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日本開始排放2011年福島核電站事故產生的核廢水後,東亞各國擔心核廢水污染海鹽的民衆開始搶購、囤積食鹽。尤其在中國大陸,Covid疫情期間物資匱乏的記憶仍然纏身,囤鹽的熱情比起2011年核泄露剛發生時甚至有增無減。互聯網上關於囤鹽的爭論甚至一度蓋過了洶涌的反日言論。
對於不少觀察者而言,囤鹽已經成為了「叫魂」式愚昧恐慌的同義詞。也難怪,僅看2000年後,囤鹽似乎就是大陸普通民衆應對各種類型危機的統一方式;一部囤鹽史就是一部普通人眼中的當代危機史。百度百科上有「搶購食鹽」這一詞條,收錄了2003年非典時期「得病是因為缺碘」謠言誘發搶鹽、2011年福島核泄露導致搶鹽,和2023年核廢水排放導致搶鹽這三大事件。此外,筆者對21世紀的全國性搶鹽潮稍加整理,又至少能列出:2000年多個版本的千禧年末日論流言導致囤糧囤鹽;2004-2006年間食用鹽更換紙塑包裝並調價導致各地先後搶鹽;2009年東南沿海一帶因「鹽業公司倒閉」流言爆發搶鹽;2010年鹽類批發價上調引發搶鹽;2012年「釣魚島衝突影響海鹽供應」謠言導致搶鹽;2015年推廣價格較高的營養鹽,導致民衆搶購普通鹽;2018年福建泉州碳九泄露導致搶鹽;2020年網傳「美國新冠患者跳海自殺污染海水」導致搶鹽;以及和本次相關的,2021年日本宣布未來將排放核廢水引發的搶鹽。除了這些,各地偶發的搶鹽更是難以計數,幾乎每個月都有發生。
鹽的保質期只有兩三年,搶鹽解決不了任何危機,卻成了危機發生的風向標。
這個行為中處處透着矛盾:上面列舉的很多次全國性囤鹽,原因都是鹽價本身上升。民生如此多艱,從1元到1.5元的漲幅,就能引起搶購——可是囤搶必然引發擡價,最後高價買下10元、20元一包天價鹽的,也是為5毛錢漲價折腰的人。其次,批評者常說囤積是出於盲目無知,但不難發現,囤積的人往往比不囤積的人更如飢似渴地蒐集相關信息,也不是完全接觸不到囤積無用的證據,而只是「寧肯信其有」。再者,鹽作為重要戰略物資,一直是國家專賣,因此囤鹽似乎意味着對國家的不信任,然而每次囤鹽潮又須得官方下場闢謠才能平息,甚至很多人一邊囤搶,一邊等闢謠,這究竟是信任還是不信任?
一位互聯網政治博主在短視頻中的提問很切中肯綮:網上摩拳擦掌,號稱72小時就能打下台灣的人,和線下恐慌囤鹽的人,哪種人更能代表中國民衆的心態呢?
我們不幸生活在最危險的時代?
年歲較長的讀者或許還有印象,1980年代末由於經濟體制改革、1990年代中期因為通貨膨脹,大陸都發生過囤搶鹽和其他物資的事件,但食物匱乏的時代,人們搶鹽的頻率並沒有21世紀高。今天的生活更加危機四伏,還是今天的人更加謹小慎微了呢?「21世紀是危機的世紀」 、「經濟全球化帶來風險全球化」這些說法已是老生常談:現今的經濟學家呼籲建立能應對大規模衝擊的模型;衛生學家警示全球瘟疫將越來越頻發;環境學家預測未來極端天氣將成常態;國際關係專家則在紛起的局部戰爭和各國日趨極化的政治光譜中看到了新的世界大戰的輪廓……「黑天鵝」、「灰犀牛」這些描述可預知或不可預知的驚天鉅變的詞彙越來越密集地出現在日常的語言中。
日本開始排放廢水後,社交媒體上的大陸00後將自己稱為「最慘的一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言論是:「這屆00後,主要任務:活着/自然死亡;支線任務:提防猴痘、地震;特別任務:預防俄羅斯炭疽病;隱藏任務:不要被騙去緬北;重要任務:不吃核污染海鮮;終極任務:消滅喪屍。地球出生到現在45億年都沒事,怎麼什麼災難都在這20年扎堆了。」年輕人蜂擁到原本冷門的生存博主視頻下,緊急學習野外生存、搭建核掩體,乃至對抗變異喪屍;他們中的多數人四年前還覺得自己生活在最幸福的時代,把「這盛世如你所願」掛在嘴邊。
會覺得地球「45億年都沒事」,所有災難都被自己趕上,首先自然是因為缺乏歷史感。但21世紀撲面而來的危機和恐懼感也是真實的。現在未必是危機最頻繁的時代,但一方面現代媒體將危機前所未有清晰直觀地帶到普通人面前;從另一個角度說,發生了的災難未必是危機,只有能被預測、被遠距離地圍觀、尚未發生就能讓人提心吊膽的才是危機,危機也不必真的發生才會造成後果,只要人們擔憂發生的可能並作出反應,「命運的齒輪」自然就會開始轉動。
在前現代社會,災難常以晴天霹靂的形式出現,20世紀初電報傳達的天災人禍的消息也經常是馬後炮。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時,人們只能在一次次防核演習中一邊按照官方指南躲在傢俱底下,一邊想象蘑菇雲的樣子;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泄露,最初是因瑞典在本土檢測到超標輻射值才得以披露,事故後最關鍵的幾天內,蘇聯居民只能通過官員口頭泄露的零星信息,或利用廣播收聽敵台,才能了解大致情況。1995年日本阪神地震屬於城市直下型地震,以當時的技術無法預測,數以萬計的居民直接跌入滅頂之災,而這次震災本身卻成為日本普通民衆從對現代國家防震系統滿懷信心到加強個人防範到杯弓蛇影地步的轉折點:震後幾年內,「日本還將發生毀天滅地大地震」的流言層出不窮。2011年福島地震就是發生在全民預測地震的時代,並且因當地歷史上多有地震海嘯記錄,早在核電站建設時,日本民衆就開始擔憂和反對,此後地震誘發的小規模事故也的確數次發生,直到2011年3月,全世界衆目睽睽之下災害一步步應驗,從可以預測走向無可挽回。
而今年,核電站開始排放廢水時,不同版本(大部分時拼接僞造的)廢水入海,造成海水明顯分界的驚人畫面第一時間傳遍了互聯網,帶來的衝擊遠大於以往模糊的信息。在中文短視頻平台,從疫情起短視頻博主就掌握的流量密碼:蒙太奇式拼接的災難畫面+渲染危機感的鼓點節奏+仿新聞聯播的視聽風格,再度派上用場,各機構和媒體根據洋流運動生成的污水擴散示意圖,更是讓普通人只有模糊概念的輻射,變成了圖像裏流遍全球、觸目驚心的深紅色毒流。
從20世紀一路走來,危機變得越來越可以預測、掌握,感知危機的時間和空間範圍快速增加。這似乎代表人對生活有了更多掌控,然而現代人曝露於危機中的無力感卻並未減少。手持智能手機、刷着全球衛星影像、瞬息能知天下風雲的現代人應對危機的手段,和叫魂時並沒有太大區別——囤積物資,閉門不出,希望儘快確認應對此負責的群體,好把飄忽的危機變為確定的敵意。
系統性生產恐慌的社會生活
「隨着時代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人們面對危機不僅毫無進步,甚至好像越來越恐慌。這部分是因為恐慌本就是發展進步的題中之義、當代生活的重要部分——作為個人,沒有人願意經受恐慌,但作為集體的人類追求的正是一種系統性生產不確定性、危機、恐慌的生活方式。
前現代社會的人,雖然未必真的坐擁更多確定性,但可以理直氣壯地追求確定性,靠祖傳的知識撐過一輩子,而沒必要風聲鶴唳地預測危機、主動追逐危機。只有社會明顯背離「天行之常」時全面恐慌才會爆發:如王莽時期的行西王母詔籌、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乃至乾隆中期的叫魂案,都和戰爭、極度貪腐、重大蝗旱水災以及與之相伴的人口大流動有關。能引起恐慌的也多是逃荒的外地人、遊方僧丐、乃至後來的洋人、洋物等顯著的異質性存在。然而現代社會對進步的恆久追求,抽空了確定性的釜底之薪——不只是客觀上帶來更多變化,還使求新求變成為一種倫理道德、預測前瞻成為一種生存技能,而確定性淪為人們惟恐避之不及的困境。
曾經,現代化進程的相對順利也成功包容過「新」和「變」帶來的恐慌,正如艾米·費爾柴爾德和大衛·梅里特·約翰斯在疫情後暢銷書《恐慌帝國》中所寫,兩次工業化的成果似乎證明了「生活穩中向好」「我們越來越了解這個世界」的信念,讓人以為變化永遠會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一戰前後在歐洲新興的家長式福利國家也對人民做出大膽許諾:國家掌握一切信息,只要求助於國家、相信它、跟隨它,就能免於恐慌之苦。於是,20世紀初駭人的西班牙大流感罕見地沒有在歐洲引發大面積恐慌,甚至在中產階級中建立起共識:只有沒見識的殖民地人民才會恐慌,受教育的現代國民不會恐慌——「國家總會管的」,這種對於國家或其他大型機構的信任,以及作為和上述機構配合無間的公民的自豪感,也是我們很多當代人免於恐慌的心理屏障。
然而,現代工業化帶來的進步樂觀和掌控未知的信心,其實帶有很多前現代確定性的「餘暉」 (用學者的話說就是宗教式的、堅信未來能得救的彌賽亞主義)。而很多人在多災多難的2020年代恍然大悟:如此混亂的世界中,誰能保證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誰的許諾真正值得信任?馬歇爾·伯曼在其著名的《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中所呈現的現代性面目,在此時此刻也逐漸清晰:它不是人們渴望的永久進步,而是永久變化、永久失去確定性、永久危機。古人要擔心的主要是突入生活的異物;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尚可期盼跟着時代水漲船高,「如此生活三十年」;但2020年代的普通人,誠如伯曼所說「若要在社會中生存下去,就必須積極要求變化、主動找出變化,並將變化進行到底」。
在此刻,正常和異常的區別不再一目瞭然,可以引起恐慌的也不再只是他者,而幾乎是我們自己生活中的每一方面——在此刻過普通人生活的門檻竟如此之高:哪怕你胸無大志,只想學門餬口技術、做個體買賣、幫孩子選個大學專業,也不得不反覆掂量市場行情,對比張雪峰或其他李雪峰王雪峰的專家建議。如果你還想改善一下住房、炒炒股、在社交媒體上運營一個副業,那更要有強悍的信息收集和風險管理能力,否則難以躲過朝陽產業變夕陽、熊掌變雞肋、翻車、崩盤、爆雷……的命運。你不僅要判斷當下,還要預測未來。不僅是預測客觀情況,還要預測他人的預測,因為風險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審時度勢的投機者,而不是穩定的NPC。
這必然會導致社會深層次的金融化——就像股民常說的:炒股就是炒心態、炒預期、炒信心,就算生產力不濟,只要投資者都有信心,行情就能平地起高樓。生活中的邏輯也類似,我們處於和他人競爭的位置上、清晰地感受着他人的判斷對我們的物質化影響,那麼焦慮、攀比、「別人做的我必須要做,別人沒做的我搶先做」、把日常生活捲起來、炒起來似乎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最能說明普通人在風險社會中境遇的似乎就是疫情。未知的危機中無論一個人害不害怕病毒、相不相信國家,實際上用歐美學者的話說,都被迫成為對自己負責的「私人專家」,學習遠超自己教育水平和理解力的專業知識、做出自己難以為之負責的預測和決策,同時動用一切手段和關係,搶在他人之前行動,只為減少感染風險,獲得「必要」的食物和藥物。至於什麼是必要?危機中其實也難以判斷,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種東西(比如退燒藥、糧油鹽、口罩、洗衣粉、衛生紙)一旦被認為必要,就會被搶購,並很快成為的確需要搶購才能獲得的必需品。
在這整個過程中,恐慌幾乎註定會發生,不是因為某個具體環節,也不全是因為人們的相互攀比,而是因為整個任務本身就遠超了個人能力——本來讓每個人都成為行行精通的專家、運籌帷幄的決策者就不可能,現代知識的專門化更是讓這些僅僅是為了謀生做出的決策難如登天。
必須知道,但根本無法知道
要圍繞一個新事物進行判斷,人能依靠的無非是:一、既往經驗;二、常識;三、對其他人提供的信息和結論的信任;四、直接參與到收集信息、驗證觀點的第一線工作中。既往經驗對於當下挑戰顯然是不足的。至於常識,我們的確可以說一部分恐慌(比如擔心核輻射會產生喪屍)來自於常識的缺乏。但大家都經常覺得旁人缺乏常識而很少覺得自己缺乏常識,這多半是因為我們不可避免地總在自己的知識範圍內界定常識。可實際上,教育背景、生活經歷、專業領域不同的人眼中的常識重合度本來就有限,有人覺得不辨菽麥是缺乏常識,有人覺得找不到電腦開機鍵是缺乏常識,放在各自的生活中都有道理。
當代危機總是涉及政治,這個領域內何為常識就更難說清,是白紙黑字寫着的,還是街頭巷尾看到的?當代知識分子不斷奮發呼籲人們「回歸常識」,往往先卡在了什麼是常識這第一關。再者,我們所生活的高風險時代,早已不是一個人靠常識就能活下去的時代,什麼樣的「識」又算得上「常」呢?考慮到知識的飛速迭代,人們甚至越來越難理直氣壯地使用常識,而毫不懷疑 「這個常識是否過時?」「我對它的理解是否正確?」「它是否適用於現在的問題?」而往往是有意無意地將對常識的使用建立在對提供這個常識的體系的信或不信上。
舉個例子:囤鹽潮中,簡中互聯網上並不缺少人科普:囤鹽沒必要,理由很簡單。中國的食用鹽主要是礦鹽,無論日本的核廢水是否有害,都不會影響到食用鹽的安全。然而囤鹽者或者反駁說只是現在的設備檢測不出礦物質所受的影響,或者擔心有人用海鹽冒充礦鹽,或者質疑是否是中鹽集團為了避免騷亂才作此說法。與之類似,雖然對於筆者來說喪屍只是流行文化的產物,核廢水引發喪屍危機簡直是天方夜譚,但相信喪屍之說的人也經常爭辯:以前覺得不可理喻的克隆技術、人心換豬心現在都實現了,喪屍只是還沒獲得科學承認而已,甚至很可能已經有國家秘密製造出喪屍武器妄圖稱霸世界了。
這種陰謀論很難找到抓手撬動,因為它的基礎是虛無和懷疑。懷疑的重要對象之一便是科學本身,而這種科學虛無主義很大程度上又是科學自身發展的產物。從冠狀病毒不同毒株的傳染能力、不同類型疫苗的特長和副作用、國產或進口芯片的安全性能,到日本用來處理核污水的 ALPS吸附系統的真正實力……危機中直接影響大衆決策的,不是簡單科普就能獲得的常識,而是這些令前沿科學家撓頭的新議題。大衆可以在百度或維基百科裏費勁地查詢這些專有名詞,卻早就無法驗證甚至觸及處理這些議題的前沿科學。
在現代化的較早階段,實驗經常在劇場、廣場進行,觀衆還會被邀請參與其中。現在,也有很多人詢問身邊大學讀化學、環境專業的朋友,或指望有實證精神的科普博主在短視頻中檢測日本海鮮的放射性。可是,準確檢測食物中的核輻射遠比大部分人想象得困難。在反核抗議領域,受企業委託的檢測機構已經良久苦惱於半專業的反核活動家使用的檢測設備等級不同,即使近年來前者主動共享設備給後者,兩者也會因為人員水平和操作方式不同難以得出一致結論。而大家紛紛買來打消疑慮的「家用核輻射檢測儀」,甚至連最簡陋的蓋革計數器都不是,而只是一個電極管,亮或不亮都完全沒有意義。普通人可以選擇相信國際原子能機構給出的檢測結果,也可以不相信,甚至可以下番功夫細讀報告,但唯獨做不到驗證它。
不僅普通人,科學界內部由於主觀和客觀因素導致的跑馬圈地、壁壘林立,讓同行之間都難以互相驗證、取得共識,甚至同領域的不同實驗室之間有時都無法看懂對方的數據;而學術範式中,非黑即白的能證明/不能證明,也逐漸被條件/概率/顯著性纏繞。對於很多科學工作者,這或許是學術發展的自然階段和資源分配的自然結果,但對於看不到對錯被驗證,卻能看到流派紛爭、互相拆台、證僞、「商榷」的大衆來說,科學作為一種令人信服尊敬的現代宗教卻是着實沒落了。
新冠疫情期間,最早發聲的醫療衛生專家的確得到了信任,但隨着專家之間分歧日增,整個「專家」群體的公信力也徹底喪失,成為承擔衆怒的「磚家」。大衆的情緒無可避免地在「磚家都是自相矛盾,根本不可信」和「專家了解的東西我們也不知道,不相信專家難道相信你啊」之間反覆橫跳。不相信是因為對專家及其系統失去了信心,相信則也只是因為並沒有其他可以相信的替代之物。
信任基礎的喪失不只體現在科學系統中,還廣泛地存在於一切生產信息的機構中。當代人普遍意識到了資本主義的強權和不公,並能夠逐漸分辨話語的權力屬性、信息的資本價值。而面對難以驗證的信息、機制不明的風險、無法把握的生活,如果想要設想一個具體的敵人來減少恐慌,最恰當的莫過於指責資本的背後操控。當下環境中,微博平台上普通用戶隨意的一段發言都會有人質疑背後是否有對家作祟、水軍帶節奏、資本收買、利益驅使等等。比起雲裏霧裏的真相,討論真相者的利益所在似乎更容易被「扒出」,並反過來抹殺討論本身的合法性。
往小處說,近年來幾個科普團體,如科學松鼠會、大象公會和回形針,都是因疑似「拿了盧布」,接受境外注資而被指責別有用心,隨後倒閉。而近來日本圍繞核排放投入的幾百億日元公關資金更合理化了人們對其他主張核廢水不危險的科普號是「五十萬」的懷疑。往大處說,很多人懷疑東京電力公司有動機偷排、IAEA和日本政府有交易,甚至一起配合美國下一盤污染太平洋西岸的大旗,針對資本、政府、外國作惡的證據,向來也不缺乏,於是更加堅信排放水有劇毒,堅稱無害的都是政治陰謀。
就大陸本身的情況而言,比起各種陰謀,更顯而易見的是封禁科普號、禁止技術性討論、緊急下架中國核能年鑑以避免人們發現中國核電站也會排放廢水的「陽謀」。但戳穿陽謀容易,確認事實難。在其他不同的政治環境比如韓國、台灣、香港甚至日本本土,搶鹽也同樣發生了,因為在複雜和緊迫的危機面前,不同國家的普通人並沒有太大區別,誰會有這樣多的精力和能力在每天襲來的好像聳人聽聞又似乎性命攸關的事上刨根問底?結果就是,大多數人面對大多數事,都只能選擇在某一層面上放棄疑問,選擇信任——信任專家、信任國際組織、信任本國政府、信任身邊的智者……或者至少信任手裏這袋鹽。焦慮的起因是無法信任,但無解的焦慮最終也只能落回到信任上。
誰可以終止恐慌,政府嗎?
1941年,客居美國的德裔社會心理學家弗洛姆出版了著名的《逃避自由》,想要討論為什麼法西斯和極權政府在全球崛起。他的理解是,現代性開闢的無邊無際的自由和無窮無盡的變化讓人極端恐懼,並不擇手段地想要讓渡這生命不可承受的選擇權、逃避這令人迷惑的自由。讓渡給誰呢?強大的政府似乎是信用度最高的選擇。
事實卻是,人們指望政府消除恐慌,這也就成了政府製造恐慌的理由——正如經濟史學家羅伯特·希格斯在《反利維坦》裏大膽宣稱的:如果沒有民衆的恐慌,任何一家政府都撐不過24小時。現代國家不是很方便直接製造恐慌,但卻可以放大既存的恐慌,並告訴人們政府可以保護你免受其害。冷戰雙方通過誇大對方的「亡我之心」來維持戰後艱苦條件下的政治穩定;川普通過渲染國家處於威脅之中爆冷上位;普京利用烏克蘭戰爭轉移了國內不滿;疫情期間,不乏評論者認為中國嚴格的防疫政策是一場用生存危機鞏固統治的演習,但中央政府是否有如此連貫的邏輯、一致的行動力和付出代價的意願存疑。
眼下更恰當的例子除了對科普文章「動態清零」,明顯用核恐慌調動反日情緒外,當數對境外(緬北)電詐、綁架、販賣器官的飽和式宣傳。反詐宣傳是好事,但着意渲染緬北的恐怖、調動針對緬甸的民族主義仇恨對於中國內政和外交又有什麼必要性呢?最合理的解釋大概就是這是一種「亂跑會被大灰狼吃掉」式的恫嚇,提醒國人只要邁出國界線就很危險,一定要珍惜祖國的保護。
問題在於,國家許諾用國境線來阻擋危機,可危機出入境卻並不需要過海關。國家可以很容易地限制人,卻越來越難限制環境污染、經濟崩潰、流行病毒的散播。恐慌本身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越過國境線。更進一步說,恐慌或許有利於一時的統治,對於長久的統治卻是飲鴆止渴。試圖將自己塑造為家長和保護者的政權總是面臨兩難:如果沒有危機,它的嚴苛統治就沒有必要性,但如果危機太多,它又喪失了公信力。
回到核廢水恐慌的問題上,這波恐慌宣傳對中國國內政經態勢的副作用很明顯:國家的穩定需要經濟,經濟復甦則依賴於信心。2023年半年之內過於頻繁的恐慌讓社會信心全無,日本排核廢水的消息傳入國內, A股幾乎立刻一片飄綠,只有國產水產、核輻射檢測、鹽業等板塊漲幅明顯。而在「日本排污是為了污染我國海域」的宣傳下,國產水產肯定也難長期獨美。同時,遵循這種邏輯,搶鹽囤貨更是無可厚非——既然恐慌是從官方渠道釋出,百姓又如何相信官方給予的安全保證呢?一邊散播恐慌,一邊提振信心,邊拆東牆邊補西牆,最後只會造成永久的恐慌、永久的緊急狀態、永久的絕望,最後消費慾望只剩下肌肉記憶般的囤積備荒。
或許這一次,核廢水對人類不會有顯著的傷害,恐慌也會逐漸被時間沖淡。但明天、後天,還會有其他突發因素誘發新一輪恐慌,或乾脆未被感知就悄無聲息地危害了人們的生活。無法迴避的是,當代人在焦慮和恐慌中每日掙扎、判斷、追趕、預測,這就如同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自己的影子:跑得越快,影子跟得越近,人卻早已不認得兩邊景物,也未能控制自己前進的方向。
每次危機中,人必然會找到不同的處理方式。恐慌的人大概多花了不少冤枉錢;心存信任的人晚上可能睡得更香;隨遇而安、混不在乎的人或許可以悠閒地冷眼旁觀……但其實大家快跑、慢走、踱步,都是在這陌生的路上,所遇無故物,亦不知前面是哪方。
鹽荒子孫
现代生活也太难了🥲
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問題,自由的另一面就是需要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並為此負責,這是自由的代價。又想有自由又覺得有人來做先知引導下自己先會安心,屬於既要又要的幼稚病。
不知道有的读者从哪里读出来这篇文章是指责民众愚昧。这篇文章描述的是一个时代病的问题,活在现在,是免不了文中说的这些情况的。文章批评的与其说是具体的谁或者什么群体,不如说是当代生活和现代性。
以及添加微量元素的食盐保质期就是三年,当然楼下那位大可以自己食用十几年前的盐。
个人认为,民众的愚昧和政府的引导相辅相承。否认了公民也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应该自主地追求真理和正义,其实也否认了他们的主体性。
至于只谈中国不谈别国,一则因为文章篇幅有限,二则本文主要读者是中文使用者,相比较别国,更关心中文为主的国家,无可厚非。
回楼下:你不仅远离世俗,甚至脚不沾地
•「東亞各國⋯⋯民眾開始搶購、囤積食鹽」:是「各國」嗎?即使以中国對國家的定義,除了中国、南韓,還有什麼東亞國家?是日本、蒙古還是北韓?
• 「鹽的保質期只有兩三年」:鹽的有效期限是 indefinite。即使 iodized salt,多數也可以保存五年。
• 「無邊無際的自由」「逃避令人迷惑的自由。讓渡給⋯強大的政府」:如今德國是全球最自由的國家之一,為何今日德國人沒有害怕「無邊無際的自由」,沒有「讓渡給」另一個專制政權?
這篇文章沒有涉及任何中国以外的陰謀論。如果只討論中国,何必寫這麼多?當中国拒絕科學調查、封禁理性文章、令仇恨言論大行其道,再正常的事都會變得瘋狂。一味責怪民眾,其實是為真正的罪魁禍首開脫。
寫的太好了
没有常识,不会思考的是大多数,所谓乌合之众
好好看
不知道是我远离世俗还是作者选用的例子没有代表性,无论是几次抢盐风潮还是作为的00后自述,于我而言都是闻所未闻,如闻异邦之事
文章不错,不过是不是也有过度美化“前现代社会”的嫌疑?
統治者利用恐懼控制人們,從來都沒變。
每一次的恐慌都是被人為的
看完了,写得好好,各种资料的引用都很自然,行文易读有条理
在搶鹽者看來:不論利好消息是否為真,跟住消息帶來的升浪走就能賺到錢。反正鹽的持有成本較低,搶回來以後,不論是為了買一個安全感,還是作為炒賣的商品,又或者是作為交換維生的資源,對他們而言都不算虧。畢竟鹽就算是價格翻10倍又能有多貴?相比於生活中的失控感,這筆錢花得可真值。
「這必然會導致社會深層次的金融化。」
這讓我想到了「未來事件交易所」。這也是對於社會事件和政治事件「證券化」進行交易。這類交易所對於選舉一類的政治事件呈現出了高度的準確性。這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民眾的盲動,而是面對大量不確定信息下在有限時間內做出決定時的「民眾的智慧」。這篇文章好就好在沒有用一種菁英主義的視角去批判「愚民」,而是以更宏觀的角度去看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的。
说的很好,不过我还是认为数十年的抢盐历史反映的是大陆居民为争夺生存权而所处于的敌对关系。因此相比武统台湾,抢盐更能反映中国民众的生存状态,这一点是值得利用的。
谢谢李大猫!太会写了!
最后一段写得好💓
“网上摩拳擦掌,号称72小时就能打下台湾的人,和线下恐慌囤盐的人,哪种人更能代表中国民众的心态呢?”打台湾是要别人上的,盐是要自己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