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马世芳:重返《8又二分之一》的时代

这座城、那群人,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重新放起这些歌,却能马上召唤出那幅元气饱满的画面。

特约撰稿人 马世芳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9-20

西门町,1986年。
西门町,1986年。

【编者按】《8又二分之一》是李寿全写给华语音乐的重要篇章。它在精彩的八十年代跳出了流行音乐流水线上的模式,以惊人的语言和声音影响了无数创作者和听众。它破格,同时又亲切,真实地记录了当时台湾的流行文化面貌。这张专辑即将推出30周年纪念版之际,我们登载马世芳和詹宏志的两篇文章,既还原,又新旧对照,重温台湾的文化风景,似乎也有未来的启发。马世芳说,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三十年,我们写下了许多的歌曲,去述说着自己的、还有别人的生命故事。而我们是那么无可避免地,在经历着这些世事变化,悲欢离合。

李寿全

1986,台湾解除戒严还得再等一年。“党外”在9月突破禁令,正式成立“民进党”。卡拉OK横扫台湾,警方表示:“卡拉OK生意愈兴隆,因抢麦克风、喝人倒采而引发的纠纷和斗殴便愈层出不穷”。麦当劳引进台湾不过两年,还是新鲜时髦的象征。大安森林公园预定地是一大片的违建,城西的中华商场再过六年才要拆。走过跨越铁路的天桥,是还没被东区抢去锋头的西门町,全台湾青春潮流的起爆点。

那一年是“台湾新电影”黄金时期,侯孝贤导了《恋恋风尘》,杨德昌导了《恐怖分子》。“校园民歌”早已淡出乐坛,掀起“黑色旋风”的罗大佑赴美沉潜,最红的曲子是凤飞飞新歌《掌声响起》,年轻人则齐声唱着《飞扬的青春》,疯魔新出道的“飞鹰三姝”、“红唇族”和“城市少女”。

这年李寿全三十一岁。长发披肩,一脸大胡子,走在路上往往引人侧目。不过《8又二分之一》封面并没有放他的肖像,而是阮义忠拍的清晨的衡阳路。这幅街头风景,恰恰象征那些歌里故事搬演的舞台。

李寿全本来没打算出道当歌手的。1985年,他已经是声望崇隆的唱片制作人,导演万仁邀他为电影《超级市民》写主题曲。李寿全和电影圈夙有渊源:1983年制作电影《搭错车》原声带横扫乐坛,主题曲《一样的月光》便是由他作曲。熟听西方摇滚的李寿全对当时国语歌的歌词始终很不满意,决定绕过唱片圈的专业填词人,另辟蹊径,找作家来写写看。

他找的那位作家叫张大春,当时二十八岁,还在服预官役,每次放假都跑到安和路的“麦田咖啡馆”喝啤酒。“麦田”原址前身是李寿全开的“小西唱片行”,之后由詹宏志接手,几位好友凑钱认股,开了兼卖唱片的“麦田咖啡馆”。股东除了詹宏志和李寿全,还包括歌手罗大佑、“滚石”副总吴正忠,和出版界的陈雨航、苏拾平、陈正益、王克捷、陈栩椿等人。当年搞音乐、拍电影、做出版的各方豪杰经常在“麦田”出没,张大春便是在那儿跟李宗盛混熟了,为他制作的张艾嘉、潘越云专辑写了几首歌词,算是颇有“跨界创作”的经验了。

李寿全和张大春一起坐在“麦田”最里面那张桌子,用分镜剧本的概念写完整首《模糊的未来》。李寿全唱了demo给万仁参考,看要找哪位歌手正式录唱,万仁却喜欢极了李寿全的歌声,在电影直接用了那个没有做正式混音、连节拍器音效都留着的试录版:

雨水和车声拥挤在窗口,我在都市的边缘停留
少年的往事在回忆中消失,三十岁我的职业是自由......
是谁在指挥路上的追逐,由谁来裁判游戏的胜负?
谁让我爬上高楼的顶端,却看不见昨日的天堂?

告诉我,人类还没有绝望
告诉我,上帝也不曾疯狂
告诉我,告诉我,这模糊的未来,我等待......

《模糊的未来》送审新闻局,审查委员认为“过于灰色消极”,只好改成《未来的未来》。歌词原本是:“有人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 有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引用了《橄榄树》(1979)和《鹿港小镇》(1982)的名句,而那两首歌正好也都被新闻局找过麻烦:前者被认为影射两岸历史而惨遭禁播,后者则必须改唱“这里不是我的家”才能在媒体播出,连带也殃及这首歌(结果意外让“哪里”和改词后的“这里”有了对映的趣味)。原词还有一句“异乡会变成故乡”,或许和《橄榄树》一样遭疑影射国民党败退台湾,只好改成“这是我居住的地方”。

万仁在电影字幕悉数打上送审通过的歌词,音乐却原封不动,偷渡成功。于是你眼睛看到《未来的未来》,耳朵听的仍是《模糊的未来》。这首歌长达六分多钟,远超过坊间流行曲的规格,还搭上了一大段萧东山的萨克斯风独奏──李寿全是Bruce Springsteen的铁粉,一直想找机会在台湾唱片实验E Street Band那样摇滚史诗式的萨克斯风,终于得偿夙愿。

配合电影上映,李寿全发行了当时台湾极少见的EP(迷你专辑),收录《未来的未来》、《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和两首电影配乐演奏曲,这张EP便是我们认识“创作歌手李寿全”的起点。《未来的未来》由小说家张大春作词,《看不见自己的时候》由诗人陈克华作词,预告了李寿全“跨界”合作的“文人摇滚”路线。《看不见自己的时候》间奏是陈宗成拉的小提琴,也有向1977年Kansas抒情摇滚曲Dust in the Wind致敬的意味。这两首歌,都展现了此前流行歌曲少见的,更世故的城市人生:

划根火柴,在你看不见自己的时候
点支香烟,看它能支持多久的寂寞
啊......沏一壶茶,在被遗忘的人生角落
余味总是冰冷苦涩,品尝世事的起起落落

因为《未来的未来》,才让李寿全动念创作《8又二分之一》这张专辑。李寿全用类似“编剧小组”的概念和几位作家合作写词,文字主体大多出自“麦田”常客之手。李寿全和张大春在《未来的未来》合作愉快,便又一起写了《加州的彩虹》和《残缺的角落I & II》二部曲。前者出于虚构,描写当年大学一毕业就出国、把故乡的一切甩到脑后的女孩。后者以真实人物为本,取材西门町吹口琴卖口香糖的身障人士故事:二部曲前半还有温暖励志的情意,后半情节却急转直下,主人翁悲壮自焚。曲末李寿全一遍遍吹着口琴,简直催人泪下。仔细听,《残缺的角落》还有悠扬的滑弦吉他(pedal steel),却是编曲人陈志远用DX-7合成器模拟出来的,堪称鬼斧神工。

《8又二分之一》(30周年纪念版)

艺人:李寿全
发行:华纳唱片
发行时间:2016年9月

《我的志愿》是专辑中最早完成的歌,也是摇滚火力最猛的作品,还没发片就在罗大佑演唱会唱过,反应很好。李寿全用诙谐口吻回顾从小到大的“志愿”,句句打中听众共鸣:联考报名时“心里毫无选择 / 志愿填了一百多”,几乎是当年每位挤过联考“窄门”考生共同的经验。这首歌和《张三的歌》,都是当年李寿全最知名的作品。

《张三的歌》词曲作者、《加州的彩虹》作曲人张子石,是李寿全在台中读逢甲大学认识的乐器行老板。张子石带着一儿一女远渡重洋追求“美国梦”,婚姻失败变成单亲爸爸,生活很不容易。李寿全收到他从美国寄回的demo,原本没有歌名,只在曲谱署名“张三写的歌”。究其初衷,《张三的歌》非关男女情爱,而是单亲爸爸在绝望边缘奋力自救,寻找生命出口。张子石用简单的语言、隽永的旋律写下一首自疗之歌,李寿全则完美诠释了悲欣交集的况味。他把这首歌交给李祐宁导演、吴念真编剧的“父子关系”(1986)当电影主题曲,传唱极广。多年来屡有乐迷向李寿全致意,感谢这首歌陪他们度过低潮难关。而历来众多翻唱版本,也很少能够重现专辑原版既沧桑又温暖的气质: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张三的歌》(1986年版)试听

《张三的歌》(30周年版)试听

《上班族的一日》借用了陈映真1979年的小说标题──这首歌创作的时候,陈映真的《人间》杂志刚在1985年11月创刊,备受瞩目。李寿全即是在《人间》初次看到阮义忠的摄影作品,才会邀他提供专辑封面与内页的图像。作曲人李学粹是侨居美国的精算师,年轻时也玩过团。李寿全和詹宏志在“麦田”一起推敲歌词,正好写小说的吕学海也在,三人合作完成了这首歌:男主角愤而辞职,在日复一日盲目上班工作的“异化”、和“自由即失业”的焦虑之间,做出了艰难的选择。在这里,我们窥见了服务业抬头、白领工作蔚为主流的八○年代台北城市生态:

是不是人人都要固定的工作,是不是人人都要上班的生活?
记不清年轻时候做梦的我,是否也情愿做个无奈的陀螺?

1979年秋我刚退伍,开始的人生第一个工作:音乐制作人。第一次的录音室经验是在丽风录音室,那种过冷的空调混着机器的热气,总让我情绪亢奋。深信在这个时间,地点,可以创作出美妙的音乐,然后流传到各个地方,流传到未来。

李寿全

李寿全和吴念真是多年旧识。李寿全退伍考进新格唱片制作科,因为写词的李近而认识了他的哥哥李远(笔名小野),又因为小野而认识了同在中影工作的吴念真。李寿全热爱电影,是伍迪艾伦的大粉丝,经常到中影找他俩聊天。后来他邀吴念真写词,两人合作了好几首脍炙人口的名曲:苏芮《一样的月光》(1983)、《是不是这样》(1984)和刘文正《热线你和我》(1983)。这次李寿全让吴念真“最想写什么就写”,他果然交出八行半意象绵密、像电影镜头蒙太奇的诗句,毫不理会流行曲主副歌的结构。李寿全借费里尼的片名,为这首实验之作取名《8又二分之一》,也成了这张专辑的标题。歌词提到“卡拉OK的男人”,据说灵感来自爱唱歌的侯孝贤。歌里那句“生日快乐”,是李寿全二十七岁妻子小西的声音。

《8又二分之一》(1986年版)试听

《8又二分之一》(30周年版)试听

当年三十岁的詹宏志,刚刚出版轰动文化圈的名作《趋势索隐》,成为望重一方的“趋势专家”。他描写当时西区庞克青年的《占领西门町》长达八分半钟,近四百字的歌词刻意夹杂英、日文“潮词”,充满“大人世代”面对“新人类”的焦虑,也是饶富趣味的时代切片。歌里那些“少年庞克”,现在也都年近五十了:

他们成群呼啸过,一杯可乐占领 McDonald
广场的画家摇着头,台北闹区已陷落
铁链子和皮手套,Digital 的电子表
学生证在前口袋,跳舞票在腰带包

这样的孩子你看过,他们是台湾的少年庞克
国家未来的主人翁,他们占领了西门町!

《8又二分之一》整张专辑的编曲,不脱最基本的“四件式”摇滚编制:鼓手黄瑞丰、贝斯手郭宗韶、吉他手游正彦、键盘兼编曲陈志远,都是台湾乐坛顶尖的资深乐手。陈志远为李寿全编曲,始自李寿全制作的首张专辑《龙的传人》(1980),后来的《天天天蓝》、《一样的月光》也是他的编曲。两人密切合作三十多年,直到2011年陈志远逝世。李寿全希望《8又二分之一》是一张彻头彻尾“摇滚乐团”的专辑,录音过程也尽量捕捉现场演奏的能量。通常先花一天录鼓和贝斯的节奏部,再花一天录吉他,最后用一两天配唱。因为不需要录弦乐,乐手又是默契十足的老搭档,录音进度非常快,成果也确实精采。

专辑问世,销量很快超过四万张,虽称不上大卖,也算是不错的成绩了。然而他很不适应发片宣传抛头露脸,唱片公司催他赶快出第二张,李寿全却回绝了,《8又二分之一》遂成为他三十年来唯一的个人专辑。出了唱片,他反而更确定自己的身分首先是“制作人”,其次是“创作者”。至于“歌手”这个身分,他并不是那么介意。他说:“出唱片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好玩的事,我并没有太强烈的想当歌手的欲望。”

这么说来,我们竟能拥有《8又二分之一》这张专辑,已经算是意外的礼物了。

《8又二分之一》先在1986年发行卡带和黑胶唱片,又在1987年出版了CD,曲序重新排过,加入《未来的未来》EP其中三首歌。后来唱片、卡带相继绝版,CD便成为市面仅有的版本。2014年,华纳唱片有意跟上“黑胶复刻”风潮,重新发行《8又二分之一》黑胶唱片。李寿全得知华纳只有当年压CD的母带,音质、解析都不尽理想,乃决定找出尘封近三十年的原始二十四轨母带,重新整理。母带状况大致良好,仅有标题曲主唱部分磁带受损,于是李寿全重回录音室,配着当年的音乐再唱了一次《8又二分之一》。若是不说,恐怕很少人会发现这是三十年后重新录唱的版本。曲末妻子小西的那句“生日快乐”还是原样保留了下来──李寿全再次唱这首歌,妻子已逝世四年了。

四十多年前,受欧美摇滚乐的影响,让我对音乐产生兴趣,进而选择音乐做为终生的工作。这三十年来,也常碰到人对我说:是受了《8又二分之一》的影响而从事音乐相关的工作。 ──而多年以后,他们又会影响到谁呢?

李寿全

当年囿于环境条件,李寿全始终对《8又二分之一》的混音和音质不尽满意,总觉得和西方摇滚的录音表现仍有落差。三十年后,他把母带交给美国洛杉矶的资深录音工程师Ross Pallone重新混音,刻意不给他听原始专辑,只交代这是八○年代的录音,希望尊重当年的美学,不要外挂特效。Pallone重新混音的版本,果然呈现了非常不一样的个性:新版大大减低了回声(reverb)比例,人声和乐器的层次更清晰,音场益发干净、直截,细节也更丰富。鼓和贝斯更沉着、力道更猛,吉他也更锋利饱满。新版混音在乐器“包围感”,以及人声与乐器的平衡,都有显著提升。新旧两版相比,就像VHS录影带忽然变成电影院大银幕,那些歌仍是熟悉的,震撼却更强烈了。

2016年9月,《8又二分之一》正式发行三十周年纪念版。这座城、那群人,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重新放起这些歌,却能马上召唤出那幅元气饱满的画面:一群才气纵横的青年人,不过二三十岁,却都独当一面。他们以一张唱片作为“跨界”平台,写出了一批前无古人的歌,创造出中文乐坛从没听过的声音,示范了这个行业的全新可能──那些青年后来还会干出更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当时恐怕没有人想像得到,这些半实验、半好玩的歌,就这样变成影响千万人生命的经典。

那样一个时代何等令人神往──极目远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改写自《8又二分之一》三十周年纪念版专辑内页导聆专文)

《8又二分之一》及《张三的歌》歌曲试听由华纳音乐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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