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文革50年

文革八问(下):谁更暴力,谁的文革,谁要沉默

1996年以后,文革话题从简化与否定,变成了虚化与回避,“回避、不理、不想,就不存在了吗?历史是永远存在的”。

端传媒记者 邹思聪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5-18

#文革50年#中国大陆

回顾前文》文革八问(上):为什么发生,为什么成功,为什么失败


右键开启》端传媒重磅专题:文化大革命 五十年后的记忆战场


1967年1月,两个红卫兵领袖被押到北广场大酒店接受群众批斗。
1967年1月,两个红卫兵领袖被押到北广场大酒店接受群众批斗。

【五】被忽视的文革真相:官方暴力远远大于民间暴力

追溯这场以失败终局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时,它至少显露出三张面孔。

造反:最为人熟知,暴力事件最少

最为人熟知的文革面孔,是文革初期(1966年)的大规模造反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不同种类的红卫兵造反派,针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官员、反动学术权威、黑五类知识分子、学校领导、反动家庭及个人,进行大规模批斗侮辱。

文革的这一面孔,官方“反思”最为众多,也默许民间谈论,并在党的决议框架之下,允许出版。

然而事实上,这一阶段的实际暴力事件,恰恰最少。

主张以“宜粗不宜细”来“全面否定文革”的邓小平,他作为党内最大“走资派”之一,就在这一时期被打倒,成为最早一批被打倒的中共领导人──因此邓小平对文革中“翻天”的一切人都毫无好感。这一点上,他与同样在文革期间被打倒的中共领导人陈云不同,陈云仍然看重红二代子女,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

因此,“体制内否定文革”一派眼中的文革简单直接,亦即“造反派”打击“当权派”。于是对于重夺权力者来说,自然必须彻底否定。

绝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一面孔的文革印象深刻,即便从未经历,也能通过官方结论加以想象。然而事实上,这一阶段的实际暴力事件,恰恰最少。

武斗:群众斗群众的暴力

此后,文革开始显露它最张狂暴戾的第二张面孔。大规模派系武斗在1966年10月至1968年6月间持续发生。这一面孔下,“群众斗群众”成为基本特征。

参与武斗的每一派,都声称自己是革命正统,在“保卫红太阳”。这一阶段天下大乱、全面内战,它们成为了骇人听闻、血腥残忍的传说往事──“红八月”、大兴县屠杀、重庆大武斗、武汉720事件、清华百日大武斗……种种事件,无不成为后人闻之色变的全面混乱,彻底失序。

混乱与暴力是这张面孔的核心表情,它往往被官方当成民主化对中国有害的直接证据,也被视为文革暴力最为严重的时期。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恢复秩序”的过程中,文革的第三张面孔狰狞毕现。

“恢复秩序”的革委会:由上而下的超大规模暴力

官方对恢复秩序从未提及细节,也从来正面叙述。然而事实上,正是这一“重建秩序”之路,和它所建立起来的全新体制,其暴力程度与暴力规模,远远高于看上去“天下大乱”的派性武斗阶段。

这一阶段始于1968年5月。毛泽东在当年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提出,从现在开始,要“清理阶级队伍”了。

“清理阶级队伍”的矛头,并非指向文革中的“造反派”,这一次,毛泽东将利刃对准一切人。

毛泽东拾回了官僚极权体制这把利刃。当共产党的高度组织动员能力运用在重建秩序上,便会对一切人使用无差别暴力。

1966到1971年,官方镇压与派性武斗死亡人数对比。
1966到1971年,官方镇压与派性武斗死亡人数对比。

“主要清的也不是‘黑五类’(注: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人群是确定的。主要清的是历史问题,清叛徒、特务,清‘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这些是不确定的。开始范围很大,然后再慢慢甄别、慢慢平反”,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告诉端传媒。

正是这一过程中,冤假频仍,错案纷至,打死、杀害、自杀事件不绝如缕。

“文化大革命中,你看前三年打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死了很多人。但是文化大革命真正很多死难者,都是在武斗以后。‘清理阶级队伍’,‘清理五一六’,‘一打三反’,都在后续运动中,发生的冤假错案,受到的迫害更多”,卜伟华分析。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1968年5月开始)、“一打三反”运动(1970年1月30日)、“清理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运动(1970年1月31日全国清查)等大规模官方组织的运动,也因此构成了文革的第三张面孔──这张面孔阴沉有序,铁腕无情,势若覆巢,无人幸免。

正是这张面孔,帮助毛泽东恢复并打造了新建制。然而事实上,它并不新鲜,就是毛泽东所要超越的官僚极权体制,在重建秩序中,毛泽东拾回了这把利刃。

全国成立革命委员会后,共产党重新控制全局。当它的高度组织动员能力运用在重建秩序上,便会对一切人使用无差别暴力。

“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不了解情况的人,看前面非常乱,非常轰轰烈烈。文革中的‘红八月’(注:1966年8月),你看打死了多少人?一共一千七百个人。远远不如后头,搞‘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这些运动厉害”,卜伟华告诉端传媒。

“而后面,虽然在很多地方看上去悄无声息,但只是一个单位自己,整‘五一六’,整叛徒、特务,各种各样的冤假错案,一个小单位就能整死好几十个人。有的一个地方,云南一个滇挺案(注:抓‘滇西挺进纵队’)整反革命集团,一下子就整死好几千人。内蒙古‘内人党’案,镇压死好几万人”,卜伟华对端传媒举例道。

不特如此,1969年中共九大以后,新体制建立,维稳成为首要目标,军队、公检法等部门开始进行更加严厉的专政。在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高潮时,全国各地悬挂着林彪的指示──“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镇压需要指标,也需要足够的威慑──所以短期内杀人必须足够多。于是中央政府将原本属于最高法院的死刑审核权下放至省级,省级只需把杀人人数在中央备案即可。有些省份将权力再度下放,导致最后,县级都有权宣布对镇压对象执行死刑,并且被判处者一律立即执行。

大规模残忍清洗与镇压,主要发生在林彪如日中天,军队控制全国革委会之时。直到1971年9月13日林彪垮台之后,军队代表逐渐被清理,当政旧官僚重新回归主导地位,体制暴力程度才开始稍微减弱。

在此以后,虽然运动仍然连绵不绝,但“批林批孔”运动、“反回潮”、“反复旧”运动则主要集中在意识形态领域,肉体暴力已大大降低。

最新研究数据:政府制造了四分之三的死亡记录

对于文革第三张面孔的暴力程度,海外最新文革研究已有数据库支持。

斯坦福大学历史学家魏昂德(Andrew G. Walder)于2015年秋季在权威学术期刊《Social Science History》发表论文《Rebellion and Repression in China, 1966–1971》。

魏昂德的研究团队用近二十年时间,搜集了中国2213个市县的年鉴,并且将这类原始出版物信息编入计算机数据库,记录了中国1966年6月至1971年12月的相关数据,其中包括这一时期因为政治运动而导致的“伤亡”数据,也包括“非自然”死亡和其他受害者(如各种形式的政治迫害:监禁、公共殴打、抄家、指控进行反革命活动等)。

魏昂德通过数据库分析,认为“政府行为的破坏性,远远高于叛乱分子的破坏性”,“政府镇压导致了大部分的死亡和受难者。”而数据库的挖掘结果显示,在176226人死亡记录中,联系到特定事件,近四分之三的死亡(130378)源于当局行动。而在超过1000万记录在案的受到政治迫害的受害人中,受到当局镇压者,则超过90%。

文革第三阶段的面孔,本身已经构成一场“全新运动”──然而,这一真实面孔长期被文革的前两张面孔隐蔽,反而成为官方正面讲述的“成果”。

这些特定事件──如“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打三反”运动──除制造了至少三倍于派系武斗的死亡人数,也同时制造了大多数受到政治迫害的受害者。除此以外,在这些官方运动中,受害者除了遭遇暴力以外,还被进行针对性的长期调查,遭遇监禁、逼问、抄家、失业,与亲人长期失去联系等灾难。

这些官方行动主要由革命委员会执行──而此时的革命委员会,主要有军队负责人掌控。

魏昂德在论文里得出结论,“简而言之,叛乱分子确实应该为大量死亡负责,但他们基本上只是杀死了其他叛乱分子。相比之下,政府的行为是更加残忍和有效的破坏,他们制造了四分之三的死亡记录,以及90%的政治迫害。”

所以在魏昂德看来,文革第三阶段的面孔,决不能仅仅概括为一个“恢复秩序”的过程,它本身已经构成一场“全新运动”──然而,这一真实面孔长期被文革的前两张面孔隐蔽,反而成为官方正面讲述的“成果”。

魏昂德认为,这一场“全新运动”如同1930年代末斯大林发动的“大清洗”运动所引发的“大恐怖”一样,并且还刺激了“红色高棉”几年之后在柬埔寨的极端行动──在访谈中,文革研究专家丁东对端传媒得出了同样结论。

只有理解在文革中,官方暴力远远大于民间暴力,才能理解文革的第三张面孔,这张面孔被长期涂抹,冷静有序,却鲜血淋漓──而这才是更完整的文革图景。

(注:“一打三反”运动,即“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

右键开启》李振盛:48年前,他在地板里藏下两万张文革底片

1974年12月18日,一名怀孕的女士在参与土地复耕。
1974年12月18日,一名怀孕的女士在参与土地复耕。

【六】有人说,文革有两个版本:毛泽东的文革、人民的文革,真的吗?

在所有关于文革的讨论中,“人民文革说”另类突兀,又引人注目。

这套主张反对毛泽东的文革,反对斯大林极权体制,他们也从来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毛派”。但同时,他们认为毛的文革,在民间客观地制造了一个与“毛的文革”平行存在的“人民文革”。

“天下大乱”导致的“自由空间”

而在“人民文革”的故事中,人民拥有言论、结社、办报等自由,并且人民通过文革,既能够冲击官僚体系,又在主动自发思考“中国向何处去”。在一片“大鸣大放”中,现代民主政治因素正在悄然生长。

“人民文革说”在文革刚结束时,在观点市场里无人问津。它更像是一次时隔多年的后来想象和创造回忆,在“改革开放”遭遇严重分歧的年代里,从小范围开始流传,却逐渐难以被人忽视。

已故著名经济学家杨小凯始终坚持“人民文革说”。他的文革名著《牛鬼蛇神录》刚刚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再版,其中记录了许多“人民的文革”──也因此,他的讲述被批评者认为,“处处为造反派张目”。

“人民文革”代表人物。
“人民文革”代表人物。

“所谓‘人民的文革’,恰恰是利用了毛泽东的文革所造成的体制崩坏,和四大武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来反官僚,为自己争取切身利益。比如个人待遇等。”

他的故事里,有许多在文革中另类思考与行动的政治犯。即便抛开那些无姓之人的虚实经历,至少杨小凯本人,无愧于是文革中的另类──他确实独立于毛泽东的命令,而主动去农村调研。在调研中,他认识到农民普遍对共产党政策的不满,并告知造反派同伴,不要为毛泽东权威所限,并真的得出了与官方截然相反的结论,提出了另一种文化大革命的主张。

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对端传媒解释,“毛泽东很可能是通过文化大革命而打倒政敌,建立一个自己的理想国。但所谓‘人民的文革’,恰恰是利用了毛泽东的文革所造成的体制崩坏,和四大武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来反官僚,为自己争取切身利益。比如个人待遇等。”

因为那篇著名的《中国向何处去》,杨小凯入狱十年,并在牢狱中,接触到他后来书写的各路“牛鬼蛇神”。另一名文革中的思想青年刘国凯,他曾在文革中受杨小凯文章启发,写下了《文化大革命简析》,也持类似观点。

也因此,他们肯定“文革”与否定毛泽东是一体两面,并不矛盾。至少在杨小凯等人真实经历的文革中,他们确实思考并行动,与主流意见对文革的单向认识并不相同,提供了文革鲜为人知的另一个侧面。历史学家朱学勤也曾深情描绘过思想者村落,文革史专家印红标则在《失踪者的足迹》中,记录了青年精英的自我启蒙与读书过程。

在文革中,与杨小凯有类似行动的有遇罗克、张志新等人。他们都有不同于关于官方结论的见解与主张。

当原来党委部门与管理系统彻底崩坏后,社会终于出现久违的真空。“文革前,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马上就把你灭了。”

遇罗克在文革早期写下《血统论》,但其中并没反对毛泽东和共产党,只是提出了最基本的人权问题。张志新则是对当局打倒刘少奇感到不满──在文革期间,像张志新这般为刘少奇打抱不平者不在少数,而因此受到司法处理的人,多达数万人。

在端传媒的采访过程中,众研究者对“人民文革说”仍然争议颇大。

文革专家丁东少年时代亲身经历文革,他当时怀抱理想主义,渴望建立巴黎公社,并且参与民间组织,学习《法兰西内战》,把无产阶级大民主作为理想。“但从上头来讲,毛泽东并没有这个意思”,五十年后,丁东对端传媒说。

丁东也承认,遇罗克等人的行为,在文革前17年的极权体制下,绝不可能出现。而当原来党委部门与管理系统彻底崩坏后,社会终于出现久违的真空。

“遇罗克和几个中学生一块,办了一张小报,而且还存在了好几个月。他这张报纸在经济上盈利,挺受欢迎,发行量大,还刊登了像《出身论》这样的文章,是明显的利益受损群体的利益诉求,明确表达自己的理念。文革前,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马上就把你灭了。虽然说遇罗克最后也很惨,被枪毙,但是他活动了好几个月时间”,丁东说。

很大程度上,遇罗克的文章是为了受到不公对待的整个阶层,甚至是为了“人人平等”的抽象理想,这在文革前不可能出现。

另一方面,在文革天下大乱中,也有“为自己代言”的群体出现。许多临时合同工建立组织,公开要求与体制内工人待遇平等,并一度得到江青等人支持。这类底层自发的群众组织,很多遵循着“少数服从多数”,“民主选举”的方式选出领袖,民主实践真实存在着。

“奉旨造反”的局限

然而,在一切可能导致民主的实践中,毛泽东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早已悬挂当头,这让可能的民主变得虚无缥缈。事实上,在整个文革造反运动中,除了极少数人在“独立思考”以外,所有人都对“超凡领袖”毛泽东极度崇拜,没有任何怀疑。

卜伟华对端传媒举例,“目前大量‘造反派’头头的回忆录,讲述自己造反经历时,可以看到绝大多数造反派都完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按照毛泽东的教导搞‘文化大革命’。”

在毛泽东的最高指示面前,有限的“民主”与“结社自由”不堪一击。

“现在有一些人,尤其是跑到海外的一些人胡说八道,比如郑毅,他是我们一个中学的。他说我们当时就想反共产党,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他的事谁不知道,为了表示自己是革命的,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肉上,在胸前留个大疤。你都这样表白了,当时是什么样?你现在说我就是反对共产党的,你说谁相信你的话?”,卜伟华说。

在毛泽东的最高指示面前,有限的“民主”与“结社自由”不堪一击。曾向往巴黎公社的丁东也承认,“哪怕这个组织内部再民主,中央文革小组一句话,说大方向错了,那这个组织马上就土崩瓦解。”

“造反”不能触碰的底线

除对毛泽东高度迷信外,即便在短暂一年多的有限结社、言论、出版自由中,毛泽东与中央文革小组也规定了许多不能触碰的底线。

文革一开始时,由于禁止“成立全国性的群众组织”,许多全国组织被全部取缔,并且受到“反革命组织”对待,遭遇镇压。

另一方面,毛泽东始终要保证军队保持安定,所以他在文革中反复强调,“不许反军乱军”。

而对于公安、司法等部门,虽然毛一度号召“砸烂公检法”,“但仍然不是谁都能去砸烂的,许多人在这上面吃了苦头”。

损坏一张领袖画像,弄坏一枚像章,说一句牢骚话,喊错一句口号,标语写错一个字,就可能立刻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而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公布的“公安六条”,其中最著名的第二条就是人们熟知的“恶毒攻击罪”。

这一条款明确规定,反对毛主席与林彪者都是现行反革命,而在具体施行上,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也被划入“无产阶级司令部”中,容不得“造反派”半点反对。

而在这一臭名昭著的条款下,许多人损坏一张领袖画像,弄坏一枚像章,说一句牢骚话,喊错一句口号,标语写错一个字,就可能立刻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杨小凯、张志新、遇罗克等人,都因此被判重刑,甚至处以极刑。

对于这些人的遭遇,卜伟华质问,“他们没有去反毛泽东吧?他们写了一篇文章,发在小报上。张志新是后来精神出了问题,才说了些攻击毛的话……所以,文革是全民族的一个耻辱,很多事情达到了一个非常疯狂,没有理智的地步。”

“毛泽东的文革,大家都经历过,看得到,实实在在。而所谓人民的文革,是很虚幻的。利用文化大革命,争取个人利益,这些人肯定有。但这些人的行为,很难形成与毛泽东的文革并行的另一个文革”,卜伟华说。

历史学家雷颐对端传媒分析,经过延安整风之后,党的官僚都明白──“群众运动”就是“运动群众”。在雷颐看来,即便在最天下大乱的时期,文革仍然在统一部署下进行,而类似于杨小凯、遇罗克、张志新这样短暂脱离部署的极少数,并不能改变这一大背景。

“纳粹运动时期,也有反对希特勒的德国人。你能说有两个纳粹运动吗?”在访谈最后,雷颐反问。

右键开启》徐贲:“文革道歉”必须先清除“文革基因”


1967年6月5日,哈尔滨,两帮红卫兵在黑龙江革命委员会总部前为争夺广播巴士而打斗。
1967年6月5日,哈尔滨,两帮红卫兵在黑龙江革命委员会总部前为争夺广播巴士而打斗。

【七】文革对中国造成了怎样的破坏?

文革给中国造成了怎样的灾难?

它曾让中国全面贫穷,彻底迷失方向。

国际迅速富裕,国内一片赤贫

将中国置于战后国际中, 整个1960年代,二战后的世界经过1950年代的调整,一个大发展时期开始了。“亚洲四小龙”在50年代调整之后,抓住全球化的机会,在经济上迅速发展,并在现代化进程中完成了转型。

美国在1975年的GDP总额是1957年的3.2倍。西德在1951年到1971年间,GDP增加5倍。日本则更是在1955到1970年间,GDP增长了7.2倍。

而中国则在“继续革命”,并因此永远失去不复到来的机遇。文革时期的中国,无论是生活水平,还是综合国力,都大大降低。

文革期间经济上的大失败,即便是官方数据也从不讳言。1977年12月,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在全国计划会议上估计,文革十年里,国民收入损失超过5000亿人民币──相当于中共建国30年全部基础建设投资的80%,超过30年来全国固定资产的总和。

“文革结束时,我还是机关干部,有的时候都不能吃饱。更何况多少农民,都饿着肚子,没钱花,没衣服穿,相当普遍。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吃不饱肚子,好多妇女接受买卖婚姻。人权状况很恶劣。”

据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编纂的《中国经济发展五十年大事记》记载,文革中,中国经济增长率5年不超过4%,其中3年负增长──负增长年份分别是1967年-5.7%,1968年-4.1%,1976年-1.6%。

1978年,华国锋在五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宣读《政府工作报告》,其中提到,仅1974-1976年,全国工业总产值损失1000亿人民币,钢产量损失2800万吨,财政收入损失400亿人民币,“整个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

文革结束时,城市居民从1957年到1976年,长达20年时间内没有涨过工资。据曾培炎主编的《新中国经济50年》记载,城市居民年人均工资反而从624元下降到575元。而直到1978年,全国农民平均每年从集体分配到的收入,只有74.67元──相当多农民辛苦一年,不仅分文没有,反倒欠生产队钱。

“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文革结束时,我还是机关干部,有的时候都不能吃饱。更何况多少农民,都饿着肚子,没钱花,没衣服穿,相当普遍。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吃不饱肚子,好多妇女接受买卖婚姻。人权状况很恶劣”,文革专家丁东对端传媒回忆,“本来这个国家不需要闹到这步田地,因为这么一场文革,毛泽东一个人搞了他的实验,弄得几亿人,温饱都得不到保证,就别说发展了。”

文革结束后,整个体制又把经济发展当成一切,由于长久贫穷,全社会都只认“钱”,财富取得过程充斥各类“原罪”,又迅速制造大量新的不公。

一位社科院历史学家对端传媒回顾──1945年,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之一,是全球前五的国家。而到1970年代,毛泽东则划分了三个世界,把中国划为第三世界国家,“他也知道中国落后了”。

“1949年后,我们没有在大国崛起的基础上,继续崛起。中国从农业往工业文明转移过程中,确实充满了战争,有衰落过程。但1860年之后,中国在逐步上升。1945年,二战结束,中国攀升到世界四强,成为联合国五常。中国重回世界中心。但之后我们把国门封闭自娱自乐,也就二十年的时间,就处于崩溃的边缘。”

而文革结束后,由于全面落后,中国人仿佛回到初开国门的1860年,邓小平面临和晚清恭亲王一样的“后发焦虑”。这样的焦虑迫使他提出“稳定压倒一切”,“发展才是硬道理”。此后,整个体制又把经济发展当成一切,由于长久贫穷,全社会都只认“钱”。在并不拥有现代法治的国家背景下,整个体制过度释放贪欲,财富取得过程充斥各类“原罪”,又迅速制造大量新的不公。

国家治理彻底失败

除了经济以外,在政治制度上,文革对中国的伤害同样巨大。毛泽东作为政治家的随意性,导致他任意改变国家,打乱秩序。而任意治罪的结果,则让整个社会毫无原则,稳定性与安全感极差。原有道德习俗,也因此败坏不堪。

文革时期,毛泽东建立的革命委员会根本无法治理现代国家,实际上,它构成问题本身,其暴力程度远远高于红卫兵造反派运动和派性武斗。因此进入1980年代,这一体制被当局彻底废弃。

“共产党都始终没有建立常态体制,一直处于战争体制的后遗症中。”

除此以外,一大批知识分子、技术官僚遭到长期迫害,到1968年底,中科院仅在北京的171位高级研究人员中,就有131位被先后列为打倒与审查对象……凡此种种,不可胜数。知识青年没能获得应有的教育,现代教育制度彻底崩坏,而十年没有正式高考、知情上山下乡的结局则是,在1982年人口普查统计表明,当年全国文盲与半文盲多达2亿3千万人。长此以往,人才遭遇大规模断层。

在这位社科院历史学家眼里,整个文革结束前,“共产党都始终没有建立常态体制,一直处于战争体制的后遗症中。”

文革导致更加严重的权力腐败

文革同样让国家体制滋生了大量腐败,在这一点上,汉学家潘鸣啸与其他人看法不同。

在访谈中,潘鸣啸直言中国人最大的幻觉,便是觉得文革期间没有腐败。但事实上,“最大的腐败是从70年代开始的”。潘鸣啸长期研究知青上山下乡问题,他发现彼时的腐败无关金钱,而纯粹是权力的巨大腐败。

“史学界在80年代提出来的,我们要从革命叙事往现代化叙事转型…一定要建立一个常态国家…但后来再发生六四,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下乡的知青绝大多数想回到城市,他们用各种办法,讨好各种干部,所以腐败从这时候开始。比方一个农场干部,他们可以决定哪个知青可以回城,那些不能回城,他们对女知青甚至有各种性交易……所以那个时候钱不重要,而纯粹是权力的腐败。”

“把文革放到大的历史脉络去检讨,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从来不是常态国家。史学界在80年代提出来的,我们要从革命叙事往现代化叙事转型,都在很温和地讲,一定要建立一个常态国家,所有东西都应该有规范有秩序。但后来再发生六四,一切希望都破灭了”,这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家告诉端传媒。

文革导致的人伦伤害,后共产主义时代才能修复

而文革中不可胜数的伦理悲剧、家庭悲剧,对中国人伦理价值的伤害,比经济政治伤害更加隐蔽,也更加难以恢复。

“它伤害了中国人的灵魂”,潘鸣啸说。

一位历史学家对端传媒分析,“从传统社会直到近代,中国人的伦理价值观,一直很温和。所有儒家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师道尊严,都处于有秩序的状态。传教士对中国人的描述是,儒家文化背景下的中国,一直处于很温馨、不焦虑的状态。”

而文革恰恰制造了最极端的伦理悲剧,夫妻成仇,父子反目,率兽食人,人伦颠倒。更荒谬的是,这一切在文革期间,被作为正义歌颂。

在访谈中,一些学者甚至认为,这样的人伦伤害,或许只有等到后共产主义时代的中国,才能彻底修复。只有那时候,人们才可能告别一切政治厉害的算计──因为文革远非文革本身,它由这一体制一手塑造。

“薄熙来在重庆搞的唱红打黑,可以看出文化大革命的阴魂不散。最近,官方给任志强乱扣反党的帽子,上纲上线,这都是文革思维和做法。”

在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看来,文革没有产生新制度,而只是将斯大林主义推向极端。虽然官方彻底否定文革,但在意识形态与宣传上尽可能回避淡化文革,在出版物中严格控制文革题材,实际上对文革从未进行真正彻底的反思,因此,“文革当中很多的‘左’的思想,‘左’的理论,现在仍然处处能够看到它的影子。”

“薄熙来在重庆搞的唱红打黑,可以看出文化大革命的阴魂不散。最近,官方给任志强乱扣反党的帽子,上纲上线,这都是文革思维和做法”,卜伟华说。

“文革思维”真的并未远去吗?卜伟华提出了一个关键疑问──

在五十年之后,文革还有可能在中国卷土重来吗?

右键开启》50年后的“红五月”,谁在此时歌唱“文革”?


1967年1月31日,黑龙江革命委员会成立,红卫兵当日组织游行。
1967年1月31日,黑龙江革命委员会成立,红卫兵当日组织游行。

【八】 50年过去了,文革还会重来吗?

2016年5月16日,距离那场翻天覆地的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

尽管它仍然有太多谜团悬而未决,杞人忧天者亦曾忧心文革再度到来,但没有太多人严肃对待。因为官方早就认定,文革是一场浩劫,应该彻底否定。

直到2016年,波谲云诡的事情在这片大陆不断发生。

从2016年春晚的“回到过去”,到任志强事件的“十日批判”,再到“五二红歌会”直接在人民大会堂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每一件事都包含太多可疑之处:

春晚在民间恶评如潮,央视却连续数天大肆赞扬,歌功颂德,这在此前从未有过;

微博大V、中共党员任志强不满“党媒姓党”,被官媒集中批判。在其大有被“斗倒批臭”之势时,中纪委官网突然发表文章,认为“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任志强随即被冷处理,数月之后,才被“留党察看”;

而“五二红歌会”更是以中宣部下属机构旗号,在人民大会堂里,堂而皇之地表演诸多文革歌曲。事后中宣部、主办方中国歌剧院纷纷撇清关系,红二代马晓力则写公开信,并接受凤凰网专访,认为这是违反党的历史决议,“给党中央挖坑”,要求彻查此事背后的势力……

诸多怪事扑朔迷离,变化多端。文革重来的论调,似乎突然成为公众关注热点。因此,一个巨大疑问是,“新文革”会发生吗?

文革不会再来,但会“借尸还魂”

“已经发生了,叫‘十日文革’”,当端传媒提出问题时,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迅速回答。

卜伟华意指官媒针对任志强的集中批判──这一批判持续十天之久,而其中杀气腾腾的批判文章“上纲上线,用语言辞与文革话语十分相似。”

“文革以各种变种出现,是完全可能的。胡耀邦就讲过一句话,文化大革命,很难再出现了,但是一有风吹草动,也可能会借尸还魂。”

然而,这样的官媒批判,很难让人认定,真正的文革复辟了。卜伟华对端传媒分析,如果是一场发生在1966-1976年的文革,它在中国永远不可能再发生了──

“以同一种形式,同一种内容,同一种方法回到文革,完全不会。因为没有毛泽东了,这个情况非常不一样了。然后文革再来批判京剧的文章,发动几个大运动,这个也不可能了。具体的形式、具体的方法,完全跟过去文革一样,是不会的。”

而汉学家潘鸣啸告诉端传媒,所谓“十日文革”与真正文革并无关系,而“最多是一次反右”──“毛泽东是公开的,找群众来打你,现在──特别是六四以后──没人敢这样做。”

“如果你让老百姓自己搞运动,他们很可能以后要打你自己,所以我完全不同意‘十日文革’这个说法。打击大V,上中央电视台,这很像斯大林的公开审判,都经过了全面控制。毛泽东敢让群众起来,可以让他们几个月不用听话,群众还可以把想做的事部分给做了。世界历史上,没有多少领袖可以这样做”,潘鸣啸很肯定,中国不会再发生文革。

如果将1966-1976年发生的文革成为“经典文革”,毫无疑问,这样的纯粹文革几乎不再可能重现。

然而,“十日文革,并非真是文革。但起码,你采取了文革的做法,文革的口号,文革的思维方式,这都是文化大革命的遗风啊。你搞大批判,不让人家感到有回到文革的危险吗?”卜伟华质问。

完全以经典方式再现,虽然已完全不可能,但“文革以各种变种出现,是完全可能的。胡耀邦就讲过一句话,文化大革命,很难再出现了,但是一有风吹草动,也可能会借尸还魂。”

“彻底反思文革”,而非“彻底否定文革”

因此,防止文革以各种方式“借尸还魂”,可能是文革五十年之际,我们反思文革的原因所在。

端传媒前后与十几位文革研究专家和历史学家交谈,他们在历史问题上观点各异,但在这一问题上,观点惊人一致──

防止文革“借尸还魂”,只有“彻底反思文革”,而非简单化约的“彻底否定文革”。

文革研究在今日中国仍然衰落,“文革在中国,‘文革学’在外国”,仍然是中国研究者不得不面对的尴尬事实。

文革所有罪恶都来自于党内“野心家”林彪、康生、“四人帮”,民间一切罪责则由“造反派”承担。为了保持最高领袖的神圣地位,毛泽东则是“被错误利用”才发动了文革。

这一切都始于1980年代初的“彻底否定文革”。当时它具有现实意义,既可以“团结一切力量向前看”,也有现实的政治因素──邓小平要在198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取代华国锋,而否定文革,就确立了邓小平取代华国锋的合法性。

与此同时,邓小平做出决定,文革反思“宜粗不宜细”──这同样出于现实政治的考量,因为在整个文革十年中,受害者同时是施害者,施害者也同时是受害者。

邓小平在文革开始不久即被打倒,但他所要团结使用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却并非如此。毛泽东在整个文革期间,一直采用“剥笋政策”,他并非一次打倒所有官僚,而是如同剥笋,一层一层清理。因此,批判彭真时,刘少奇、邓小平一起参与。批判刘少奇时,“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拥护毛主席,积极参与其中。

因此,这场浩劫中,几乎没人无辜──于是,“彻底否定文革”只能“宜粗不宜细”。

在这一抽象政治决议下,邓小平要团结运用的对象,其支持参与文革的一面不再提及,而重点强调其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抵制文革的一面。

于是,文革所有罪恶都来自于党内“野心家”林彪、康生、“四人帮”,民间一切罪责则由“造反派”承担。为了保持最高领袖的神圣地位,毛泽东则是“被错误利用”才发动了文革。其余“老一辈革命家”,要么被迫害冲击,要么坚决抵制。不明真相的年轻人则备受蒙蔽──

一个“彻底否定”的文革谱系,按照官方政治需求就此写成。此后的文革历史作品、文学作品、艺术作品都在这一框架之下完成。也因此,它们很难更深一步反思文革,而不可避免成为官方文革谱系的注脚。

从文革三十年(1996年)以后,文革话题更是从简化与否定,变成了虚化与回避。

在中国,从1980年代严家其、高皋出版《文化大革命史》开始,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陆续有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金春明、席宣的《文化大革命简史》等文革整体史著作出版,也因此成为中国内地研究文化大革命的经典著作。

至此以后,国内再没有文革整体历史著作,而文革中的事件专题史则素来欠奉。

“要做到能够对文革的历史正确地了解,正确地分析评价,就必须改变现在对文革的政策,必须允许对文革进行研究,对文革题材的东西允许发表。”

必须承认,这些著作有所突破,作者均在论述中,认定文革中的诸多重要决定,不可能是由林彪或“四人帮”单独做出,而纯粹来自毛泽东的最高意志。因此,他们将文革的最大责任重新置位,还给了它的始作俑者──但除此以外,这些著作在体现文革的复杂性上,则付之阙如。

也因此,在文革五十年之际,为防止文革幽灵的“借尸还魂”,“彻底反思文革”──而非化约的彻底否定,端传媒所采访的十几位学者都认为,应该“开放文革的出版与研究,将文革真实历史说清楚。”

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砸烂旧世界: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与动乱》一书,他详实记载了发生在文革前三年的历史事实,是目前最受认可的文革专门史著作。在访谈最后,他告诉端传媒,“很多人谈这谈那,却没建立在对文革历史真实了解的基础上。如果没有对文革真实历史情况比较真实的了解,你的反思、否定、评论,都可能是站不住脚的。要做到能够对文革的历史正确地了解,正确地分析评价,就必须改变现在对文革的政策,必须允许对文革进行研究,对文革题材的东西允许发表。”

对于官方回避和禁止文革题材的出版发行,他反问道,“过去的东西,回避、不理、不想,就不存在了吗?历史是永远存在的,不可能因为你的态度而改变。”

回顾前文》文革八问(上):为什么发生,为什么成功,为什么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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