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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慕天:在脸书拥抱“地球”的理由

社会学家包曼清楚地意识到了社交媒体中的陷阱:一个人可以“归属于”社群,不可能“创造”社群。

刊登于 2016-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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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慕天:我最终还是没有架设齿轮,只在脸书上拥抱“地球”。

大约九年前,因为外籍及跨文化圈朋友的介绍下注册了自己的脸书(Facebook)帐号。那时刚到国外,一口气认识了非常多来自美国及全球各地各方的同学,发现脸书是个绝佳的友谊经营工具,对此感到兴奋。否则在派对或破冰联谊上交谈,往往几天就忘记对方自我介绍和聊天的内容,下次碰面连姓名都叫不出。

这时脸书等社群网站用处,就是个“云端的通讯录”、“线上名片档”,记载着大家的姓名、学籍、出生地、照片、电邮,辅助线下真实交流。这是脸书“友谊管理1.0时代”。

不久,随着“开心农场”、“开心水族箱”等游戏爆红,脸书在台湾年轻人间注册热潮风起,一票八百年杳无音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喜孜孜地云端重逢。这是脸书“友谊管理2.0时代”:脸书一口气帮你我把不同人生阶段的线下好友,全部整合在一个空间。

然而随着脸书名人纷设粉丝页、挂蓝勾,各种分众群组及好友分类功能出现,Pinterest、Instagram分走了书签、贴图用户市场,社群网站进入了“友谊管理3.0时代”。这是个“多元交心”的时代。不仅线上多出了亿万个新生的云端“部落”(即全球化现象的global-tribalization),连你我的脸书都加入了许多至今未曾谋面,只以文字思想或共同爱好相交的“好友”。

发文分享为的是与潜在读者的共鸣。“1.0时代”好友几乎都是现实生活同一生活圈(如留学的校园),发文也不出这圈外;“2.0时代”加入了不同时期好友,这时公约数只剩下“自己”,脸书动态改以个人吃喝玩乐、旅游、恋爱、升迁动态为基调。

“3.0时代”则十分奇妙。云端上形成了一层又一层平行的“同温圈”。现在浏览一个陌生人的脸书,从公开资历、几张入眼照片、几则最新贴文,很快就可以把人定调,看他是深绿咖、健身咖、学术咖;看是来自重机圈、GAY圈的、网美圈、小模圈、屁孩圈、创业圈,或是社运圈等等。

分众的诱惑与风险

面对这种同温层现象,从“1.0时代”走来的我一度感到无力;因为脸友的“语言”习惯就分成不同群了。脸书显示内容的“演算法”是个问题。住“外地”时,持续地用“英文”谈“外地”事物,可以触及到外地读者;住“台湾”时,多“中文”谈“华语世界”的事物,则触及到华人读者。但语言及主题交错的效果,却会导致触及程度很差。

曾有朋友建议,把好友按照意识型态“分类”,例如作为“性保守派”与“性自由派”分开喂养。我想,这就是“友谊管理3.0时代”的一种实践。她也果然是将脸书好友分成两个以上意识形态圈子,然后便仿佛大解放似地,在不同的“齿轮”中,说着“尺度内”的语言。

于是我开始观察,自己能读到愈来愈多不同友人挂着“小齿轮”发出的动态。有时他们会主动说明这个小齿轮的意义,像是“基督徒弟兄”、“一夫一妻支持者”;但这反而让我忖问:所以你们对“基督徒姊妹”、“性自由派”,以及各种其他人又是发些什么?

在1967年的著作《书写与差异》(L'E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中,哲学家德希达(Jacques Derrida)曾指出,“书写”相对于“言说”吃亏,在于它让作者无法为自己辩护。那个流传着“作者已死”年代的欧陆文学界已经理解到,“书写”非但不该被当作是“言说”的拟像,更应当化作具有“外部性”的公共财,可以、也必须接受人们从多元脉络中进行抽读、创用。

半世纪后,人们透过小齿轮“自订受众”实践网路书写的传播,在分众的同时,也为书写存在的脉络投射了作者主观的刚性标签;此现象的意涵毋宁可看作是将“书写”类同于“言说”的古典回归。

然而如此分众治理人际关系的前提,是假设整个社会都恪守隐私保护的传播伦理;但那并不现实。正如学生时代“我只有跟你讲”的悄悄话,不用多久就能在隔壁班“出口转内销”;人们以为分众后可在“舒适圈”内畅所欲言,但怎就忘了“截屏工具”的存在和“人心隔肚皮”的硬道理呢?

以意识形态分众论述的陷阱,在于它倚赖二元逻辑(注一)擘划的社群认同想像过于扁平,作为发话者与其自定义社群“交心”及获致“信任”手段,不但未必能讨好,对一群网友预载的信任,更可能让“公开的悄悄话”被两面三刀的人活剐。一般私人,小则出格言论被“损友”存作把柄背后议论;但公众人物失言,一支暗箭则可招来舆论攻击以致万劫不复。

流动的认同,或是破碎的自我

于精神层面,“全球部落化”透过网际网路进行的“重组”与“拆分”,展开的更是“液态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下的一种“流动认同”。

姑且让我将“身份认同”对立起来。若“身份”为先天或外力所赋予人者,“认同”是我们后天主动拥抱的,那么社群网路(尤其匿名社群网路)发展的神学或精神意义,无疑在于这是一次人类将“受餽赠的身份”(the given-ness as gift)视为包袱予以捐弃,且不再以反映“上帝的形象”(Imago Dei)为人生目标,只求自主地喊出“我就是我”(I am who I am)认同的转型革命。

在友谊3.0时代,我们享受了充分的人际主导权,任性定义谁是点头之交、谁当挚友、谁应加入、谁该删除;甚至以“类别标签”为他者建档、玩转八面玲珑的分众言说。 脸书令这个世代寄情于“同一款认同”的弱连结──我们是“好友”,因为我们或政治立场相同,或宗教信仰相同,或爱好的明星相同,或刚好买了同一款车。以片面的自我认同为入场券,将“社群”替换为“俱乐部”。

但社会学家包曼(Zygmunt Bauman)清楚地意识到了社交媒体中的陷阱:一个人可以“归属于”社群,不可能“创造”社群。社交俱乐部无法替代真实的团契(κοινωνία)。

看似自主的分众功能于是彰显了“罪欲”更大的诱惑:人们倾向轻易将不当言论下架、让不讨喜的言论灭音,甚至在被指出理亏时不愿承担就直接闪人;我们不再与另一个人真心换真心地肉搏、或慢下来处理深层的矛盾,或为了协调“命运共同体”的身份在同一个屋簷下缠斗。

这个速食多元的世代充斥着任意解消的人际关系;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问责与妥协都是多余。

何以我拥抱地球

于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架设齿轮,只在脸书上拥抱“地球”。作为从“友谊管理1.0时代”走来的云端老人,我并不是将乌托邦式的“地球一家”寄情于那球型标志──哪怕脸书已经将原为6度分隔的人际关系缩为3.5度了;到底,除了是那份对“网路隐私性”保护过早且过份的悲观,更是因为感到必须积极捍卫,近现代人类在全球部落化下正被消灭中的身份,令我坚定了对云端友谊管理选择“不作为之作为”。

过去500年来,社会凭借“专业”定义人的“身分”;个体则以“召命/天职”(vocation,注二)构筑对新身份的“认同”。无论丈夫、母亲、医生、工匠、运动员、记者,都在互相砥砺的社群中,发展精益求精的工艺(craftsmanship),彰显荣神益人的专业伦理。这种现代人“身分”与“认同”的合一性,不但是近代资本主义社会风风火火的苗头,更是当代民主人权萌芽的启蒙种子。

21世纪随着云端翩然降临的,除了美好的“共享经济”,还有对社群认同的重新定义。然而前者用个人包商(individual contractor)和零工(part-timer)解构了定义现代人身份的“天职”,后者则怂恿咱们利用自定义的“我群”便宜应答“我是谁?”这个既古典又终极的哲学问题。

座落在这个时代中寻道暨传道,我无法抗拒生活的经济来源变得破碎、所学的专业逐渐晕开为杂学、社群共同基础慢慢滑向欲望行销,坐视内容演算法喂食给人们的一切;但至少在网路“第二人生”里,角色扮演者还能选择书写一份完整身份认同记忆的方式,就是做一个冒险的“地球人”。

我之所以拥抱地球,不单为让个人领受的“道”向世界敞开,纳入与任何个体“为谋”的可能;更是因为我的“身份”,让我只能如此的公共神学践行跟随那“道成肉身”者──那位曾以人类面容生活在人群中的上帝,the foundation of our co-humanity。

(邱慕天,台湾醒报副总编辑、美国三一神学院道学硕士)

注一:此时的基本问题是:“is s/he in this or out of this?”

注二: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在《基督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解释:“召命是指一种终生的任务,一种确定的工作范围。”原来在16世纪西方更正教运动以前,无论天主教或古代民族的语言中,世俗的工作/职业并没有“召命”或“道”的意义;直到改教神学家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以《圣经》中“信徒皆祭司”的神学概念,解消了“修道院”与“世俗职场”间的围墙,人的工作才成为一份自我认同追寻的“入世圣召”,开启了近现代社会将身份的定义由“家世出身”转向“专业”的典范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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