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编读手记

今天,媒体人要赢的到底是什么?

政治压力与数位冲击,如何同时打赢这两头巨兽?单靠前线新闻工作者的热诚,可能吗?

端传媒编辑 Cigar

刊登于 2016-08-15

#编读手记#媒体观察

唐英年大宅僭建风波,传媒使用升降台争相拍摄。
唐英年大宅僭建风波,传媒使用升降台争相拍摄。

“其实我哋要赢啲咩呢?”

电影《导火新闻线》中,《囧报》代总编辑方凝对点击率为先的新闻媒体生态,提出如此诘问。89分钟的电影,给出的答案是:不应为点击率牺牲新闻专业,专业的新闻自然会有可观的点击数字——结局《囧报》点击率只略输不择手段的《闪报》一个马鼻(仅败)。讽刺的是,今天恰恰是这个答案,令一众在钢线上拿著平衡杆,极力站稳却又被北风吹得左摇右摆的香港新闻工作者,百上加斤。

网络年代,每一篇文都有数据精确告诉你有没有人读,读了几分钟,虽然数据算不到文章对读者究竟价值几何。但在商业媒体,各部组的“生产力”已经可以被精致计算出来,并成为调配资源、增削人手的理由,员工也更难单以“新闻专业”反驳。因为“专业新闻自然会有可观的点击数字”、“没有点击证明你做得不够好”,正是不少老板挂在口边的说辞。在商业营运角度而言,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但媒体战场的这场质变,却令本来已经沉重的压力更深入每个人的骨髓,时刻刺痛著各人的神经。

网络新闻出现之前,战争主要在媒体与媒体之间。报纸杂志整叠整本的卖出,发行量只是一个大数,代表了报刊同仁整体努力所得的成绩,以及媒体之间的胜负。踏入网络新闻时代,集体的结晶被打散,但碎块却又被要求一颗一颗地打磨成碎钻,甚至是高级钻石,而价值的衡量标准,最直观的,还是逃不开点击率。老板每星期拿著数据报告,逐个版面问责;主管随时都能看到单篇文章的点击数字,不时逐篇检讨;记者每出一篇文章,都会按捺不住时刻盯住脸书,看著 like 和 share 数字的上升幅度,甚至有时要厚著脸皮,到不同专页或请求亲朋好友转发自己的报导,希望博多一个点击。

日常战争

如此发展下来,今天最消耗新闻工作者心力和热诚、磨蚀新闻专业的,不是像电影中难得一遇的突发大新闻,而是永无止境的日常战役。在这些日复日的小战役中,我们被迫时刻从数字中检验自身存在价值,甚至除了要跟行家比拼,更要与身边战友较量。而因为贡献评核已可深入到分析单一记者单篇文章的“业绩”,做传媒人如做 Sales,做新闻如“跑数”(跑业绩)。经常需要孤军作战的我们,很容易被那幢幢鬼影般的急迫和焦虑情绪,推向更多的盲动。

无论是传统媒体的网上新闻,还是新兴的网媒,都已经很自然地在日常中进入斗快、斗标题、斗 soundbite(精句)、斗 juicy(耸动)、斗紧跟读者口味的工作模式。议题、切入角度、标题、图片、引言、内容、文笔、作者知名度……到底是哪里不够吸引?这些分析愈做愈细致,归纳出来的经验愈来愈多,老板主管甚至编辑记者自己都希望能够找出一条“点击率必胜公式”。于是乎,一二百字内的快讯、一条震惊13亿人的标题、一张包含“够爆”soundbite 的制图、一条旁白抵死(滑稽)的影片、由朝到晚不停 push (推送)等等的新闻报导手法,便慢慢形成。

但究竟是有这样的读者,才有这样的媒体?还是这是一个互相塑造的结果?一时三刻没法说得清。

这既是因为在日夜不停高速密集的新闻产出过程中,我们缺乏时间和心力思考,不假思索地运用了已潜移默化的逻辑,轻率处理日常新闻。但更大可能是,我们是为了保持日常的点击率,刻意为之。

“你不得不承认,香港大部分读者都系肤浅嘅,喺香港做网,必须用七成肤浅嘢 cover 三成严肃新闻的流量。(香港大部分读者都是肤浅的,在香港做网媒,必须用七成肤浅新闻的流量去掩护三成严肃新闻)”某于网媒任职的前辈不只一次这样对我说。

我亦从学界、政界、媒体界和文化界的朋友口中,听过无数次:“《端》的文章实在太长了,香港没人会看这种长文”的评价。相比起中国大陆与台湾,香港较少网络读者愿意花时间在长文、国际议题、非新闻热点的严肃议题上,这一点确实可从不同地域的数据上反映。这既有人口的因素,也是文化使然。

但究竟是有这样的读者,才有这样的媒体?还是这是一个互相塑造的结果?一时三刻没法说得清。

撇开这无止境的争论,毋庸置疑的现况是,在香港若要做非舆论热点的严肃新闻,即使是投入大量资源的深度专题或侦查报导,亦非点击率的保证。以最近的迷你仓大火为例,即时消息、简单的“消防员加油”制图、人情故事,很容易吸引到网民转发。相反,媒体最耗费时间资源,希望反省事故原因、制度问题的深入报导,例如《明报》最近的迷你仓侦查报导,则往往因为热潮已过、内容太严肃而乏人问津。即使严肃新闻经过互动的网页、游戏设计和懒人包infographics精心包装后,能吸引到一定点击,但单靠一个月甚至几个月一篇的重磅专题或侦查报导,也难以撑得起一家百人以上的媒体。

今天的读者已没有每天买一份报纸,或者定期上媒体门户网站的习惯。大部分人依赖 facebook 等社交平台,刷到哪篇新闻就看那篇。这改变令新闻网站流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交媒体的演算法则,飘忽不定,更难维持基本盘。一天港媒仍未懂得说服广告商或投资人不应只关心网站整体流量,又未能想出其他开源方法,一天也需要被迫玩追逐海量点击的游戏。这就是为何大部分香港媒体──包括几家较具公信力的──都无可避免要在网上追风潮走低俗耍噱头。归根究柢,就是要 buy time 做严肃和重要新闻。

用日常的妥协来换取做深度新闻的空间,听来讽刺,却是无奈的现实。

政治无力感与随波逐流

在日常战役之外,今天港媒其实面临更深的危机——传媒提供前瞻和不随波逐流观点,引领社会讨论的能力,亦似逐渐失去。这不是指媒体在社会舆论的影响力会完全消失,而是相比起以往,新闻媒体更难主导舆论,将它们深思熟虑的想法和视野,推动整个社会一同深化讨论。明眼人也可以看出,今天KOL(意见领袖)和《毛记电视》主导舆论的能力,已经远超报章的社评。

这当然与同一市场有大量不同种类的媒体涌现,以及分众力强的 facebook 主导网络世界的生态有关。在网络“民主化”和“碎片化”的年代,社会大众不再如此前一样,时刻聚焦于报纸头版或电视新闻头条。大部分人要不追随网络潮流(多是趣闻、娱乐或表态式新闻),要不在同温层内各取所需,“信息鸿沟”既存在于纸媒与网媒读者之间,也存在于网民之间。

不过,大众媒体的消弭与分众媒体的崛起,在全球并不罕见。将香港媒体推向更深的“被动困境”的,却很可能是近年的政治氛围。

多年来,香港传媒锲而不舍地揭出政商丑闻、点出制度流弊,例如梁锦松偷步买车、陈茂波涉嫌非法经营㓥房、天汇事件、唐英年梁振英僭建、汤显明涉贪、种票事件、水货基地、套丁风波……港人一度相信,媒体真的能发挥 watchdog 的功能,能够藉著报导制造舆论焦点,促成社会改革进步。

遗憾地,这数年政治气候的剧变,却一下子将假象戳破。如今的香港政坛,似乎已变为只要有靠山,就算庸碌无能、有权用尽、不按规章,或是涉嫌玩忽职守、滥用职权、利益冲突、贪污违法的,都可以稳坐高位呼风唤雨,或者安然退休,避过追究。会因被揭发丑闻而掉乌纱、受惩罚的,大都是失势或没有强硬后台撑著的前朝权贵、小官小吏、平民百姓。

这残酷真相令今天不少港人相信,政治制度被层层掌控,已难以保障他们的利益和权利。而在这种情形下,传媒揭出再多丑闻、指出再多流弊、提供再多前瞻看法,港人也没有改革的空间和权力。在这种对自决空间的悲观之下,关心时事的人,都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不满中国压迫之上。于是,网络的焦点议程,也就很自然地经常局限于对北京的野蛮想象、北京在港代理人的控制和阴谋、红色资本入侵、中国人民族主义等等的“中国因素”。传媒亦大步跟随。

《2014年版权(修订)条例》受关注,是因为网民害怕该条例会成为政权限制言论自由的“网络23条”,如中国般监控网络;医疗委员会改革,假若不是有组织指出或会导致中国医生更容易来港执业,相信没有人会注意,传媒也不会大幅报导;原本波澜不兴的里约奥运,也是因为孙杨傅园慧,才成为港人话题。至于全球电子垃圾中心、泥头山、棕地、文化产业、经济结构转型、市区重建等香港眼前实实在在的社会问题,即使有传媒愿意深入报导了,港人也“无暇理会”。

传媒要将中国压迫以外的视野,带进社会舆论的核心焦点,比以前艰难得多。

中国这巨灵的进逼固然不应亦无法忽视,但传媒和读者又真的希望认真地探讨中国因素吗?面对复杂而强大的党国机器,更多人选择的是分享一段消息或者一张 quote 图,表态批评泄愤,就不了了之。而这令他们感到恐惧的庞然大物,是如何构成、正经历什么演变、变化的逻辑又是什么,愿意了解更多的人少之又少,媒体也来来去去只有几家愿意和敢于详细报导中国新闻。小粉红、共青团改革、抄党章、《炎黄春秋》被杀、709大抓捕、中国公民社会现状……对港人来说,知与不知,也无关痛痒,因为反正“结果一样”。

在这时候,曾经承担社会公器职责的媒体本应负责抽丝剥茧,想办法呈现更完整的图象给读者,甚至高瞻远瞩,提出解方。今天的现实却是,不少媒体反而选择从众,戮力迁就和鼓动读者情绪,提供他们发泄用的报导,在网络上冲高短视的hit-rate。只是,在躁动不安的政治氛围中,传媒若不冷静,只会将舆论的主导权永远拱手让人。

两面夹击下的港媒

今天港媒若要摆脱妥协、拒绝狭视、放弃从众,亟需时间、空间和资源。偏偏,在这个媒体思考改革转型,以应对网络时代的关键时刻(港媒已慢了中台好几步),我们面对的,却是中共对港媒策略的转变──由施加压力到几近全面插手。

以往通过广告扼住“不听话”媒体的咽喉,本已行之有效。雨伞运动后一段时间,《苹果日报》没有再在头几版大做政治新闻,显出回到“主流”的“去政治化”尝试,可见港媒的商业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受广告宰制。但即便如此,今天《苹果》报纸仍已薄得不可思议,壹传媒集团亦不断裁员整顿。

而其他本来走中间路线的传统媒体老板,亦在广告收入甚至其他中国生意生死的压力下,已不敢再求政治筹码,但求苟延残喘。于是,他们不理好丑,逐步走向亲建制:高层换血、收缩中国新闻版位、不报中港政府负面新闻、头条变快讯、借改版踢走民主派作者及加入建制写手、以开源节流为借口作人事调配、资源控制,甚至粗暴裁走开明的报人、走向党媒化,以媒体审判的方式发布中国人权受害者的“独家消息”和“独家专访”……

这一切,今天已见怪不怪。更甚的是,这种间接干预的做法可能仍不够快速彻底,通过资本直接收购,拿下整个传媒界的景象也已经不远。

《导火新闻线》中,《闪报》总编辑苏韵玲──一个在台湾传媒界打滚多年的中国人(从其内地口音推测)──向代表新闻专业的《囧报》代总编辑方凝宣战。或许,这正是香港传媒今天生态的写照──一边承受“中国压迫”,一边制造台湾盛行但已备受批评的烂新闻。不过,现实不会如电影般轻省,简单一役便能踢走“苏韵玲”。

政治压力与数位冲击,如何同时打赢这两头巨兽?单靠前线新闻工作者的热诚,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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