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中港股市狂歡,與中國特色的「急轉彎」治國

當大象感到痛楚,轉身奔跑,那就地動山搖。
2024年1月23日,香港,中環店鋪窗戶的倒影。攝:Paul Yeu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從A股熊氣漫天,「中國經濟見頂論」甚囂塵上,到中港資本市場高歌猛進,「中國經濟光明論」再次回歸,中間只隔了一個新聞發佈會、一個政治局會議。

這將是載入史冊的一週。在2024年9月24日,中國人民銀行、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三大部門聯合開記者會,宣布多項超預期的寬鬆貨幣政策支持股票市場和房地產,包括降準(下調銀行存放在央行的準備金比例)、降息、降抵押貸款利率,以及放開8000億人民幣流動性於國內股票市場。當日A股市場漲勢如虹,強勢收復2800點,創四年來以來最大單日漲幅。這只是股市久旱逢甘露的第一場雨,兩日後的政治局會議是真正的疾風暴雨,會議承認經濟問題,強調「正視困難」,明確加大財政刺激力度,釋放迄今最有力的拼經濟信號。

由此,中港資本市場的陰霾一掃而空,打破多項紀錄。在國慶假日前的最後一個交易日,滬深股票市場開盤35分鐘即破萬億,創歷史最快萬億交易額紀錄;滬深成交額單日突破2.59萬億,創歷史新高。而港股亦在10月2日至4日持續上漲,恆指升7.59%,升至兩年半高位。

這輪強勁的政治信號和政策組合拳打破常規,固然值得認真解讀當中的政策脈絡,但更深層的意味是,宏觀調控的急轉彎同樣揭示中國體制的深層次問題。放眼近年的中國,這種急轉彎治國模式似曾相識,甚至屢見不止,從房地產監管、科企教培重錘到「動態清零」突然結束,每個問題都累積到足夠大才引起最高層的介入;但一旦介入力度超大,很可能帶來反效果,甚至埋下另一個危機的伏筆。

2024年9月24日,中國杭州,一名投資者在證券所的電子螢幕前。攝: C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從前是固本培元

要理解政策組合拳和政治局會議的意義,我們需理解2024年以來的中央經濟政策的論調。經歷2023年的疫後恢復,今年初以來中國的經濟增長疲弱,而社會體感的經濟情況更差。然而,中國高層的經濟政策主調一直是「穩中求進」,「保持戰略定力」,直到這次政治局會議才明確「正視困難」,表達出「緊迫感」。

在年初的兩會,李強明確表示,不搞「大水漫灌」和短期強刺激,更多在推動高質量發展上用力。在4月底,政治局會議強調,堅持「穩中求進」工作總基調。在6月,李強在達沃斯論壇繼續3月以來的「固本培元」論,稱「經過疫情幾年的衝擊,經濟就像一個人大病初癒,按照中醫理論,這個時候是不能下猛藥的,應該精準調理、慢慢調理,使它的基礎逐步恢復。」

7月是中央經濟政策的可能拐點,期間延宕多時的三中全會終於召開。雖然中國上半年GDP勉強「保五」(5%),但市場普遍缺乏信心,寄望三中全會推出經濟刺激措施。但最後石頭落地,悄然無息,全會只是勾勒藍圖,推出溫和漸進的政策修補。7月底還召開政治局會議,表示要「保持戰略定力,堅定發展信心,唱響中國經濟光明論」,並未有釋出有力的宏觀調控信號。

簡單來說,雖然決策層有推出政策,如今年3月全國兩會宣布1萬億人民幣超長期特別國債,2月、5月和7月先後三次的貨幣政策調整,4月國務院出台資本市場新「國九條」,5月頒布「史詩級」的樓市新政,但顯現的態度和政策的力度與民間的感知和市場預期沒有同頻,甚至有缺乏痛感、看不到人民群眾「水深火熱」的感覺。反而,決策層似乎更關注「新質生產力」這個有關科技競爭和產業政策的議題。

2023年12月5日,中國富陽,一名投資者在證券所觀看股票行情。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終於有「緊迫感」

事後回看,這次的經濟刺激急速轉向也許在9月初就有端倪。在9月6日的上海外灘金融峰會上,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易綱指出,中國現在應該把重點放在抵擋通縮壓力上,是有官方背景的高層人士首次公開承認中國面臨通縮。此前,有關通縮的討論高度敏感,曾有報導指中國官員試圖限制相關討論,並警告分析師避免使用這個詞彙;中國官方亦高調表示,「當前中國經濟不存在通縮,下階段也不會出現通縮」。

同樣在9月初,摩根士丹利進行了一次北京之行,稱感受到決策層的思維在變化,對通縮的危害性認識加強,對新的政策手段更加開放。在9月19日,摩根士丹利分析師參加臨時召開的體制類的研討座談,稱感受到決策層的緊迫感顯著上升

在9月12日,官方一個細微的政策改變信號發出,只是當時並未被外界注意。當日習近平在甘肅召開座談會,敦促各地區各部門「努力完成」全年經濟社會發展目標任務。此前7月底政治局會議的表述是,「堅定不移」完成全年經濟社會發展目標任務。

就像所有的政策急轉彎一樣,事後回想可以找到一些線索,但引爆的時間點和程度總是出乎意料。在9月24日,即將踏入全年第四季度之際,中國三大金融部門終於在當日開市前召開強心針式的發佈會。根據彭博的報導,簡報會僅提前48小時倉促安排,高級政策制定者為此召開了數次臨時的閉門會議討論經濟問題,因為今年的經濟增長目標正變得遙不可及。當中,至少一名沿海經濟大省的官員向中央表示,該省在實現國內生產總值目標面臨困難。

在不尋常的新聞發佈後,緊接一個不尋常的政治局會議。月度召開的政治局通常在4月、7月、12月討論經濟問題,但本次罕有在9月的政治局會議「搶時間」討論經濟形勢,強調全面客觀冷靜看待當前經濟形式,正視困難、堅定信心,切實增強做好經濟工作的「責任感」和「緊迫感」。在政策表述上,會議通告明顯對財政貨幣政策的宏觀調控更積極,更多「穩增長」的篇幅,而少提及「防風險」,尤其是首次提及「促進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

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政策措施還未完全落實,但起碼政策信號和情緒終於到位了:中央著急了,要為宏觀調控升溫。

2023年11月13日,中國北京,中央商務區。攝: Gao Zehong/VCG via Getty Images

中國經濟怎麼了?

究竟中國的經濟出現了什麼問題,迫使中國政府大規模調整經濟政策?

在年初,中國官方設立的GDP目標是5%左右,第一季度同比增長5.3%,第二季度同比增長4.7%。第三季度數據還未公佈,但有高開低走之勢:中國銀行研究院預測第三季度GDP增4.8%,日經調查預測增4.6%。

單從GDP看到的經濟表現還算不俗,然而中國經濟的宏觀數據與體感感受背離,背後是因為名義GDP增速顯著低於實際GDP增速。名義GDP是以現行市場價格計算的GDP,與居民收入、企業營收和利潤以及政府財政收入等直接相關,而實質GDP則是排除了因價格基數不同的GDP數據。如果名義GDP除以實質GDP,即GDP平減指數為負數,則表明經濟中存在通縮的現象,體感到的經濟疲弱。根據摩根士丹利的分析,中國的GDP平減指數已連續五個季度下跌,可能會延續到2025年,將是1993年有數據以來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通縮。

伴隨著通縮陰影,中國現時的經濟信心不振、內需不足,表現為中國居民的儲蓄攀升,消費疲弱,消費者信心指數逼近史上最低;就業形勢惡化,爆發裁員降薪潮,城鎮青年失業率達17.1%;資產價格普遍下跌,股市、樓市等持續⼤幅下跌;同時居⺠與企業的預期均呈疲態,債務負擔加重,居民預防式儲蓄,企業利潤下降,不敢借貸和投資。

這些經濟問題的成因,沿自佔GDP比重四分之一的房地產泡沫在2021年爆破,以及地方政府債務問題和財政收縮,還有更深遠的中國經濟「重生產、輕消費」的結構性失衡問題。

這些週期性和結構性問題,最終迫使中國政府推出經濟刺激組合拳,為宏觀政策「升溫」,提振信心,改善預期。金融監管三大部門宣佈的降息降準,創設證券、基金、保險公司互換便利,以及創設股票回購、增持專項再貸款,目標是為市場和證金公司注入流動性,推動股票價格上升。更進一步,央行和金融監管部門官員還事先張揚為政策「留一手」:這次存款準備金下調0.5%,視乎情況還可以再下調0.25-0.5%;互換便利首次操作規模是5000億元,還可以再來5000億-10000億;股票回購、增持再貸款首次額度是3000億元,未來還可以再來3000-6000億元。在市場看來,這些措施都是超預期的積極措施,有助改善投資者情緒和流動性。

在房地產方面,現時房地產的問題表現為供應過剩、房價低迷;房企流動性不足、未如期交樓,這次央行宣布將5月份人民銀行創設的3000億元保障性住房再貸款,中央銀行資金的支持比例由原來的60%提高到100%,用作政府直接收購存量房用作保障房,從供求端入手解決存量問題;另外又降低房貸利率,並統一房貸的最低首付比例為不低於15%,在需求端提供金融刺激。其後,政治局會議亦釋出強烈信號,首次提「促進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強調加大「白名單」項目貸款,調整住房限購政策。隨後,北上廣深四大一線城市紛紛放鬆限購,當中廣州更完全解除各種限購政策。

這一輪大規模的刺激政策,已經帶來股市的一飛沖天,但樓市是否真能止跌回穩,目前仍需觀察。

2024年9月26日,中國上海,商務區的電子螢幕上顯示股票市場。攝:VCG/VCG via Getty Images

中國特色的急轉彎

在這幾年,像這輪經濟刺激的急轉彎並非例外,甚至成為一種日益常見的操作,我們從中可看到中國政治制度的特質。

基於中國政治體制的封閉性質,我們無法得知政策制定的具體過程,但可以觀察到的是,目前中央高度集權,重大決策往上推,而最上決策者似乎因注意力和信息匱乏,要到情況惡化成危機臨界點才介入。

法律學者張湖月的新書《走鋼絲:中國如何監管科技巨頭並治理經濟》就研究中國政策延遲的現象。在書中她提出中國的決策者陷入「要不做太少,要不做太多」的循環,往往到問題非常嚴重才採取急速而戲劇性的轉變;而轉變即使出於良好意圖,也常常帶來意想不到的衝擊和反效果。在互聯網領域,中國監管部門包容科技企業在一段時間野蠻生長,直到決策層在2020年底改變看法,發起一場歷時一年半的互聯網監管風暴。在房地產領域,中國政府也放任房企用「高負債、高槓桿、高周轉」的方式粗暴生長,直到2020年末提出三條紅線,才一下子捅破房地產泡沫,但同時帶來巨大的經濟震動。今日中國經濟的低迷,很大程度是正是和互聯網和房地產的監管風暴有關,背後是中國體制「一放就亂,一管就死」循環的結果。

近年最大的政策,是2022年末北京突然取消「動態清零」的防疫政策。這次疫後最大規模的經濟刺激急轉彎,也令人聯想起那場已然停息、但影響仍並未遠去的新冠疫情。在疫情期間,中國官方將「動態清零」上升到「中國方案」的高度,視為中國制度優越性的表現,堅稱「動態清零不動搖」。然而,隨著傳播力更強、死亡率更低的奧密克戎在2022年來襲,全球大部分地區選擇放寬限制措施,與病毒共存,中國卻依然嚴防死守。直到2022年11月的烏魯木齊火災事件,以及隨之而來全國各地興起的白紙運動,北京的決策層才突然改變政策。

比較兩次決策急轉彎,新冠疫情的情況是有健康專家早在2022年3月提出逐步放鬆管制的建議,但到年末社會抗爭出現才改弦易轍;而中國經濟衰退的信號至少存在一年,智庫和經濟學家對此有大量的討論,但中國政府遲至2024年最後一個季度才推出,似乎與疫情一樣有決策延宕的問題。

某種程度上,中國的核心官僚體制就像一頭大象,皮粗肉厚,對疼痛感遲緩,又體型龐大,轉身緩慢。到感知到疼痛已是劇痛,然後掉頭奔跑,那往往地動山搖……

好的方面是,政府的核心官僚仍理性決策,形勢比人強時還可急轉彎,權衡利弊下回應社會的一些訴求,畢竟社會穩定和經濟增長仍是政權合法性的支柱。但壞的方面是,政府決策權向上集中,以致問題不斷累積,就算最後懸崖勒馬,大範圍的傷害已經造成。

2024年9月17日,香港,證券交易所「交易廣場」大樓。攝:Lam Yik/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地方重於一切

中國的宏觀調控有兩個抓手——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在貨幣和金融政策出爐後,現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中國政府還將推出哪些財政擴張政策,貨幣和財政的組合拳又是否真能幫助中國拉出通縮困局。

根據路透社在9月26日的報導,兩名知情人士披露,中國今年計劃發行總值約人民幣2萬億元的特別國債,當中1萬億元的特別主權債券用作刺激消費,補貼消費品以舊換新和大型商業設備升級,提供家庭津貼;另外財政部再籌集1萬億元,幫助地方政府解決債務問題。

值得指出的是,這些經濟刺激措施的關鍵落點將是地方政府,而現時減輕地方的財政壓力,提升它們在經濟事務的積極性,可能比任何時候更加重要。由於房地產問題引致土地收入驟減,加上疫情期間的公共醫療開支,地方面臨巨大的財政壓力,要過「緊日子」。在這種情況下,政府部門開支收縮,影響地方經濟,更有甚者某些地方政府成為企業的「攫取之手」,胡亂收費、頻繁罰款,打擊企業信心。

而地方更深層的問題是,如同《經濟學人》的報導指出,中國的地方政府在現時的政治生態下越來越被動,士氣低落且有信心危機。一方面,地方官的權力減少,責任變大,風險增加;另一方面市場大環境不好,本來地方政府決策的空間收窄,而決策效果預期不佳,就更加「多做多錯,少做少錯」,只等著上面決策。

總而言之,中國的經濟問題既是經濟問題,更是政治問題。中央集權既是應對經濟問題的強力依靠,但同時也是經濟問題繞不開的制度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