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A股熊气漫天,“中国经济见顶论”甚嚣尘上,到中港资本市场高歌猛进,“中国经济光明论”再次回归,中间只隔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一个政治局会议。
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周。 在2024年9月24日,中国人民银行、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三大部门联合开记者会,宣布多项超预期的宽松货币政策支持股票市场和房地产,包括降准(下调银行存放在央行的准备金比例)、降息、降抵押贷款利率,以及放开8000亿人民币流动性于国内股票市场。 当日A股市场涨势如虹,强势收复2800点,创四年来以来最大单日涨幅。 这只是股市久旱逢甘露的第一场雨,两日后的政治局会议是真正的疾风暴雨,会议承认经济问题,强调“正视困难”,明确加大财政刺激力度,释放迄今最有力的拼经济信号。
由此,中港资本市场的阴霾一扫而空,打破多项纪录。 在国庆假日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沪深股票市场开盘35分钟即破万亿,创历史最快万亿交易额纪录; 沪深成交额单日突破2.59万亿,创历史新高。 而港股亦在10月2日至4日持续上涨,恒指升7.59%,升至两年半高位。
这轮强劲的政治信号和政策组合拳打破常规,固然值得认真解读当中的政策脉络,但更深层的意味是,宏观调控的急转弯同样揭示中国体制的深层次问题。 放眼近年的中国,这种急转弯治国模式似曾相识,甚至屡见不止,从房地产监管、科企教培重锤到“动态清零”突然结束,每个问题都累积到足够大才引起最高层的介入; 但一旦介入力度超大,很可能带来反效果,甚至埋下另一个危机的伏笔。
從前是「固本培元」
要理解政策组合拳和政治局会议的意义,我们需理解2024年以来的中央经济政策的论调。 经历2023年的疫后恢复,今年初以来中国的经济增长疲弱,而社会体感的经济情况更差。 然而,中国高层的经济政策主调一直是稳中求进,保持战略定力,直到这次政治局会议才明确“正视困难”,表达出“紧迫感”。
在年初的两会,李强明确表示,不搞“大水漫灌”和短期强刺激,更多在推动高质量发展上用力。 在4月底,政治局会议强调,坚持“稳中求进”工作总基调。 在6月,李强在达沃斯论坛继续3月以来的“固本培元”论,称“经过疫情几年的冲击,经济就像一个人大病初愈,按照中医理论,这个时候是不能下猛药的,应该精准调理、慢慢调理,使它的基础逐步恢复。”
7月是中央经济政策的可能拐点,期间延宕多时的三中全会终于召开。 虽然中国上半年GDP勉强“保五”(5%),但市场普遍缺乏信心,寄望三中全会推出经济刺激措施。 但最后石头落地,悄然无息,全会只是勾勒蓝图,推出温和渐进的政策修补。 7月底还召开政治局会议,表示要“保持战略定力,坚定发展信心,唱响中国经济光明论”,并未有释出有力的宏观调控信号。
简单来说,虽然决策层有推出政策,如今年3月全国两会宣布1万亿人民币超长期特别国债,2月、5月和7月先后三次的货币政策调整,4月国务院出台资本市场新“国九条”,5月颁布“史诗级”的楼市新政,但显现的态度和政策的力度与民间的感知和市场预期没有同频,甚至有缺乏痛感、看不到人民群众“水深火热”的感觉。 反而,决策层似乎更关注“新质生产力”这个有关科技竞争和产业政策的议题。
终于有“紧迫感”
事后回看,这次的经济刺激急速转向也许在9月初就有端倪。 在9月6日的上海外滩金融峰会上,中国人民银行原行长易纲指出,中国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抵挡通缩压力上,是有官方背景的高层人士首次公开承认中国面临通缩。 此前,有关通缩的讨论高度敏感,曾有报道指中国官员试图限制相关讨论,并警告分析师避免使用这个词汇; 中国官方亦高调表示,“当前中国经济不存在通缩,下阶段也不会出现通缩”。
同样在9月初,摩根士丹利进行了一次北京之行,称感受到决策层的思维在变化,对通缩的危害性认识加强,对新的政策手段更加开放。 在9月19日,摩根士丹利分析师参加临时召开的体制类的研讨座谈,称感受到决策层的紧迫感显著上升。
在9月12日,官方一个细微的政策改变信号发出,只是当时并未被外界注意。 当日习近平在甘肃召开座谈会,敦促各地区各部门“努力完成”全年经济社会发展目标任务。 此前7月底政治局会议的表述是,“坚定不移”完成全年经济社会发展目标任务。
就像所有的政策急转弯一样,事后回想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但引爆的时间点和程度总是出乎意料。 在9月24日,即将踏入全年第四季度之际,中国三大金融部门终于在当日开市前召开强心针式的发布会。 根据彭博的报道,简报会仅提前48小时仓促安排,高级政策制定者为此召开了数次临时的闭门会议讨论经济问题,因为今年的经济增长目标正变得遥不可及。 当中,至少一名沿海经济大省的官员向中央表示,该省在实现国内生产总值目标面临困难。
在不寻常的新闻发布后,紧接一个不寻常的政治局会议。 月度召开的政治局通常在4月、7月、12月讨论经济问题,但本次罕有在9月的政治局会议“抢时间”讨论经济形势,强调全面客观冷静看待当前经济形式,正视困难、坚定信心,切实增强做好经济工作的“责任感”和“紧迫感”。 在政策表述上,会议通告明显对财政货币政策的宏观调控更积极,更多“稳增长”的篇幅,而少提及“防风险”,尤其是首次提及促进房地产市场“止跌回稳”。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政策措施还未完全落实,但起码政策信号和情绪终于到位了:中央着急了,要为宏观调控升温。
中国经济怎么了?
究竟中国的经济出现了什么问题,迫使中国政府大规模调整经济政策?
在年初,中国官方设立的GDP目标是5%左右,第一季度同比增长5.3%,第二季度同比增长4.7%。 第三季度数据还未公布,但有高开低走之势:中国银行研究院预测第三季度GDP增4.8%,日经调查预测增4.6%。
单从GDP看到的经济表现还算不俗,然而中国经济的宏观数据与体感感受背离,背后是因为名义GDP增速显著低于实际GDP增速。 名义GDP是以现行市场价格计算的GDP,与居民收入、企业营收和利润以及政府财政收入等直接相关,而实质GDP则是排除了因价格基数不同的GDP数据。 如果名义GDP除以实质GDP,即GDP平减指数为负数,则表明经济中存在通缩的现象,体感到的经济疲弱。 根据摩根士丹利的分析,中国的GDP平减指数已连续五个季度下跌,可能会延续到2025年,将是1993年有数据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通缩。
伴随着通缩阴影,中国现时的经济信心不振、内需不足,表现为中国居民的储蓄攀升,消费疲弱,消费者信心指数逼近史上最低; 就业形势恶化,爆发裁员降薪潮,城镇青年失业率达17.1%; 资产价格普遍下跌,股市、楼市等持续大幅下跌; 同时居⺠与企业的预期均呈疲态,债务负担加重,居民预防式储蓄,企业利润下降,不敢借贷和投资。
这些经济问题的成因,沿自占GDP比重四分之一的房地产泡沫在2021年爆破,以及地方政府债务问题和财政收缩,还有更深远的中国经济重生产、轻消费的结构性失衡问题。
这些周期性和结构性问题,最终迫使中国政府推出经济刺激组合拳,为宏观政策“升温”,提振信心,改善预期。 金融监管三大部门宣布的降息降准,创设证券、基金、保险公司互换便利,以及创设股票回购、增持专项再贷款,目标是为市场和证金公司注入流动性,推动股票价格上升。 更进一步,央行和金融监管部门官员还事先张扬为政策“留一手”:这次存款准备金下调0.5%,视乎情况还可以再下调0.25-0.5%; 互换便利首次操作规模是5000亿元,还可以再来5000亿-10000亿; 股票回购、增持再贷款首次额度是3000亿元,未来还可以再来3000-6000亿元。 在市场看来,这些措施都是超预期的积极措施,有助改善投资者情绪和流动性。
在房地产方面,现时房地产的问题表现为供应过剩、房价低迷; 房企流动性不足、未如期交楼,这次央行宣布将5月份人民银行创设的3000亿元保障性住房再贷款,中央银行资金的支持比例由原来的60%提高到100%,用作政府直接收购存量房用作保障房,从供求端入手解决存量问题; 另外又降低房贷利率,并统一房贷的最低首付比例为不低于15%,在需求端提供金融刺激。 其后,政治局会议亦释出强烈信号,首次提“促进房地产市场止跌回稳”,强调加大“白名单”项目贷款,调整住房限购政策。 随后,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纷纷放松限购,当中广州更完全解除各种限购政策。
这一轮大规模的刺激政策,已经带来股市的一飞冲天,但楼市是否真能止跌回稳,目前仍需观察。
中国特色的急转弯
在这几年,像这轮经济刺激的急转弯并非例外,甚至成为一种日益常见的操作,我们从中可看到中国政治制度的特质。
基于中国政治体制的封闭性质,我们无法得知政策制定的具体过程,但可以观察到的是,目前中央高度集权,重大决策往上推,而最上决策者似乎因注意力和信息匮乏,要到情况恶化成危机临界点才介入。
法律学者张湖月的新书《走钢丝:中国如何监管科技巨头并治理经济》就研究中国政策延迟的现象。 在书中她提出中国的决策者陷入“要不做太少,要不做太多”的循环,往往到问题非常严重才采取急速而戏剧性的转变; 而转变即使出于良好意图,也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冲击和反效果。 在互联网领域,中国监管部门包容科技企业在一段时间野蛮生长,直到决策层在2020年底改变看法,发起一场历时一年半的互联网监管风暴。 在房地产领域,中国政府也放任房企用“高负债、高杠杆、高周转”的方式粗暴生长,直到2020年末提出三条红线,才一下子捅破房地产泡沫,但同时带来巨大的经济震动。 今日中国经济的低迷,很大程度是正是和互联网和房地产的监管风暴有关,背后是中国体制“一放就乱,一管就死”循环的结果。
近年最大的政策,是2022年末北京突然取消“动态清零”的防疫政策。 这次疫后最大规模的经济刺激急转弯,也令人联想起那场已然停息、但影响仍并未远去的新冠疫情。 在疫情期间,中国官方将动态清零上升到“中国方案”的高度,视为中国制度优越性的表现,坚称“动态清零不动摇”。 然而,随着传播力更强、死亡率更低的奥密克戎在2022年来袭,全球大部分地区选择放宽限制措施,与病毒共存,中国却依然严防死守。 直到2022年11月的乌鲁木齐火灾事件,以及随之而来全国各地兴起的白纸运动,北京的决策层才突然改变政策。
比较两次决策急转弯,新冠疫情的情况是有健康专家早在2022年3月提出逐步放松管制的建议,但到年末社会抗争出现才改弦易辙; 而中国经济衰退的信号至少存在一年,智库和经济学家对此有大量的讨论,但中国政府迟至2024年最后一个季度才推出,似乎与疫情一样有决策延宕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中国的核心官僚体制就像一头大象,皮粗肉厚,对疼痛感迟缓,又体型庞大,转身缓慢。 到感知到疼痛已是剧痛,然后掉头奔跑,那往往地动山摇……
好的方面是,政府的核心官僚仍理性决策,形势比人强时还可急转弯,权衡利弊下回应社会的一些诉求,毕竟社会稳定和经济增长仍是政权合法性的支柱。 但坏的方面是,政府决策权向上集中,以致问题不断累积,就算最后悬崖勒马,大范围的伤害已经造成。
地方重于一切
中国的宏观调控有两个抓手——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 在货币和金融政策出炉后,现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中国政府还将推出哪些财政扩张政策,货币和财政的组合拳又是否真能帮助中国拉出通缩困局。
根据路透社在9月26日的报道,两名知情人士披露,中国今年计划发行总值约人民币2万亿元的特别国债,当中1万亿元的特别主权债券用作刺激消费,补贴消费品以旧换新和大型商业设备升级,提供家庭津贴; 另外财政部再筹集1万亿元,帮助地方政府解决债务问题。
值得指出的是,这些经济刺激措施的关键落点将是地方政府,而现时减轻地方的财政压力,提升它们在经济事务的积极性,可能比任何时候更加重要。 由于房地产问题引致土地收入骤减,加上疫情期间的公共医疗开支,地方面临巨大的财政压力,要过“紧日子”。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部门开支收缩,影响地方经济,更有甚者某些地方政府成为企业的“攫取之手”,胡乱收费、频繁罚款,打击企业信心。
而地方更深层的问题是,如同《经济学人》的报道指出,中国的地方政府在现时的政治生态下越来越被动,士气低落且有信心危机。 一方面,地方官的权力减少,责任变大,风险增加; 另一方面市场大环境不好,本来地方政府决策的空间收窄,而决策效果预期不佳,就更加“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只等着上面决策。
总而言之,中国的经济问题既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 中央集权既是应对经济问题的强力依靠,但同时也是经济问题绕不开的制度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