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六四周年

最终,一个香港人脸孔的民主女神像

当年六四过后,一众香港艺术家曾塑造过一尊港版民主女神像。各种突围和妥协的结果,是维园竖立起一尊有着“香港人”面孔的民主女神像……

特约撰稿人 Lo

刊登于 2016-05-27

#六四周年#两岸三地

(编者)你可知道,就在1989年6月4日後,当电视播出天安门广场民主女神像被推倒碾毙後,一众香港艺术家曾重塑另一尊民主女神像——地点是演艺学院後台,他们面临的是四方援手但也有卧底奸细,诡异的政治气氛里,个人与个人,学院体制与社会建制丶甚至英伦美学与苏俄美学之间不断拉扯丶抗衡,最终出来的,是一个有着“香港人”面孔的民主女神像。当这香港版本的女神像最终在维园竖立,却没有人想到,它最终的下落是⋯⋯

今日,蔡义远在福建的家乡已没了,整条村也消失了。 「港人面孔」民女情意结也是其新旧两个家的情感连系。
今日,蔡义远在福建的家乡已没了,整条村也消失了。 「港人面孔」民女情意结也是其新旧两个家的情感连系。

事缘

原来,以后不断重覆的——激动、猜疑、争拗、恐惧、自审,都可以从一个“回带”(Rewind)倒数。2013年5月底,我曾为一本杂志策划了十一页专题“不能让记忆沉睡——香港文化界八九六四记忆档案”。由采访一位好友开始,牵连一连串人事物,于是决定邀请在八九学运前后认识的亦师亦友前辈,以及当时跟广场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同学友人(蔡仞姿、冯美华、杨秀卓、黄仁逵、龚志成、游静、陈炳钊、冯敏儿、梁志和、吴文正、麦海珊、郑婵琦),亲自撰写各自的六四故事,并采访了黄爱玲、蔡甘铨、郑志锐、鲍蔼伦、游静。那个春夏,香港每个角落都有无数事情在发生,实在有太多太多遗漏。专题刊出后,有两件事最令我耿耿于怀。

专题中,有三位作者分别写及他们身处的另一平行历史现场——1989年6月4日后,香港重塑民主女神像的演艺学院后台。可惜,我们竟然连一张现场照片也找不到。今年初,这批相片在Facebook首次公开曝光,多年没联络的艺术家好友蔡义远说,当时其实不让拍照,但我的理工学院(尚未升格为大学)老师韩伟康,“艺援”发起者之一,找了我亲爱的许同学拍摄幻灯片。后来蔡义远从打印相片再翻拍,当我找上他时,电脑坏了,手机档案也丢失。他说,幻灯片本来就因光线不足而焦距模糊,经处理后质量更差。我说,这不正好是历史的反照——经重重过漏,当前的香港六四,也愈发失焦变调。

作为“重塑民主女神像”主要参与者,蔡义远说,我电邮他的提问,是对每个这一代创作人很好的质问。“那是我们朋友生命中重要一页,改变及决定了我的现在。我无法不去想这些问题,却没法像填考试卷那样,也未有能力去回答。”对于“民女”之于香港的象征意义、在被毁灭后滋长了什么、满街帐幕的伞运是否其精神的延伸、由民主变“自决”等等思考,暂先搁下,不在香港的我担心再一次错过,连忙打电话找他,希望先理清来龙去脉,让事实自己去辩证。

整个“自由符号”诞生过程,恍若北京学运二次复制:由满腔热情到流言四起,从民主争辩到民女之死。後来,我们都看见,历史永劫回归。

八九民运后,纪录香港重塑民主女神像的幻灯片。
八九民运后,纪录香港重塑民主女神像的幻灯片。

白色恐怖预告

香港,从没如此一条心。很多敌对状态的人、艺术家不分左中右,都因此碰头,第一次,以后再没有。

蔡义远的版本,始于不断的“回带”重播。六四刚发生,他在香港街头电视机目睹天安门广场民女被推倒碾毙,把录下片段反覆翻看,就在不断急速回带时,萌生重竖民女的意念。小时候跟父亲从福建来港的蔡义远,联络熟悉的在港大陆艺术家朋友,其中包括一位毕业于北京中央美院、今日制作过多位历史名人铜像的雕塑家。然后,知道一班因六四临时组成“艺援”的韩伟康、黄仁逵等艺术家亦有同样想法。要在香港找地方仿制约十米高的民女不易,于是联络演艺学院科艺系,借用制作巨型舞台道具的工作室,演艺老师同学一腔热血加入。蔡义远、黄仁逵、何老师几个人,在中环皇后戏院对面的美心快餐店第一次开会 ,讨论分工和筹募经费事宜。

香港,从没如此一条心。很多敌对状态的人、艺术家不分左中右,都因此碰头,第一次,以后再没有。其他大专院校如中大艺术系、理工设计系同学,都希望能参与帮忙。所有赞助,如制作雕塑用的发泡胶到运输,没收过一毛钱,整个过程,有无尽热诚的水果,酒店甚至送来自助餐。没有人会想到,她,最终沦为历史舞台的一件道具,被利用完,当垃圾丢掉。演艺教布景设计的意大利籍老师建议,巨型雕塑得像制作舞台道具一样,分成几件再合并,外涂防水玻璃纤维。蔡义远说,天安门广场外涂石膏的原型,其实都是一件道具。来自中央美院那位雕塑家做出小泥塑样办后,本来,十多米高港版民女可以很快完成。

人多不一定易办事,好事总多磨。紧张又兴奋的同学似乎愈帮愈忙,不时把发泡胶刨多磨错。然而,进度比预期延误,主要来自无形压力。香港虽然不用像北京同学以“调虎离山计”引开解放军,白色恐布却早已降临。一,演艺学院有高层出手阻挠;二,潘老师声称受到恐吓,逃掉躲起来;初期很多人来“参观”,其中有位“卧底”老伯携女而来,要求跟每个人握手合照。

香港虽然不用像北京同学以“调虎离山计”引开解放军,白色恐布却早已降临。

2013年刊出的专题中,当年是演艺音乐讲师的龚志成提及,“我很清楚记得那天,6月15或16日黄昏前,学校警报响起,保安赶所有人离开,把学校封锁,当时警察亦在场,并警告,学校遭到恐吓(有谣言说是炸弹),所有人需要撤离,包括正在做女神像的。当然,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学校仍封锁,并以保安原因要求将女神像移走。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但明显地,学校可以借安全理由把这『烫手山芋』赶走。”

黄仁逵写到,“施工期间有两个人来探访,自称学生家长,要求与每个参与者拍照留念,我们都怀疑他们是新华社的人,有人就退缩了。”当年中大艺术系学生梁志和版本是,“仝人召开大会,说要把一切工作暂停,因为传闻中共特工已渗透,现场环境已不再安全。”

面对莫明恐慌,有不同处理态度,有人觉得很刺激或很可笑,有人很害怕。韩伟康更笑嘻嘻跟老伯握手,至于被吓跑那位,蔡义远说,很傻。“现在我可以谅解,因为他未曾经历过政治恐惧。”因担心赶不及原定6月18日的维园承诺,为民女头像及面部表情作主力操刀的麦显扬大发脾气,这个时候还开什么会?负责协力头部处理的蔡义远亦为之气急。

89年中大艺术系学生黄志恒(左边牛仔裤女生),今日除了是香港艺团Para Site  创办成员,也当上了老师。
89年中大艺术系学生黄志恒(左边牛仔裤女生),今日除了是香港艺团Para Site 创办成员,也当上了老师。
这个民女,是麦显扬(中间白衣者)唯一一次为抗冲邪恶现实而做过他认为「  最丑」的雕塑。
这个民女,是麦显扬(中间白衣者)唯一一次为抗冲邪恶现实而做过他认为「 最丑」的雕塑。
十多米高的雕像所代表的,其实是曾经一条心的香港。
十多米高的雕像所代表的,其实是曾经一条心的香港。
每一代都不缺热血的学生,同样会被上一代批评「好心做坏事」,有勇无谋。
每一代都不缺热血的学生,同样会被上一代批评「好心做坏事」,有勇无谋。
支联会1996年被批极其丑陋的钢铸民女和2010年两座「新民女」,早已远离89  京香两地艺术界自发自主的本质和意义。
支联会1996年被批极其丑陋的钢铸民女和2010年两座「新民女」,早已远离89 京香两地艺术界自发自主的本质和意义。
演艺学院早前处分在校内「非法」举行关于香港自决讨论会的学生,跟89年以「保安」理由企图把「麻烦」民女赶走同声同气。
演艺学院早前处分在校内「非法」举行关于香港自决讨论会的学生,跟89年以「保安」理由企图把「麻烦」民女赶走同声同气。
大家努力的成果终于在维园竖立,却没想到港版民女遭遇广场同样命运。
大家努力的成果终于在维园竖立,却没想到港版民女遭遇广场同样命运。

被出卖的民主

没有人会想到,她,最终沦为历史舞台的一件道具,被利用完,当垃圾丢掉。

麦显扬,香港很重要的雕塑家,七十年代在伦敦Goldsmith及Slade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及雕塑,曾为八十年代香港电影金像奖设计了“两个脑袋”的奖座、在邱刚健导演的《唐朝绮丽男》中饰演骑马爱酒诗人、负责《梦中人》的兵马俑。可惜,1994年43岁英年早逝后,他被私人收藏的作品却遗落散失。

当麦显扬的英式美学教育遇上蔡义远自小被“潜移墨化”的苏俄风格,便引起现场一番争论。天安门广场民女,据说原型来自文革被处死的政治犯,学生制作的“文革式造型”,有反讽的反革命意味。性格率直的麦显扬不时大骂,如果不是为了六四,绝不会做如此丑陋的雕像。英中合壁的结果,正好折射出我们这座城市的特质和有别于中国的重要性。“最后出来的,已偏离广场的文革味,一个香港人面孔,没那么多棱角,比较斯文。”

英中合壁的结果,正好折射出我们这座城市的特质和有别於中国的重要性。“最後出来的,已偏离广场的文革味,一个香港人面孔,没那麽多棱角,比较斯文。”

当港人面孔民女最后在维园竖立时,蔡义远脑海至今有个最深刻画面:大家都在庆祝,由始至终在帮忙的意大利老师,躲在后面大哭。“可能,有些人忘记了一些东西。”


对于之后如何安置民女,他们跟支联会司徒华开过好几次会。其间,有同学建议让她漂流大海,有同学提出给参与者一人一块留念。蔡义远认为,就让她一直放在维园,由市民去决定。结果,由支联会全权作主。对于民女的最后命运,蔡义远当然知道却不想知道,“事实上,就是出卖。”被安置在香港大学行将拆除的杂物房,借机在拆屋时把她清理掉。“香港有史以来最高最大的户外雕塑,缘于香港跟中国的关系。 ”整个“自由符号”诞生过程,恍若北京学运二次复制:由满腔热情到流言四起,从民主争辩到民女之死。后来,我们都看见,历史永劫回归。

民女的最後命运,被安置在香港大学行将拆除的杂物房,借机在拆屋时把她清理掉。这是“香港有史以来最高最大的户外雕塑,缘於香港跟中国的关系。 ”

由学院到媒体的自我审查,早已发生。九十年代初,蔡义远担任香港文化杂志《越界》艺术总监时,准备在六月号中间彩色大页,刊出许同学拍摄的历史现场纪录,版面已排好,总编辑临时抽起。后来,部份相片只能在前《黑鸟》乐队郭达年出版的一份黑白印刷刊物出现。

物质消逝,“她”的心仍不息,有意无意潜藏于某个角落。另一版本的雕塑头像,曾安在蔡义远大屿山旧居。这个“情意结”,亦暗地里延伸至1996年某著名香港影帝的国语情歌MV中——巨型头像漂浮海面,第一次,在尖沙嘴码头,他躺在她脸上;第二次,于石澳波浪中,他站在她身旁。

二十七年后,当所有事情都要被政治化,或者艺术作品被批评“抽政治油水”时,蔡义远说,“有人把复制女神像视作政治行为,但我始终觉得,她是一件艺术品。”今日要“脱离关系”的青年,当然很难体会文革后移居成为香港人的“情意结”。“六四是香港最深刻的国民教育,记念六四是港人爱国情绪的集体显现。”

今日要“脱离关系”的青年,当然很难体会文革后移居成为香港人的“情意结”。

后话

1994年,蔡义远导演的剧场作品《魔鬼面包》在艺穗会上演,许同学是其一主演,我负责造型设计,男女主角就是被纱布绷带捆绑的白色神像,赤脚踏着 用厚海绵砌成两半的圆型底座,刻意为演员的肢体动作制造一定难度。同年,我为《Marie Claire》写“寻找马的足迹——悼麦显扬”,当时在港九角落捡拾他的遗作,其中一件位于尖沙嘴汉口道18至36号商业大厦大堂内,创作完成于1991年,名为《提升》。巨大人形铜像上下半身割为两截,高举的右手,有两只手掌,开展如一双翅膀。也许,那才是麦显扬心目中的“自由神像”。

曾经在尖沙嘴商业大厦大堂内的麦显扬1991年作品《提升》,是雕塑家个人演绎的自由意像。
曾经在尖沙嘴商业大厦大堂内的麦显扬1991年作品《提升》,是雕塑家个人演绎的自由意像。

2013年“香港文化界八九六四记忆档案”专题刊登后,有被访者说,这应该是六四25周年的书籍出版计划。比我们年轻的文化界朋友亦作回应,魂游说,当年还是中学生的她,曾写了不少关于民运的剧本在校内公演。“这些私密的段落或深深影响着往后的路,也构成更丰富的歴史痕迹。”李俊峰提起,活化厅曾追踪当年艺术家回应今天的自己,也拍了访谈,而程展纬和刘建华亦有相近想法,真的应该考虑出书。为这些肢离破碎脉络做更全纪录,也许可整理出今日部份香港文化面貌,亦能为港人的六四提供非主流论述的想象。

譬如专题写及89年7月在上环文娱中心演出的《东西游戏》,起初由蔡仞姿、也斯和游静发起,后来各界朋友陆续加入,可说是香港其一最早的即兴跨媒介合作(视觉艺术、诗歌文学、形体剧场、音乐和录像)。由于专题中的作者,其艺团今日都位于土瓜湾牛棚艺术村——蔡仞姿的1a Space、陈炳钊的前进进剧团、鲍蔼伦的录映太奇,我脑海不期然为25周年构想“当下六四”,有资料档案、即兴演出、互动论坛,从八九到今日香港所发生的荒诞作出回应反省,由牛棚上一代作起点,扩散至新世代各角网络如油麻地活化厅、深水埗赛马会艺术中心,以至社区组织如土地正义联盟。这个构想最后当然落空,2014年,至少“香港文化界记忆档案”那本书没成事,这是第二个耿耿于怀。

然后,另一场运动就正在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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