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勒行記:內戰焦灼下的地震現場

「我們不知道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
工人們正在清理廢墟。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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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8日,緬甸發生里氏7.7級的地震,震波傳導至泰國,在這個很少經歷過地震的國家,很多泰國人說自己幾十年來都沒有碰到如此劇烈的地震。瞬時間,各種視頻和圖片充斥國際和社交媒體——公寓大樓搖晃、樓頂露天泳池變成瀑布傾灑而下、在建樓房垮塌、公寓內牆壁裂縫、大塊牆皮脫落。

於是給在本地上大學的朋友Jonn發消息(消息原文為英文):「我記得你的老家是在曼德勒是嗎?」Jonn回覆:「是的,我家的房子也損毀了。」他發來了幾張還在曼德勒家中居住的親戚拍下的照片—家裏亂糟糟一團,牆體布滿裂縫。

Jonn家被損毀的房子。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4月1日,一家人道救援機構邀請我去震區曼德勒拍攝地震之後的情況。緬甸對於我來說是陌生的,相信跟大部分人一樣,談到緬甸,想到的首先是電詐和內戰。

我決定去,訂好了4號從曼谷去仰光機票,和從中國飛去的兩個記者(其中一位簡稱C)約好了下午在仰光機場碰頭,在仰光的酒店待一晚,第二天5號一早前往曼德勒。

出發前一晚,我和兩位記者同他們僱傭的本地張嚮導一起在飯館吃飯。一邊吃飯,一邊和張嚮導聊天,他是第三代雲南移民,現在教中文和英文。我問:「你的中文不錯啊。」他說:「我從小喜歡看《康熙來了》裏的小S,所以跟着那個學的。」

地震中坍塌的樓,第一層已經完全損毀。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4月5日從仰光到曼德勒的路上,會數次路過警察和軍隊的檢查站,每次快要到檢查站,張嚮導說:「趕快把手機收起來,不要當着警察的面玩手機。」在通往曼德勒的最後一個檢查站,軍人詳細過問車上的這幾個中國人要去做什麼,司機「撒謊」:「他們是去曼德勒參加一個國際會議的。」軍人於是離開了。嚮導說:「他還知道那裏有個國際會議呢,要不然我們不好過去。」

在車上,張嚮導說:「我都不知道他們(軍政府和地方武裝)打來打去有什麼意思。你說中國抗日戰爭的時候,大家打仗是為了趕走侵略者,但是我們在打什麼呢?」

這一天是地震後的第八天,看到新聞說軍政府自地震後還在不停地空襲反抗軍控制的地區,造成大量平民傷亡。

從仰光到曼德勒的路程要花費10-12小時,路上手機信號不好,白天只能在車上睡覺。一路看到救援車輛,損毀的道路,修路的工人。晚上七點靠近了曼德勒,經過機場,看到還有飛機在降落。地震以來,機場已經損毀,商業航班已經暫停,剛看到的大概是運輸救援隊的飛機。天色漸晚,進入市區的路上,燈光昏暗,因為地震的緣故,漫天瀰漫塵土。車上的本地嚮導說,其實本地的情況也沒有我們想得那麼誇張,倒塌的房子估計最多佔全市的5%,然而,所有外觀看起來完好的房子,裏面都會有裂縫。

入住的酒店牆壁都是裂紋。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果然,到了酒店,看到酒店前台和走廊裏牆上一條條的新近粉刷的痕跡,顯然是為了遮蓋地震造成的裂縫。進了房間,則發現牆上衆多的裂縫依然在那裏,傢俱上覆蓋的一層粉塵還未來得及被打掃。酒店的正對面,是一座倒塌的三層樓,一樓已經被完全壓垮,剩下的兩層向另一側傾斜着,樓前散落着各種生活物品、碎磚塊和碎玻璃。酒店前台的小夥說,對面有個19歲的人死了。

一棟三層的民宅被地震徹底摧毀,無人傷亡。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第二天,Jonn的朋友Kay開車帶着我在市區遊走,基本上路過每個街道,都能看到有倒塌或外表有損壞的的建築,在有些廢墟上,人們忙碌着一起清理廢墟,用電錘擊碎廢墟,裝到竹筐中,再一筐筐卸到卡車上。在一間半傾半倒的五層樓的長城酒店旁,挖掘機正在從側面拆除破損的樓板,以便讓樓徹底倒塌便於進一步清理,俄羅斯的救援隊和本地的消防隊在一旁商量着工作。在一片佛塔處,幾十座大小不一的佛塔均有損毀或坍塌。拍攝時,旁邊的帳篷裏走出了一人,我用翻譯問到:「你原來住在哪裏?」他指了指路對面一棟外表青色的四層公寓,仔細看原來那棟公寓已經向前傾斜,底部已嚴重損毀,破碎的玻璃窗框半懸着,附近的地上散落着衣物、玩具、傢俱,還有獲獎的獎盃,一隻狗在樓下破損的地方鑽進鑽出,不知在找它的主人還是孩子。

寺院中被地震摧毀的小型佛塔。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次日,Jonn的弟弟Tristan帶我來到了他們家,一棟獨棟四層樓。Jonn後來告訴我,這座樓在他出生前就蓋了,有25-30年了。走進院子,看不出樓的外觀有什麼異樣,但是Tristan說:「我們只能把樓拆掉重新蓋。」走進樓,四處凌亂不堪,牆上滿是裂紋,牆皮和瓷磚四處散碎。能搬出去的東西趕緊都先搬出去了。樓旁邊是自己家的倉庫,一家人只能先住那裏。我問:「倉庫和樓這麼近,你們不怕樓倒麼?」他說:「之前幾天都住在院子外面的路上,昨晚下大雨,趕緊搬進了倉庫。」我問Tristan有什麼打算。他說:「我現在17歲,必須要在18歲之前離開緬甸,以避免被徵兵。」

Jonn後來跟我解釋:在緬甸,2021年政變後,18-35歲的人都會被強制徵兵,一旦進入軍隊,就會和家裏人永遠失去聯繫,不能退役,最壞的情況就是戰死,但軍政府不會給家屬任何賠償。軍政府只是想瘋狂抓人讓他們成為肉盾。他被徵兵的號碼是312號,這幾年不敢回去,回去就會在機場被抓走。

曼德勒市中心安置點,地震後,部分居民們搭建帳篷居住於此。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下午,Tristan和我去了市中心的一大片平地,這裏已經成為了災民安置點,一頂頂五顏六色的帳篷擠在一起。我在拍攝時,會感到緬甸大部分成年人對於鏡頭有着強烈的抗拒,即便在很遠的地方看到有人在拍攝,不少人也會把頭趕緊扭到一邊,或者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捂着臉。軍政府一直嚴格把控媒體和網絡,不希望外界了解這個國家發生着什麼,上鏡採訪對本地人來說是一種極為危險的行為。正因如此,外界難以了解這個近乎無政府狀態的國家的地震真實情況。

挖掘機正在拆遷搖搖欲墜的長城酒店,緬甸(橙色衣服)消防隊和俄羅斯(藍色衣服)救援隊在一邊休息。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在曼德勒最後的一天晚上,在市中心遊走時,碰巧遇到了一個救援現場,俄羅斯和本地的救援隊正從一棟完全倒塌的大樓廢墟中搜尋,警戒線附近,三四十個民衆翹首觀望,也許他們曾住在這個樓中。現場軍方人員在監督,一旁是救護車,旁邊坐着幾個身着白色連體防化服的人。從遠處看,挖掘點一旁的柴油發動機隆隆作響,幾名救援隊的人拿着各種切割挖掘工具忙碌着。突然發動機停了,一名俄羅斯救援人員從廢墟里挖出了一個女士手提包,拿到了禁戒線附近,幾個民衆走向前去辨認是不是某個朋友的物品。隨即,挖掘點的另一名俄羅斯救援人員向外揮揮手,身着防護服的人立即拿着擔架和裹屍袋前去。沒一會,他們將屍體擡出,小心翼翼的抬到禁戒線前的空地,所有人都從境界線後衝了出來圍住了屍體,完全不顧刺鼻的腐臭味。站在最前方,一位穿着紅色衣服的女士大概認出了這屍體正是自己的親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身份確認完畢,身着防護服的人抬着屍體迅速進入救護車,門「啪」的一關,迅速駛離,警笛撕裂天色漸暗的街道,宣告着死亡人數又增加了一人。隨着救護車的離去,身着紅衣的女士瞬間嚎啕大哭,幾個親人攙扶着她,往救護車駛離的方向踉蹌走去。

被地震摧毀的公寓樓。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次日,搭乘從曼德勒回仰光的大巴,路上不免要經過很多警察和軍方的檢查站。晚上七點,大巴快到了仰光市區,在一個警察檢查站停下來了,車上的服務員照例收走車上的緬甸人的身份證供警察檢查,一個警察上了車,向我的座位走來,他身後就是巴士的跟車服務員。服務員見我還在玩手機,趕緊打手勢讓我把手機收起來。我趕緊把手機放到身後。警察站在我座位旁,用中文說了一聲:「你好。」隨後就開始用緬語說,多虧坐在我前方的另一位年輕男子會說英文,他幫我翻譯警察的話:「警察要你付10萬緬幣(約50美元)的罰款,說大巴不能搭載外國人。」我氣憤地大聲衝着警察說:「我在巴士服務的官網上買票時,登車時,從來沒有人跟我說大巴不能搭載外國人,你現在跟我這麼說,這不對!」年輕人還在幫我跟交涉着,又說到:「警察說,如果不付罰款,你就下車,跟他的上司談,你的護照也要被沒收。」我看着警察手裏攢着5到8本各種顏色的護照,明白他就是想要勒索錢。我說:「我沒有緬幣了,給你100美金要不要?」我心裏其實是有點緊張的,如果不給錢下車,畢竟他們有槍,這地方這麼亂,我會發生什麼意外?我同時也擔心,如果下車,警察會不會檢查我所有的電子設備?看我沒有緬幣,警察走了,我衝着他離開的背影大喊:「This is a motherfxxer!」

一名少年舉着變形的鋼筋走出垮塌的廢墟中。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大巴駛離了檢查站,前方的年輕人轉身跟我說:「現在離開檢查站,可以用手機了。」我還處於憤怒中,說:「瞧,他們就是這樣一天能敲詐不少外國人呢。」年輕人說:「警察隨意敲詐人的情況,自從2021年軍事政變以來,成為了常態。」我向他表示謝意,如果沒有他剛才幫我翻譯,因為語言溝通障礙,不知道那個警察會對我做什麼下三濫的事情。我和他攀談了起來,了解到他是在仰光的一所學校學設計,他的哥哥早已去了英國。他無法離開緬甸,因為還需要照顧在曼德勒的父母。這次地震,他在曼德勒的房子都損毀了,但是人都無恙。他一邊說着,一邊給我展示房屋損毀的照片。他說:「如果他想離開緬甸避免被徵兵,不僅需要有外國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而且需要有關係去賄賂。」

坐在我側面對面的一個年輕女孩,也湊上來,問我是哪裏來的,我說中國的。她說她在仰光做攝影師。車正好到達終點站了,我們沒有時間聊天,便交換了Instagram。後來,她給我發消息:「我為那位在大巴車上的軍人感到難過和羞愧。」我說至少我知道了下次該怎麼處理這種警察勒索錢的情況。

我後來發消息問她:「你為什麼沒有離開?」她說:「因為要撫養父母,所以無法離開這裏,目前還沒有被徵兵。」我問道:「我在網上看過很多有關這裏內戰的文章,很難理解。」她回覆:「我們不知道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

大叔之前住在後面綠色的公寓中,目前無家可歸,帶着僅剩的生活物品在樹下等待。攝影: 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地震中坍塌的寺院。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清理廢墟的人們。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因地震損毀的長城酒店,具體傷亡人數不詳。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一處倒塌的房屋。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曼德勒市中心安置點。攝影:王承之 Patrick Chengzhi Wang

評論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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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了让人好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