走到新闻镜头前,成为罢课委员会成员,统筹这一个月的罢课和后续行动。

“明明那件事我都不肯定我能不能 handle (处理)得到,但要我做,我就接受了”,结果梁丽帼在罢课委员会最深刻的感觉,就是“自己在重复一次占领时犯的错误”。

数次罢课大会中,学生们对于如何向大学建议改革校委会、磋商对象应否是李国章,以及后续行动的激烈程度皆意见纷纭,各方意见争持不下。纵使最后商讨出方案,却未能达到所有同学的期望,惹来他们的不满。

梁丽帼回想道:“罢课 mass meeting (大规模会议)比学联的还要难处理。毕竟学联十多个人,但 mass meeting 有一百个人,可以有一百种意见。做了决定后,在网上又看到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

她以前在雨伞运动时,面对的是两个渐见失语的板块。现在这两个板块再分裂,“变成四个、八个、十六个......可能更多,而每个板块里头又再有盘算,中间又有不信任”。

我本身不是一个 strong opinion (有强烈意见)的人,只要建议不是很差,我都接受得到。

梁丽帼

“我本身不是一个 strong opinion (有强烈意见)的人,只要建议不是很差,我都接受得到。可能大家只接受 best option (最好的选项),但我可以接受到除了 worst option (最坏的选项)以外的选项。”

最终,校委会没有承诺即时进行改革,学生立刻围堵开会场地,要求与校委对话。然而期望落空,不但有学生在行动中受伤,当时的学生会会长冯敬恩及外务副会长李峰琦,亦在围堵事件半年后先后被捕。

就读政治学与法学的梁丽帼上月已经完成实习,她期望将来成为一个主力于人权法方面的律师。
就读政治学与法学的梁丽帼上月已经完成实习,她期望将来成为一个主力于人权法方面的律师。

用法律去 remedy 问题

在冯敬恩被捕后,梁丽帼随即前往警署支援,但被拒入内。“我当时的感觉都很强,不断在想,如果我是律师,就可以立刻走进去帮他办手续保释等,确保他的安全,不用连警署也进不到。”

“我真的很怕自己投身了一场运动,不肯定有什么成果,但很快就看到身边的人付出了代价。这种感觉很难受,像一个个叠上去的 burden (负担)。”

这时,罢课大会中的失语、自己处理不到人事关系,和抗争者为了运动付出代价的画面,令她觉得她“又多了一堆问题要去 remedy ”。但经过校委会事件后,她终于决心订下新方向 —— 暂时离开政治,用法律补偿“为她吞下代价的所有人”。

我真的很怕自己投身了一场运动,不肯定有什么成果,但很快就看到身边的人付出了代价。

梁丽帼

现在她遇到一个很好的师父,悉心教导自己,也愿意给她机会接触法律界的世界。梁丽帼说,前几个月看到新加坡社运青年余澎杉,因为批评政权而再被起诉这件事令她感触很大。她认为香港的情况大同小异,既然自己的从政道路不通,也就应该好好利用法律,“守卫我们既有的东西”。

“在我面前曾经有两条路,一是从政,二是好好当一个律师。但现在,我想从政这个出口的大门,已经关了一半。”访问的尾声,梁丽帼点了点头,缓缓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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