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8又二分之一》是李壽全寫給華語音樂的重要篇章。它在精彩的八十年代跳出了流行音樂流水線上的模式,以驚人的語言和聲音影響了無數創作者和聽眾。它破格,同時又親切,真實地記錄了當時台灣的流行文化面貌。這張專輯即將推出30週年紀念版之際,我們登載馬世芳和詹宏志的兩篇文章,既還原,又新舊對照,重溫台灣的文化風景,似乎也有未來的啟發。馬世芳說,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三十年,我們寫下了許多的歌曲,去述說著自己的、還有別人的生命故事。而我們是那麼無可避免地,在經歷著這些世事變化,悲歡離合。
1986,台灣解除戒嚴還得再等一年。「黨外」在9月突破禁令,正式成立「民進黨」。卡拉OK橫掃台灣,警方表示:「卡拉OK生意愈興隆,因搶麥克風、喝人倒采而引發的糾紛和鬥毆便愈層出不窮」。麥當勞引進台灣不過兩年,還是新鮮時髦的象徵。大安森林公園預定地是一大片的違建,城西的中華商場再過六年才要拆。走過跨越鐵路的天橋,是還沒被東區搶去鋒頭的西門町,全台灣青春潮流的起爆點。
那一年是「台灣新電影」黃金時期,侯孝賢導了《戀戀風塵》,楊德昌導了《恐怖分子》。「校園民歌」早已淡出樂壇,掀起「黑色旋風」的羅大佑赴美沉潛,最紅的曲子是鳳飛飛新歌《掌聲響起》,年輕人則齊聲唱着《飛揚的青春》,瘋魔新出道的「飛鷹三姝」、「紅唇族」和「城市少女」。
這年李壽全三十一歲。長髮披肩,一臉大鬍子,走在路上往往引人側目。不過《8又二分之一》封面並沒有放他的肖像,而是阮義忠拍的清晨的衡陽路。這幅街頭風景,恰恰象徵那些歌裏故事搬演的舞台。
李壽全本來沒打算出道當歌手的。1985年,他已經是聲望崇隆的唱片製作人,導演萬仁邀他為電影《超級市民》寫主題曲。李壽全和電影圈夙有淵源:1983年製作電影《搭錯車》原聲帶橫掃樂壇,主題曲《一樣的月光》便是由他作曲。熟聽西方搖滾的李壽全對當時國語歌的歌詞始終很不滿意,決定繞過唱片圈的專業填詞人,另闢蹊徑,找作家來寫寫看。
他找的那位作家叫張大春,當時二十八歲,還在服預官役,每次放假都跑到安和路的「麥田咖啡館」喝啤酒。「麥田」原址前身是李壽全開的「小西唱片行」,之後由詹宏志接手,幾位好友湊錢認股,開了兼賣唱片的「麥田咖啡館」。股東除了詹宏志和李壽全,還包括歌手羅大佑、「滾石」副總吳正忠,和出版界的陳雨航、蘇拾平、陳正益、王克捷、陳栩椿等人。當年搞音樂、拍電影、做出版的各方豪傑經常在「麥田」出沒,張大春便是在那兒跟李宗盛混熟了,為他製作的張艾嘉、潘越雲專輯寫了幾首歌詞,算是頗有「跨界創作」的經驗了。
李壽全和張大春一起坐在「麥田」最裏面那張桌子,用分鏡劇本的概念寫完整首《模糊的未來》。李壽全唱了demo給萬仁參考,看要找哪位歌手正式錄唱,萬仁卻喜歡極了李壽全的歌聲,在電影直接用了那個沒有做正式混音、連節拍器音效都留着的試錄版:
雨水和車聲擁擠在窗口,我在都市的邊緣停留
少年的往事在回憶中消失,三十歲我的職業是自由……
是誰在指揮路上的追逐,由誰來裁判遊戲的勝負?
誰讓我爬上高樓的頂端,卻看不見昨日的天堂?
告訴我,人類還沒有絕望
告訴我,上帝也不曾瘋狂
告訴我,告訴我,這模糊的未來,我等待……
《模糊的未來》送審新聞局,審查委員認為「過於灰色消極」,只好改成《未來的未來》。歌詞原本是:「有人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 有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引用了《橄欖樹》(1979)和《鹿港小鎮》(1982)的名句,而那兩首歌正好也都被新聞局找過麻煩:前者被認為影射兩岸歷史而慘遭禁播,後者則必須改唱「這裏不是我的家」才能在媒體播出,連帶也殃及這首歌(結果意外讓「哪裏」和改詞後的「這裏」有了對映的趣味)。原詞還有一句「異鄉會變成故鄉」,或許和《橄欖樹》一樣遭疑影射國民黨敗退台灣,只好改成「這是我居住的地方」。
萬仁在電影字幕悉數打上送審通過的歌詞,音樂卻原封不動,偷渡成功。於是你眼睛看到《未來的未來》,耳朵聽的仍是《模糊的未來》。這首歌長達六分多鐘,遠超過坊間流行曲的規格,還搭上了一大段蕭東山的薩克斯風獨奏──李壽全是Bruce Springsteen的鐵粉,一直想找機會在台灣唱片實驗E Street Band那樣搖滾史詩式的薩克斯風,終於得償夙願。
配合電影上映,李壽全發行了當時台灣極少見的EP(迷你專輯),收錄《未來的未來》、《看不見自己的時候》和兩首電影配樂演奏曲,這張EP便是我們認識「創作歌手李壽全」的起點。《未來的未來》由小說家張大春作詞,《看不見自己的時候》由詩人陳克華作詞,預告了李壽全「跨界」合作的「文人搖滾」路線。《看不見自己的時候》間奏是陳宗成拉的小提琴,也有向1977年Kansas抒情搖滾曲Dust in the Wind致敬的意味。這兩首歌,都展現了此前流行歌曲少見的,更世故的城市人生:
劃根火柴,在你看不見自己的時候
點支香菸,看它能支持多久的寂寞
啊……沏一壺茶,在被遺忘的人生角落
餘味總是冰冷苦澀,品嚐世事的起起落落
因為《未來的未來》,才讓李壽全動念創作《8又二分之一》這張專輯。李壽全用類似「編劇小組」的概念和幾位作家合作寫詞,文字主體大多出自「麥田」常客之手。李壽全和張大春在《未來的未來》合作愉快,便又一起寫了《加州的彩虹》和《殘缺的角落I & II》二部曲。前者出於虛構,描寫當年大學一畢業就出國、把故鄉的一切甩到腦後的女孩。後者以真實人物為本,取材西門町吹口琴賣口香糖的身障人士故事:二部曲前半還有溫暖勵志的情意,後半情節卻急轉直下,主人翁悲壯自焚。曲末李壽全一遍遍吹着口琴,簡直催人淚下。仔細聽,《殘缺的角落》還有悠揚的滑弦吉他(pedal steel),卻是編曲人陳志遠用DX-7合成器模擬出來的,堪稱鬼斧神工。
《8又二分之一》(30週年紀念版)
藝人:李壽全
發行:華納唱片
發行時間:2016年9月
《我的志願》是專輯中最早完成的歌,也是搖滾火力最猛的作品,還沒發片就在羅大佑演唱會唱過,反應很好。李壽全用詼諧口吻回顧從小到大的「志願」,句句打中聽眾共鳴:聯考報名時「心裏毫無選擇 / 志願填了一百多」,幾乎是當年每位擠過聯考「窄門」考生共同的經驗。這首歌和《張三的歌》,都是當年李壽全最知名的作品。
《張三的歌》詞曲作者、《加州的彩虹》作曲人張子石,是李壽全在台中讀逢甲大學認識的樂器行老闆。張子石帶着一兒一女遠渡重洋追求「美國夢」,婚姻失敗變成單親爸爸,生活很不容易。李壽全收到他從美國寄回的demo,原本沒有歌名,只在曲譜署名「張三寫的歌」。究其初衷,《張三的歌》非關男女情愛,而是單親爸爸在絕望邊緣奮力自救,尋找生命出口。張子石用簡單的語言、雋永的旋律寫下一首自療之歌,李壽全則完美詮釋了悲欣交集的況味。他把這首歌交給李祐寧導演、吳念真編劇的「父子關係」(1986)當電影主題曲,傳唱極廣。多年來屢有樂迷向李壽全致意,感謝這首歌陪他們度過低潮難關。而歷來眾多翻唱版本,也很少能夠重現專輯原版既滄桑又溫暖的氣質: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
雖然沒有華廈美衣裳,但是心裏充滿着希望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望一望,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張三的歌》(1986年版)試聽
《張三的歌》(30週年版)試聽
《上班族的一日》借用了陳映真1979年的小說標題──這首歌創作的時候,陳映真的《人間》雜誌剛在1985年11月創刊,備受矚目。李壽全即是在《人間》初次看到阮義忠的攝影作品,才會邀他提供專輯封面與內頁的圖像。作曲人李學粹是僑居美國的精算師,年輕時也玩過團。李壽全和詹宏志在「麥田」一起推敲歌詞,正好寫小說的呂學海也在,三人合作完成了這首歌:男主角憤而辭職,在日復一日盲目上班工作的「異化」、和「自由即失業」的焦慮之間,做出了艱難的選擇。在這裏,我們窺見了服務業抬頭、白領工作蔚為主流的八○年代台北城市生態:
是不是人人都要固定的工作,是不是人人都要上班的生活?
記不清年輕時候做夢的我,是否也情願做個無奈的陀螺?
1979年秋我剛退伍,開始的人生第一個工作:音樂製作人。第一次的錄音室經驗是在麗風錄音室,那種過冷的空調混著機器的熱氣,總讓我情緒亢奮。深信在這個時間,地點,可以創作出美妙的音樂,然後流傳到各個地方,流傳到未來。
李壽全和吳念真是多年舊識。李壽全退伍考進新格唱片製作科,因為寫詞的李近而認識了他的哥哥李遠(筆名小野),又因為小野而認識了同在中影工作的吳念真。李壽全熱愛電影,是伍迪艾倫的大粉絲,經常到中影找他倆聊天。後來他邀吳念真寫詞,兩人合作了好幾首膾炙人口的名曲:蘇芮《一樣的月光》(1983)、《是不是這樣》(1984)和劉文正《熱線你和我》(1983)。這次李壽全讓吳念真「最想寫什麼就寫」,他果然交出八行半意象綿密、像電影鏡頭蒙太奇的詩句,毫不理會流行曲主副歌的結構。李壽全借費里尼的片名,為這首實驗之作取名《8又二分之一》,也成了這張專輯的標題。歌詞提到「卡拉OK的男人」,據說靈感來自愛唱歌的侯孝賢。歌裏那句「生日快樂」,是李壽全二十七歲妻子小西的聲音。
《8又二分之一》(1986年版)試聽
《8又二分之一》(30週年版)試聽
當年三十歲的詹宏志,剛剛出版轟動文化圈的名作《趨勢索隱》,成為望重一方的「趨勢專家」。他描寫當時西區龐克青年的《佔領西門町》長達八分半鐘,近四百字的歌詞刻意夾雜英、日文「潮詞」,充滿「大人世代」面對「新人類」的焦慮,也是饒富趣味的時代切片。歌裏那些「少年龐克」,現在也都年近五十了:
他們成群呼嘯過,一杯可樂佔領 McDonald
廣場的畫家搖着頭,台北鬧區已陷落
鐵鍊子和皮手套,Digital 的電子錶
學生證在前口袋,跳舞票在腰帶包
這樣的孩子你看過,他們是台灣的少年龐克
國家未來的主人翁,他們佔領了西門町!
《8又二分之一》整張專輯的編曲,不脫最基本的「四件式」搖滾編制:鼓手黃瑞豐、貝斯手郭宗韶、吉他手游正彥、鍵盤兼編曲陳志遠,都是台灣樂壇頂尖的資深樂手。陳志遠為李壽全編曲,始自李壽全製作的首張專輯《龍的傳人》(1980),後來的《天天天藍》、《一樣的月光》也是他的編曲。兩人密切合作三十多年,直到2011年陳志遠逝世。李壽全希望《8又二分之一》是一張徹頭徹尾「搖滾樂團」的專輯,錄音過程也盡量捕捉現場演奏的能量。通常先花一天錄鼓和貝斯的節奏部,再花一天錄吉他,最後用一兩天配唱。因為不需要錄弦樂,樂手又是默契十足的老搭檔,錄音進度非常快,成果也確實精采。
專輯問世,銷量很快超過四萬張,雖稱不上大賣,也算是不錯的成績了。然而他很不適應發片宣傳拋頭露臉,唱片公司催他趕快出第二張,李壽全卻回絕了,《8又二分之一》遂成為他三十年來唯一的個人專輯。出了唱片,他反而更確定自己的身分首先是「製作人」,其次是「創作者」。至於「歌手」這個身分,他並不是那麼介意。他說:「出唱片對我來說,只是一件好玩的事,我並沒有太強烈的想當歌手的慾望。」
這麼說來,我們竟能擁有《8又二分之一》這張專輯,已經算是意外的禮物了。
《8又二分之一》先在1986年發行卡帶和黑膠唱片,又在1987年出版了CD,曲序重新排過,加入《未來的未來》EP其中三首歌。後來唱片、卡帶相繼絕版,CD便成為市面僅有的版本。2014年,華納唱片有意跟上「黑膠復刻」風潮,重新發行《8又二分之一》黑膠唱片。李壽全得知華納只有當年壓CD的母帶,音質、解析都不盡理想,乃決定找出塵封近三十年的原始二十四軌母帶,重新整理。母帶狀況大致良好,僅有標題曲主唱部分磁帶受損,於是李壽全重回錄音室,配着當年的音樂再唱了一次《8又二分之一》。若是不說,恐怕很少人會發現這是三十年後重新錄唱的版本。曲末妻子小西的那句「生日快樂」還是原樣保留了下來──李壽全再次唱這首歌,妻子已逝世四年了。
四十多年前,受歐美搖滾樂的影響,讓我對音樂產生興趣,進而選擇音樂做為終生的工作。這三十年來,也常碰到人對我說:是受了《8又二分之一》的影響而從事音樂相關的工作。
──而多年以後,他們又會影響到誰呢?
當年囿於環境條件,李壽全始終對《8又二分之一》的混音和音質不盡滿意,總覺得和西方搖滾的錄音表現仍有落差。三十年後,他把母帶交給美國洛杉磯的資深錄音工程師Ross Pallone重新混音,刻意不給他聽原始專輯,只交代這是八○年代的錄音,希望尊重當年的美學,不要外掛特效。Pallone重新混音的版本,果然呈現了非常不一樣的個性:新版大大減低了回聲(reverb)比例,人聲和樂器的層次更清晰,音場益發乾淨、直截,細節也更豐富。鼓和貝斯更沉著、力道更猛,吉他也更鋒利飽滿。新版混音在樂器「包圍感」,以及人聲與樂器的平衡,都有顯著提升。新舊兩版相比,就像VHS錄影帶忽然變成電影院大銀幕,那些歌仍是熟悉的,震撼卻更強烈了。
2016年9月,《8又二分之一》正式發行三十週年紀念版。這座城、那群人,早已不復當年模樣,重新放起這些歌,卻能馬上召喚出那幅元氣飽滿的畫面:一群才氣縱橫的青年人,不過二三十歲,卻都獨當一面。他們以一張唱片作為「跨界」平台,寫出了一批前無古人的歌,創造出中文樂壇從沒聽過的聲音,示範了這個行業的全新可能──那些青年後來還會幹出更多轟轟烈烈的大事,當時恐怕沒有人想像得到,這些半實驗、半好玩的歌,就這樣變成影響千萬人生命的經典。
那樣一個時代何等令人神往──極目遠望,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改寫自《8又二分之一》三十週年紀念版專輯內頁導聆專文)
《8又二分之一》及《張三的歌》歌曲試聽由華納音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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