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當真」超新星五年前閃現,掀起香港本地網台一波熱潮,新思維挑戰「舊世代」,以社媒與網絡影視力量,對峙香港娛樂工業之傳統權力。是的,挑戰很成功,然後呢?
對上一次跟許賢做訪問,屈指一數,是「試當真」成軍一周年的時候。怎想到再一次跟許賢聊天長談,卻已經是「試當真」宣布解散,只剩下最後數日(10月26日)的時候。璀璨有時,遺憾有時。
從「試當真」五年前成軍,如同超新星閃現般掀起一波本地網台、網片熱潮,到今日戛然而止,劃下了星塵尾巴,它們不但開創了一個網絡時代,也是一個嘗試以社交媒體、網絡影視力量,與傳統權力、娛樂工業打對台,挑戰「舊世代」的新思潮。是的,挑戰成功,然後呢?現實就那麼殘酷,當「試當真」挑戰成功突圍而出,隨即就成為被挑戰的一群,經歷毀譽參半的成長階段,然後少年成為大人,分道揚鑣。
約許賢一大清早到球場見面,主要不是談「試當真」的完結,都大抵明白,世上所有的熱情總有冷落的一刻。然而,許賢對足球的恆久熱情,像他喜歡的小火龍一樣,火苗雖微,但一直不曾熄滅。需知道「試當真」從一開始就是「暫名」,夥伴們好聚好散,唯有足球,是許賢的真愛。

每段人生都有一個屬於自己主場,許賢的主場,其實是位於屯門大興邨的一個石屎(水泥)球場。許賢跟他的拍檔豪哥(蘇致豪)都是屯門人,像幾年前他們有一首唱到街知巷聞的〈係咁先啦〉,歌詞寫到,「你哋唔明我幾憎搭 N259,而家唔走飛的都至少兩嚿(你們不明白我最憎坐N259,現在不走飛的士都至少兩百塊)」,N259 就是往返屯門到九龍市區的通宵巴士。許賢坦言,家仍在屯門,但已經很少回來了,人大了就有改變,有失敗過,也有掙扎過,正如「試當真」亦從一場網上創作的奇跡,變成一場是時候醒來的夢。世事易變,毗鄰大興邨的五人足球場卻從未變過。與許賢坐在看台上,俯瞰這老殘失修、霉跡斑駁的舊球場,他說:「十八年了,差不多廿年了,都是一樣,是可以這麼無變化地存在於這裡。」
「它真是應該解散了。它無法盛載那麼多,『試當真』這群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不成熟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有一種反叛,一種我行我素,這也是別人喜歡我們的原因。」
足球教會了我的那些事情
「約在這裡聊天也對的,因為這裡就是我開始踢球的地方。」許賢憶述,自己初中開始就來這裡踢球,「這裡是有種大個了(長大了)發現不會再找到的感覺,因為這裡是鐵籠場,沒有『出界』的,我小時候是看巴西街波(球)才有這種困獸鬥、但又很純粹的競技。」
「在這裡踢波,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 Show off 給別人看,有一種很純粹(的狀態),你想踢你就下來踢,你輸了就上返去,再跟隊,下一場再下來。」他接著說:「以前這裡很多人跟隊鬥波,但聽很多人說,現在街場文化都已經少了,大家習慣 Book 場,少了人踢街場也有好處的,因為多了空場的時間,那我就可以自己一個下來練波。」現在還有時間一個人下來踢?我望著許賢。他猶豫了幾秒鐘,誠實答道:「其實現在沒有了,但我是很嚮往的,我想三、四年前仍然有來踢,一有空的時候就會來。現在有空的時候,我人都未必在屯門,但我還是很嚮往那種寫意的⋯⋯就像現在這個鐘數,又不曬,去練半個鐘,練一下控球,練一下射球,是很舒服的,無得頂。」
因為「試當真」走紅而認識許賢的人,都未必知道他最初開始拍片,拍的就是足球。在中學或者大學時代,會踢球或看球的男生多不勝數,但像許賢這樣醉心於足球,想拍足球片,甚至借助「試當真」的號召力去推廣本地足球的球迷,其實不多。許賢從未奢想過自己會成為職業足球員,但他以另一種形式,將足球視為職業:「我想跟我對香港是有一份歸屬感有些關係,而這個歸屬感的呈現,可能有時就是透過將 commitment 放在香港足球上,因為你放commitment 去其他地方,可能未必持續到,例如你放 commitment去政治,可能它會令你失望居多,或者都已經不能再放了。但足球好像還是一種,你可以繼續投放心力,然後它就算⋯⋯其實也不講回報了,反而是,怎麼說呢?放在香港來說,它沒有要你受到傷害已經很好。」

「譬如你放在其他範疇,例如政治,我想你是有機會倒蝕的,是嘛?」許賢尷尬一笑:「但足球呢,譬如你很想將足球商業化,最後你做不到,你起碼還可以落街踢兩下波,起碼可以出一身汗,所以它值得你比心機(用心)。」
「民生、政治、經濟,大家都那麼難去消化的時候,體育是一種相對容易消化的東西,就會是大家想放 commitment 想有多一點回報的地方。」
在過去一段很長的時間,香港足球一直乏人問津,莫說職業足球薪水低於生活水平,連本地球會都幾乎經營不下,直到近年社會氣氛低迷,卻有一股新的趨勢、一種新的身份認同隨著香港足球而興起。活在上一個年代,很難想像今日香港會有年輕人去買香港隊的球衣,甚至特別多年輕人去追捧香港隊。「你說的這個現象,我也覺得很開心的,因為它 visualize 了我在十年前拍的那條足球片。」許賢續說:「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香港的足球地位低得很奇怪,能進香港隊的人,明明是那麼難才能夠踢進一個地方最高的水平,但反而看到很多新聞,原來那些足球員是無法謀生的,甚至他們都會看不起自己,連自己都覺得足球沒得搞,令我很震撼。」
「那時我就是想問,為什麼香港足球不像外國,為什麼這麼大分別呢?我是在 2014 年拍那條片,現在 2025 年,十年之後,那個分別好像真的小了,或者還在繼續上升,開始有一群球迷很狂熱,每次香港隊有比賽都一定出來支持,有種香港隊是代表著一些精神的感覺。」
當然,這股史無前例的本地足球熱潮,多少來自許賢說的那份無處投放的歸屬感,他感慨說:「其他複雜一些的事情,好像搞極都是一頭煙,例如政治、經濟,但是足球看起來簡單得多,就是廿二個人追住一個波,尤其是在民生、政治、經濟,大家都那麼難去消化的時候,體育是一種相對容易消化的東西,就會是大家想放 commitment 想有多一點回報的地方。」

「但對於我來說,我喜歡足球,是從小就開始喜歡的,不是因為那麼複雜的原因,所以來到這個球場,讓我想回它最純粹的一面。我本身是覺得,這個運動帶給我很多跟人相處的思考。」
「我從小到大,踢波都經常會不開心,其實是來自與人的相處,例如隊友說你一定要這樣跑,我就會想方法去說贏他,可能上網看片,然後告訴他踢波有很多方法,不是一定要這樣走位的,但最後我發現是自己想太多了。其實我們不是踢很高水平,大家落到場,都是為了爽。爽很重要,踢波就是想要爽。」他苦笑道:「我發現最後我要解決的,並不是去鑽研究竟走位是什麼一回事,而是跟隊友的相處。比如說,一隊波贏了的時候是什麼氣氛,輸的時候又應該說什麼?這些我覺得都學了很多,然後我都會放進工作時、拍片時跟同事的相處之上。」
在跳到下一個話題之前,難免想問許賢,到今天還有沒有這種爽的感覺?無論是踢足球,還是其他事情。
「是少了很多。人大了就會沒那麼純粹,難一點活在當下了嘛。」許賢答道:「那種爽的感覺就是,我踢到那一球,覺得自己很棒,不知道怎麼形容,但就是這樣,你很想踢下去,然後你很想入球,入球的時候很爽。現在長大了,卻經常覺得入一球,輸回三球又有什麼意思呢?那就失去了以前那種純粹的爽,你問得很好,其實踢球不可以這樣,要回到純粹才有意義,不過那個難度在於要令自己不去想那些東西,你要很有經驗、意志力,但這個心理質素是很值得追求的。」
「你也提醒了我,原來自己一個人練球的感覺,很久沒有出現過了。」他說。
從管理一支球隊到「試當真」這個團隊
「如果可以找到一班合得來的人,創作、營運公司之餘,同時也是知己,感覺很美好,所以一班人一起出糧這件事,是很棒的,一點也不容易。」
本身就知道許賢是阿仙奴球迷,不過,順勢問他哪個國際球星影響自己最深,答案居然不是兵工廠歷代名將,而是曼城教練哥迪奧拿。「因為我看過他的一部紀錄片,見識到管理一支球隊需要用到的能量,是可能大過所有落場的人,要花那麼大的精神,智慧加勇氣合一,你才可以推動到球隊,原來在場外的人都值得尊重。」

「當我開始思考管理上,或者跟人相處合作上的問題,便遇到這部紀錄片,讓我覺得很深刻。」說罷,許賢打趣道:「過去十幾廿年,看球賽都是看誰人懂扭波,誰人入球多,人人都喜歡看哪個球星技術好,動作很漂亮,插花很瀟灑,像 C 朗這麼遠也可以射波,或者明明前面一堆人,美斯都可以衝進去扭過他們,但是長大後才發現,原來是哥迪奧拿將美斯放在這個位置,原來是哥迪奧拿做了這麼多事,才可以成就到美斯,有些人就是這樣的無名英雄。」
而之所以會將注意力從入球主將,轉移到球場上、甚至球場外的人事,許賢提到跟自己覺得球技不好,真是去「上課」,參加過前香港職業足球員陳浩然的足球班有關。「原來防守有那麼多東西需要去想,從那時開始,我會想後一步,當美斯可以在禁區拿到球,射了一個世界波,就會留意是誰可以傳球傳得那麼漂亮呢?甚至再後一點,防守的時候是誰搶到球,所以中場才可以傳球給美斯呢?最後就是,究竟是誰把這些球員放在場上,而放這些球員都是有原因的,原來是這些人很合得來,或者這些人其實互相制衡著,這件事很引人入勝。」
「我一開始踢足球,都是很喜歡扭波的,但之後發現,可能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很有入球天份的人,我覺得我天生、我的原廠設定,就是害怕跟人起爭執的,所以我逐漸就不喜歡扭波過人了,反而可以傳球到一些別人想不到的位置,會有更大滿足感。」
當然,聽著都隱約猜到,許賢兜了個圈,其實想說另一件不太容易對人坦白的事:「用來比喻人生,就像是,譬如我在表演、我在拍片,我就要令觀眾覺得,我很好看,我要你覺得我值錢,我要你課金給我,但這一點我是有一點迴避,因為我覺得太泥漿摔角了。或者對我來說,這些事情太 aggressive,反而我會想,不如我就好好的放在那裡,你想看就看,不看罷就。」
「或者我就開始變成在乎這一場球賽,而不是想去挑戰面前的對手。」他忽然說。
事實上,我曾經聽許賢說過足球以外的另一個類似的比喻。在「試當真」成軍一周年的時候,我跟許賢以及另外兩位主腦豪哥和阿修(游學修)做過一次訪問:你們會怎樣形容自己心目中的「試當真」?許賢一笑:「喔,所以你真是記得我答過什麼?印象中我是說想聚到一班可以一起出糧的人。」

四年前的訪問,原文節錄如下:
「公司是什麼?公司就是一班人一起出糧。聽起來很商業,但認真細想,意義在於一班人。如果可以找到一班合得來的人,創作、營運公司之餘,同時也是知己,感覺很美好,所以一班人一起出糧這件事,是很棒的,一點也不容易。」
「其實我和豪哥都覺得,Channel越小越好,我們本來想做的是深夜食堂,但阿修想做的卻是餐廳。」歷時一年,現況與許賢想像不同,他嘗試以餐廳為喻。
「還要是連鎖的。」阿修補充道。
「對,連鎖餐廳,一碟飯比一碟飯大,自然就需要更多人幫助,自然就走到今日。當初我就只想慢慢剪好食堂裡那些八爪魚香腸。」
阿修聽罷笑問:「但你現在還有時間剪香腸嗎?」
在「試當真」這間餐廳決定停運的今日,再問許賢,還有熱情與時間剪八爪魚香腸嗎?他很認真想了好一會兒:「剪腸仔的意思,即是雖然有一盤生意,但都繼續 enjoy 煮東西嘛⋯⋯其實,是的,現在公司少了⋯⋯我還有沒有這個心神呢?最近我做《廢柴火龍傳》也有回這個感覺,就是慢慢去剪片,調節對白的抑揚頓挫,要怎樣令節奏好一點,不過這可能比起一開始都已經不同了。」
「都無啦,現在都不搞了,都出不到糧。」他淡淡答道:「所以呢,其實我當天說的事情是做不到的,當天我說我想公司成為這樣這樣,我覺得是做不到。但做不到也是很正常的,就是沒可能是完全走到你想要的路。」
我們未必是值得追捧的價值
「最後,其實不只我有航行意識。船要怎樣航行,要請怎樣的人上船一起走,阿修、豪哥都各有看法,所以並不是我想要的速度。」
「試當真」曲終人散前夕,特意舉辦了一場「白金像獎頒獎典禮」,自己頒獎給自家製作的短片,有一點圍爐取暖的成分,但也看得百感交集。「白金像獎」一來是惡搞香港電影金像獎,二來,香港傳統電視台素有一年一度的「台慶」習俗,「白金像獎」既像致敬又像自嘲——像頒獎嘉賓都忍不住煞風景說,「試當真」即將結業,他們比較像是來送殯。第一次辦頒獎典禮,就已經是最後一次。
「白金像獎」雖有玩票挖苦自己的成分,不過,許賢是真的憑著「試當真」紀錄片《公開試當真》走過真正的金像獎紅地氈,也曾經跟拍檔豪哥合組 MC $oHo & KidNey,上過商台叱咤頒獎典禮,從一個小小的網台,先後在樂壇、影壇有過一席之地,就如豪哥在「白金像獎」上高唱陳奕迅的〈我的快樂年代〉,「試當真」是一趟美滿的旅程,是他們最快樂的年代。
但快樂背後,其實有遺憾,有失落。這也是他們最不快樂的年代。

網民眼中有如奇跡、有如新浪潮的「試當真」,事實上,與許賢真正想要實現的目標,存在很大的落差。他說:「也是的,可能因為那時候我們正在上升中,我有一種,可不可以跟我很欣賞的同事永續,好像《海賊王》一樣,主角一直找高手上船,可不可以越做越大呢?但最後,其實不只是我有航行意識,船要怎樣航行,要請怎樣的人上船一起走,阿修、豪哥他們都各有看法,所以並不是我想要的速度。」
「但過去幾年,我們都是一起在船上的夥伴,到了最後要停運,有很多原因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賺錢太辛苦,要很辛苦才可以無賺無蝕,如果用金錢的衡量就是這樣。但用精神、心理的衡量就是,可能放了很多心力,但賺到的 respect 或者掌聲都未必很多吧,或者沒想像中那麼多,而這種失望是會蔓延的,然後開始就會發現,為什麼再走下去都只有失望?」
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失望?許賢緩緩說:「對於我來說,在公司的營運上,我是很著意一些⋯⋯責任感,或者崗位上要站對的位置,我很著重傳波,但很多時候都做不到,於是我就開始審視自己有這些要求是否不對呢?可能公司有些人崗位站得不好的時候,我就會很失望,而這種失望是解決不了的,我也不知道怎樣處理,可能阿修和豪哥也未必覺得很大問題,但我覺得很大問題。」
「現在回望,我還是覺得⋯⋯我就是一直這樣跟自己說,『算了,我也未必對,我懂什麼、我是哪位呢?我又不是那些懂搞生意的人。』我會這樣跟自己打個圓場,但我發現這樣好像不行,其實我漠視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我表達不了給同事聽。大家是有互相體諒的,但體諒到一個位置,價值觀的碰撞始終都是解決不了,所以最後的結論是,其實是不能繼續下去,停運也是好事。」他說得輕鬆,但是督定:「讓大家 re-start 吧,真是太失望了。」
讓我有勇氣去喊停,沒有結局也可即興。沉迷或放棄亦無可不可,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林夕許多年前寫的〈我的快樂年代〉,多少寫中了他們的心聲。
反過來是許賢安慰著提問的我,以及其他不捨得「試當真」停運的支持者們,完結並不是很悲傷的事,「它只是不能繼續下去而已,但『試當真』這裡有十幾二十人,大家都有手有腳,有表演的心,或者都是想別人見到自己,現在只是不再一起做,這班船員下了船,大家還是可以各自做,我會這樣提醒自己。」
「理論上其實是不傷心的,但公司裡的人,或者喜歡『試當真』的人,他們知不知道為什麼繼續不了?不知道就會很傷心,就會覺得很可惜,但我也不知道要怎樣可以令多些人感覺到繼續不了的這一點,也是我想不通的。」
或者,對「試當真」的支持者來說,大家可能早已不當他們純粹是一間公司、一個創作團隊,某程度上就像一支香港本土的足球隊,一面值得投放 commitment 的「香港隊」旗幟。「那我覺得它真是應該解散了。」許賢即時答道:「它根本無法盛載那麼多,『試當真』這群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不成熟的,不成熟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有一種反叛,可能有一種我行我素,這也是別人喜歡我們的原因。但像你剛才說,如果大家不只當我們是公司,當是一種精神價值,我覺得我們有些孭不起,太危險了。我們這群人都是我行我素的,所以我們未必是一些我想令很多人一起追捧的價值。」
「如果可以選擇,大家都是會先做一些能夠被人看到的事。因為太不著數了,你只做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但你不會永遠都那麼幸運,遇見一個看到你努力而剛好又是出糧給你的人。」
「為什麼有那麼多成功的球會,它就是有 input 才有 output,要贏到球賽,就要投放很多練習,那些都相對公平,但我們這個創作的公司,有時幾(很)講天份,幾(很)講人緣。有時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做到某些事情,我不知道怎樣跟觀眾解釋,有時觀眾覺得你唱歌這麼好聽,你這麼搞笑,然後你就會在心裡想,是我有童年陰影,我的中學經歷很不開心,導致我變了一個會搞笑一點的人。人家追捧你就是想成為你,但你不會想你的觀眾經歷你不開心的童年。」

逐漸能夠理解,許賢心目中的「試當真」是一間球會,但觀眾所著迷的,想要追捧的,從來都是球星。
「唔⋯⋯都是的,但我又不是不想做球星,我都思考過怎樣可以成為一個球星,如何令人留意自己、喜歡自己。」他想了想,坦然說:「但可能,在公司裡,阿修會想多一點怎樣做到球星,我就會想球隊,而且我又覺得,既然他已經想了這些,我就去想別的,我覺得一個團隊應該是這樣的,我在團隊中會想做一些人家不做的事,這樣才找到自己的定位,所以,無論是球星還是營運球隊,我兩樣都想做,衝突就是心神放了在哪裡,過去四、五年,我就是放在球隊裡多一點。因為我覺得沒人理會,球場誰關燈,周中可不可以做 tour 讓球迷入場,但讓球迷入場會不會影響到球員休息⋯⋯這有點像防守,但有時公司,或者很多人都不覺得防守有多重要,就是看進球,進球最重要,進到球什麼都行,譬如一場球賽 0 比 0,觀眾會覺得悶,但人家在防守上付出了很多 effort 的。對於大家都不重視防守這件事,我是很失望的,還有少少覺得,嘖,你們都不懂踢波。」
「我都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看到別人無形努力的人,但這也是我的迷思,始終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大家都是會先做一些能夠被人看到的事。因為太不著數了,你只是做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但你不會永遠都那麼幸運,遇見一個看到你努力而剛好又是出糧給你的人。」
而這也是許賢在告別「試當真時代」之作《廢柴火龍傳》想說的故事。「它應該是我在『試當真』停運前最後一個花了很多心思的作品,也是我很想跟大家表達的事。」《廢柴火龍傳》邀來一眾本地畫家合作,故事主角其實就是惡搞《寵物小精靈》的小火龍。許賢接著說:「為什麼會選小火龍呢?小火龍本身不是主角,主角應該是比卡超,那我就想把配角變成主角。故事裡,小智和小火龍的關係變了經理人和藝人,小智是推小火龍出去搵食的人,比卡超也是藝人,但比卡超是比較現實的,撈得好掂(賺了很多),小火龍就經常都講夢想,很想進化做噴火龍,就好像在比喻,我們有時在社會上都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會發達,但我怎樣可以發達呢?或者如果我是一個藝人,我怎樣可以走紅呢?是不是講運氣呢?還是我不夠努力,我還欠什麼呢?是否我做到那些事情,我就會成功呢?」
「其實小火龍沒有什麼技能,他很想紅,但也很怯懦,究竟他會不會真的成功呢?這些有夢想的人,但是他又很害怕,他有努力的,他逼自己向前走,但是可不可以做到他想要的事情呢?他會不會得到一個好下場呢?如果他做不到,怎樣走下去呢?這些都是在故事裡想探討的。」
「為什麼會喜歡小火龍?因為他有火嘛。」許賢笑著回答:「但其實有玩過《寵物小精靈》就知道了,如果你真是用噴火龍出去打,又被電系剋,又被水系剋,又被冰系剋,因為牠是飛行系嘛,哈哈。噴火龍很廢。」

做人難過踢波
「但球場細,夠我用就可以了,有時是反過來的,明明自己技術這麼差,就不該劃到球場這麼大。我想經歷了那麼多,都有少少找到自己在這時代洪流的定位。」
離開球場,許賢帶著我和攝影師轉場去喝咖啡。當然,也不是喝杯咖啡那麼簡單。
「我選擇來這裡,是因為我以前在這裡寫過一部電視劇劇本,我只是寫過一部而已,就是 ViuTV 的《無限斜棟有限公司》,我會覺得那次的經歷,令我成長了太多。」只見許賢遙指出咖啡店的某角落,續說:「我就坐在那裡寫,然後在那裡被導演罵得很厲害,那種罵是罵到我反省了自己整個人。我們最後合作了半年,最初三個月都沒有罵過我,但開始埋牙的時候,後來那三個月就罵得很厲害,他是很兇,試過他開車,我坐副駕駛座,他由柴灣一直罵我罵到屯門,但是他說的話又真是沒錯,所以我說自己成長了很多。雖然人工不高,都是八、九千元一個月,但對於我來說,那個經歷很有得著,我會很感謝他。」
許賢補充道:「不是,他沒有待薄我,而且都有準時出糧給我,他只是罵我而已。然後我也有反思,當他是上位者都令我這麼焦慮,我不希望自己往後都會弄到跟我合作的人同樣焦慮,所以我很感謝這個經歷。」
諷刺的是,若然沒這部電視劇,沒有被罵到焦慮,其實就不會有「試當真」的出現。他解釋道:「現在回望,『試當真』一開始是有些癡線的,阿修那時候是很想做一個成功的演員,而那時候的我,因為我被導演罵到,我覺得我需要做一個我可以孭(背)起一些東西的人,我孭乜撚嘢都得,但我一定要孭起一些東西,就是這樣,所以阿修找我,OK,我孭起它,交給我吧,交什麼給我都可以。」
「但現在我會選擇東西來孭,不是什麼都要孭的,也不是什麼都值得去孭。」許賢說。
——豪哥呢?
「他呀?」許賢笑指,「阿修是真心想做演員,豪哥是真心貪玩,他真是純粹貪玩。」
隨著「試當真」宣布解散,最初憑著一腔熱血貿然成軍的「豪、賢、修」鐵三角,或將分道揚鑣。許賢續說:「都有一些新的計劃,譬如我會幫深水埗足球隊去搞他們的社交媒體,算是興趣性質,我想去記錄這個足球隊。」
還原基本步,回到許賢最初開始拍足球片的軌跡,一切重新開始。

他忽然換了個話題:「過去一段日子,我都訪問過許多足球教練,都說我們這一代人踢波,比起上一代是差了很多,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了手機,以前大家少點娛樂,天天都落街踢波,所以大家整體都踢得好,而且進攻意識比我們這一代強很多,他們一拿到球就是想怎樣入球,一定是想射球。我踢不到上去都一定要踢上去,我射不到就再射,很少會盤旋的。」
「但我們這一代,慣了先回傳,把球穩住,但其實核心就是,我們不夠膽踢上前面,我有去探討過這件事的,因為近代巴塞的足球潮流是這樣,我們學了這些頂尖球會的踢法來掩飾自己的怯懦和脆弱,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特質。」
「不過我想說的是,足球永遠都是 11 打 11,怎樣改例都不會變,但是人生的球場是要自己劃,是否踢足 90 分鐘,是否要 11 打11,有沒有球證,全部都是自己決定,但這就是我覺得做人難過踢波的地方。」許賢自嘲,天份所限,球技沒別人那麼好,「但球場細,夠我用就可以了,有時是反過來的,明明自己技術這麼差,就不應該劃到球場這麼大,我想經歷了那麼多,都有少少找到自己在這個時代洪流的定位。」
關於屯門
「我想成為一個有港島那種貴氣 vibe 的人,也想有九龍那種效率,要去哪裡都可以,但這個時期是短暫的,最後我都是會接受自己有屯門的特質。」
「我跟屯門的關係?」許賢喝著咖啡,好像沒想過這會是訪問題目之一。
「是⋯⋯它有點似我阿媽囉。」他笑道:「因為我是被她 shape 了我成長的模樣,但去到某個位置,你又很想擺脫她,很想衝出屯門,我想成為一個有港島那種貴氣 vibe 的人,也想有九龍那種效率,要去哪裡都可以,但這個時期是短暫的,最後我都是會接受自己有屯門的特質。什麼是屯門的特質?我懷疑,因為我們經常要坐車經過屯門公路,屯門的人就是很喜歡發吽哣(發呆)。」
許賢繼續談起他的屯門理論:「住九龍的人,因為總是很快就去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所以他們會有效率一點,但正是因為你去哪裡都很方便,當你迷失的時候會更加顯眼,因為你突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他笑著說:「但屯門人呢,因為我們從小每天都要坐兩小時車才出到市區,就算很迷失,也沒那麼覺眼,還可以把握到那些時間去沉澱自己,去prepare自己,去看風景。我小時候買金魚,就要坐一個小時車去(旺角)金魚街,然後拿著魚又坐一個小時車回去屯門,但其實也有它的快樂。」
「屯門的人,好像不會將自己的身位放得那麼高,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是香港的主角。可能阿修這些,他做演員,都一定是想做主角的,可能九龍就會出產阿修這些人,『我住屯門?我擺明是主角,我一定要做主角!』所以他一來很快就搬走,然後就不會再回來,二來他會很力爭上游,他要做到主角,而我這些就是接受了,我 OK 的,配角也有配角的好,屯門都風景優美,咪撚搞我。我在屯門落街『的』兩下球,更正,更爽!然後就一起跟中學同學聊聊九龍的是非。」
「所以鄉下的英文是 motherland,叫 motherland 真有些智慧,屯門就是我鄉下,像和媽媽的關係一樣。多數媽媽都會無條件疼錫孩子的。」

想著,許賢忽然說:「我覺得呢,我自己最不開心的日子,原來都不是在屯門。在屯門的日子,我都是很悠閒的。」
轉眼間,他又像變回那個在鐵籠場獨自練波的許賢,屯門的小火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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