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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匡:香港书展,与有害的速食问答文化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抛弃对答案的迷信?毕竟,阅读不是提供答案,而是提供观察现实的方法,若要解决问题,仍需要亲证的经验和实践。

刊登于 2016-08-02

#书展

李伯匡:Kubrick和上书局等商号宣告撤离书展,有人说这是输给了市场。其实不然,他们是输给了政治,败在问与答的骗局中。
李伯匡:虽然文化界在展前指出,书展推广阅读的能力有限,不少书商亦唱淡市场,今年香港书展的入场人次仍涨至102万人次,参展商达七百多间。

香港书展上周落幕。虽然文化界在展前指出,书展推广阅读的能力有限,不少书商亦唱淡市场,今年香港书展的入场人次仍涨至102万人次,参展商达七百多间。

很多文章在商言商,讨论书展如何拓展消费群。但这类分析,只把书展参加者当成买卖方,忽略很多人真的读书。这种把出版生产跟书籍消费割裂的解读,也让人误把书展当成一个各取所需的合理交易平台,忽略当中潜藏的权力关系。要拆解书展的本质,除了谈文化和营销策略,更重要的是点出“畅销书”的本质。

展场充斥的畅销书,总是针对普遍市民心中的问题,例如身份认同、健康危机,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法和指导意见。但这些意见看来时效短暂,不具收藏价值;当读者渴望脱手,二手书店通常拒收,理由是退书的人如此之多,店内没有空间囤积,也找不到人再买。

畅销书的本质无疑是短期市场。随著竞争越多,出版者提高市场占有度,增加品牌价值(方便集资以至易手)和赚钱同样重要。何况书商的利润并不高,降低人员待遇和稿费等手段,也有其极限。要薄利多销,不能依赖细水长流的高价作品,要抓住一些短期的社会热点问题,让书籍提供一套廉价又精美的答案,尽快回本。

从二手书店拒收畅销书来看,书展之所以存在,除了会展新翼的广阔空间,更因为动辄数十万、不断增加的基本客源,提供短周期畅销书的流通平台。而许多香港读者似乎也以为,自己心中的疑问在书展里找到了答案

社会问题的包装炒作

在1990年代,香港书展在时间规划上经历了两大变化,其一是展期由四天增到六天,其二是星期五六的开放时间延至晚上十二时,但入场人次不过维持了稳定增长,徘徊在20万至40万之间。参加人数在下个十年才突然飞涨,由2003年的约43万,递增至2009年的90万人。

遥想2003年沙士(SARS)病毒肆虐,坊间百业萧条,触发庞大民怨,香港政府为了人心回归,大洒金钱去推广维港巨星汇、幻彩咏香江等娱乐事业。这股气氛下,香港书展迎来分水岭,邀请各地作家,举办讲座及展览活动,吸引大批人流。这就是大型社会议题引领书展走向的开始。

社会的确有很多问题,但不一定夺人耳目。如何串连牵连甚广的社会问题,进而结集成书,公然贩卖答案,乃是一门学问。在2010年,陈云反对双非移民来港,表示自己如果不做出头鸟,香港人就会在沉默中死去。经过一年的时间在 Facebook 等媒体酝酿,他写出《香港城邦论》(2011)这本畅销之作,催生无数讨论本地文化及中港矛盾的文章。后来陆续推出《香港遗民论》(2013)、《城邦主权论》(2015),对前作理论的伸延和补充,不断和香港本土思潮互为引证。

一连串的预言可能是先见之明,也可以是自我实现。高举民族旗号、捍卫香港本土的,会是历史必然下的勇士,还是受到影响和感召的一般人?本土民主前线的梁天琦就表示,《香港城邦论》和黄毓民的议会表现,是他中学时的政治启蒙老师。

更多的议题操作来自教育、健康这两大区域。除了母语教学、DSE 考试、国民教育这些催生大量教材和练习的政策,屈颖妍《怪兽家长》(2010)所刮起的教育反思,更能示范一个来自日本的概念──如何透过媒体说动家长,促使他们在书里寻找答案。近年,导演严浩在报纸专栏不断描述病症,公开偏方,进而现身书展,推广《严浩秘方治未病》(2015)这类著作,把未发之症,视为待治之病。

今时今日,电子媒体上的言论纵成气候,仍需出版成书,才能把社会问题的答案,转化为消费的实物,而在书展里隆重其事首发开卖,更能触动大众神经,让问题进一步滚存。事实上,我们明白《老懵董》(2000)的嬉笑怒骂,和《有一种幸福叫忘记》(2014)的小品抒情,都只是聊以自慰,难登大雅之堂。但它们在书展大卖,一石激起千层浪,又在读者心中变得举足轻重。

随著政治形势瞬息万变,教育政策朝三暮四,健康问题更是无日无之──各种看似重要的问题,转眼之间就要被新的问题盖过,千言万语,顿成废纸。没有人抽出半分钟,反思问题本身的意义。这段寻问的旅程,就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止。

毒害人心的问答文化

若然各项社会议题,真的切合事实,有深究之必要,上述不过谈及了书籍启迪群众的作用,并无恶意。相反,市面所充斥的各种假命题,刻意营造了社会上的焦虑和不安,公众在阅读里寻找答案的同时,就患上一种厌弃思辨的精神疲劳。

近20年来,香港特区政府及建制团队不但巩固既得利益者的权力,亦创造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所谓社会问题。在我处理社区组织工作时,就听到不少危言耸听的消息:香港金融地位将被新加坡和上海超越、大学的教育水平大幅下跌、最低工资导致过半中小企结业、占领中环让国际投资者离港、触怒中国会失去庞大市场。

这些消息,后来证实只是危言耸听的流言,却令很多街坊惶恐不安,萦绕逾年。他们从未怀疑问题本身,只确信解答是存在的。当你用心引导思考,他们却一再推却,继而反问:别说那么多了,你要用什么方法去解决?

这套问与答的文化,深深的毒害了人。日本福岛核电事故之后,两岸三地民众抢水抢盐,只谈解决,不问原委。又像受铅水问题困扰的启晴邨,一万三千人追究不了一个官员,反而被换水管这个解决方法所哄骗,被迫接受铅水对下一代思维发展的伤害。

当政权有意识地利用政治能量,滚存虚假的需求,哄骗民众去购买空壳似的解答,一场骗局就在眼前。民众相信书籍可以提供答案,加入书展这场嘉年华,一起鼓吹消费。当虚假的社会问题被遗忘,答题就变得一文不值,但是在政权的操控中,新的社会问题、新的焦虑不安将再度袭来,吞噬人民的金钱和希望,周而复始,万劫不复。出版界也日益依赖社会问题的推动,往往缘事而发,不能前瞻局势。久而久之,政权一再制造灾难,出版业被动地拆解,我们被动地读,培养出问和答的默契,无了期地玩这个诡异的解谜游戏。

书籍提供指导答案,协助人类解决生活中的困难,从来就不是罪孽。然而在急躁的问答文化下,再有价值的纸本,也因为错误的用法而成为凶器。从补习社到公开考试,填鸭式教育的影响可谓根深蒂固,除了迷信权威答案的可行性,社会也渐渐失去追索问题来源的能力,遑论去审视问题是否合理。在资讯爆炸的世代,如何筛选互联网上的海量文字,成为新的困难;踏入书展反而是方便的,既有问答兼备的畅销书,更有推销员和人群去引导你找什么答案,而又容易找得著。

这样的香港书展,一年一度在夏天举行。恰好,香港市民在历经《施政报告》和《财政预算》,做过游行、六四晚会等“例行公事”,经历各种社会问题累积和爆发的过程后,得以涌入展场,跟无数放假的青年学子们,一同到场寻找答案。

问答之间的权力关系

回归本源,每年一度的书展,应是在日常生活分割出一片暂时的宁静,让读者可以专心去阅读和交流。知识需要长期积累,智慧需要个人思考,《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岂能听信既定的问题,寻找既定的答案?

现实却是,社会的一些短期问题,催生了书的短期市场,以问答制度,建立一套由上而下的权力关系,要读者相信权威、委托他们解决生命中的各种问题。假如读者只听信问答的那一套,以知识的多寡来论断是非,忽略了思考的薰陶,就会丧失主导论辨的方向。社交网站上的只言片语,也是一个知识的短期市场,很多人即使走出书海,也只会成为网络公知的盲信者。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抛弃对答案的迷信?毕竟,阅读不是提供答案,而是提供观察现实的方法,若要解决问题,仍需要亲证的经验和实践。从2014年的雨伞运动到2016年的旺角骚乱,一切全赖群众当下的判断,正因为没有金科玉律,我们才要思考,并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世界亦不存在一套方便的理论,可以解开所有的难题。

我们就是太急功近利,每天阅览各种评论,缺乏反省和沉淀的时间,才无法深究一本专书的系统性论述,并为自己的粗浅而愁苦不已。而我们的确太掉以轻心,沉迷网络资讯,直到今天才发现,社会的问答框架形成之后,再没有容许思考的空间。

要对抗问答制度的暴力,我们不能被动地寻问,反而要在阅读中思考,创造自己的答案。

(李伯匡,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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