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加拿大大戰科技巨頭公司：這場為新聞行業生存而戰的行動，將會如何收場？

2023年6月29日，谷歌全球事務總監坎特·沃克（Kent Walker）在谷歌官方部落格中發布公告，宣布將停止在谷歌搜索引擎、新聞，以及探索（Discover）產品中顯示加拿大新聞的鏈接。這一決定將會顯著影響加拿大谷歌用戶閱讀新聞的方式與習慣。接近同一時間，另一社交媒體巨頭Meta也在6月22日發布公告，宣布將會停止在公司旗下Facebook與Instagram平台中展示加拿大新聞內容。

實際上，這是谷歌與Meta兩家世界級數字平台巨頭，針對加拿大用戶的「脅迫性」政策。而導致這一事件發生的，是在加拿大國會當中剛剛獲得御準（Royal Assent）通過的「在線新聞法」（Online News Act）。這一法案由加拿大文化遺產部（Canadian Heritage）部長在議會中提出，並致力於限制「擁有不平衡協商力量」的數字新聞中介平台（Digital News Intermediary），並要求加拿大廣播電視與電子通訊委員會（Canadian Radio-television and Tele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針對這些數字新聞中介設立監管流程，確保數字新聞平台在與新聞機構的協商中禁止出現區別對待，或者使得新聞機構遭受無法承擔或者不合理的劣勢。法案同時授予廣播電視與電子通訊委員會針對不遵守法案的數字媒介平台處以行政罰款的權利，並且將會設立為新聞機構從數字平台方面獲得相應報酬的機制。

導致科技巨頭與加拿大政府矛盾的主要因素，也正是對數字平台收取費用與行政罰款的決定。具體來說，法案的實際意義在於，例如谷歌、Meta等社交媒體與信息檢索平台，在展示加拿大新聞媒體的內容和鏈接時，需要支付相應的費用，但截至目前，不論是科技巨頭，還是加拿大政府方面，均沒有列出這項費用的具體金額。加拿大廣播公司引用的政府數據顯示，Meta與谷歌兩家公司，在加拿大佔據80%的線上廣告份額，其市場價值約為每年97億加元。但政府要求科技巨頭向媒體支付鏈接使用費用的要求遭到了谷歌與Meta的一致反對。在6月29日發布的公告當中，谷歌方面將這一要求稱之為「鏈接稅」（Link tax），並表示這將會為谷歌的產品帶來「沒有上限的財政負債」。

新聞媒體與社交平台巨頭的利益分配

根據谷歌方面提供的信息，谷歌已經與150個加拿大新聞機構達成協議，而通過谷歌產品為加拿大新聞媒體免費帶來了36億次點擊。谷歌認為這些免費流量幫助新聞媒體通過廣告以及新聞訂閱獲得經濟利益。谷歌對這些免費流量的估值約為每年2.5億加元，並表示雖然谷歌方面願意向新聞媒體支付更多的費用，但加拿大的在線新聞法將會改變網頁與搜索引擎產品的運行模式。谷歌方面宣稱對法案提出了數個替代方案，包括向新聞媒體支付更多的費用，或者與政府合作，為加拿大新聞機構設立獨立扶持資金。但這些方案並沒有被政府採納。

根據谷歌母公司Alphabet Inc.遞交的2022年報，谷歌2022年在「美洲其他地區」的總收入為169.76億美元（約換算為225.67億加拿大元），佔公司總收入的6%。在谷歌年報中，美洲其他地區包括加拿大與拉丁美洲。谷歌方面提到的免費為加拿大新聞機構的流量，與其營收的比率約為1.1%。

在Meta的6月22日的聲明當中，表示公司正在小範圍測試將新聞內容剔除出旗下社交媒體產品。這意味着，加拿大新聞機構的內容將不會在Meta旗下的社交媒體當中出現。而Meta並沒有像谷歌一樣公布其平台向新聞媒體導流的經濟效益。

拒絕顯示加拿大新聞內容鏈接的政策，顯然是兩家科技巨頭公司對加拿大新聞機構，以及加拿大國會施加壓力。但另一方面，這恰恰證明了在線新聞法當中提到的具有「擁有不平衡協商力量」的說辭，是加拿大公共媒體需要面對的事實：不論是接受公共財政支持的加拿大廣播公司，還是例如《多倫多星報》（Toronto Star）、《國家郵報》（National Post）這樣的私營國家級媒體，都不具備與科技巨頭議價和協商的平等地位。媒體報道發現，在谷歌、Meta等公司與新聞機構協商的過程當中，時常有下架該新聞機構的鏈接，以及要求新聞機構簽署保密協議等等不平等條約。

目前谷歌及Meta施壓的政策，在中國的互聯網當中十分常見：例如騰訊新聞、今日頭條、阿里巴巴等互聯網巨頭公司，都曾對展示外部鏈接具有嚴苛的限制。限制鏈接的展現，顯然會對新聞媒體十分重要的流量上游入口造成顯著影響，除此之外，一旦新聞機構的內容從谷歌或者Meta的信息流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將會是未經核實的消息源，以及包括博客、自媒體，乃至社交媒體內容。而這些內容的真實性，將會影響加拿大民衆對公共議題的看法。

如果失去了社交媒體流量，那麼加拿大民衆想要閱讀新聞的方式，就只有通過自主下載新聞機構的手機應用，或者直接訪問新聞機構的網站。顯然，這樣的閱讀方式需要讀者更多的主動行為，而這樣閱讀方式的改變，意味着新聞機構很有可能失去顯著量級的受衆。從信息流到訂閱式閱讀，對新聞機構的內容營銷模式，顯然會有巨大的變化。

與科技巨頭的強勢脅迫相對比的，是加拿大新聞機構日益艱難的生存環境。僅在2023年，加拿大媒體巨頭Bell Media，與加拿大「環球新聞網」（Global News）母公司Corus，分別在6月與3月做出裁員決策。Bell Media在最近一輪的裁員當中，解僱了1300名僱員，並且關閉了6家地方電台。「環球新聞網」並沒有公開自己的裁員數字，但諸多知名記者均通過推特向公衆公布了他們被解僱的消息。

即便是沒有裁員的媒體機構，他們的生存環境亦變得愈發惡劣。6月28日，《多倫多星報》與《國家郵報》的母公司傳出合併的傳聞。在新聞報道中，兩家媒體均提到了目前面臨的存亡威脅危機。而在之前，媒體行業頻繁遇到的生存危機，大規模解僱，以及資方變動已經將加拿大的新聞行業推向了極為艱難的環境。面對這樣的行業環境，《多倫多太陽報》專欄記者史蒂夫·西蒙（Steve Simon）不禁發出連環追問：「（現在的環境讓人想要知道）我們明天還會出版內容嗎？我們的公司是不是被賣掉了？我們現在被哪家公司持有？是不是有人要丟工作了？」

一邊是生存危機，一邊則是進一步的脅迫政策，在科技巨頭獲得鉅額營收的強大反差背景下，加拿大政府拒絕向谷歌與Meta妥協，在線新聞法的推出，從新聞行業的立場來看，成為一種必然。

主權國家對戰行業寡頭

加拿大聯邦政府聲稱，在加拿大，谷歌與Meta佔據了80%的廣告市場份額。面對來自科技公司的脅迫，加拿大文化遺產部長起初表示「令人驚訝」。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加拿大文化遺產部長羅德里格斯表示，政府與谷歌的協商還在繼續，而和Meta的情況，有一些複雜。

在採訪中，羅德里格斯提到：「我們不能讓那些強大的，和大律師寫作的科技巨頭來到這裏，告訴國會議員，和被人們選出的政府如何做事。我們不會接受，我們是一個主權國家。」「在全國範圍內，大約有500家新聞機構被迫關門，而這樣的狀況還在持續。現狀已經不能夠再持續，因為經濟收益都被科技巨頭所獲得。」

很快，加拿大政府便開始了反擊行為。在政府進一步的行動中，還得到了議會當中的魁人政團，與新民主黨兩個反對黨，魁北克省政府，以及魁北克省當中數個市級政府的支持。

在最新的行動當中，聯邦政府暫停了一切在Meta投放的廣告，這些廣告的價值約為1100萬加元，顯然與Meta數十億的營收相比不值一提。但這樣的舉動，以及各級政府響應的程度，極有可能引起例如墨西哥、美國、歐盟國家的支持。在加拿大境內，暫停投放廣告的行動得到了《多倫多星報》與《國家郵報母公司》的支持。不過，例如安大略、卑詩等加拿大省級政府並沒有響應抵制行動。政府暫時還沒有針對谷歌停止投放廣告的行動，對此，羅德里格斯解釋稱，這是因為谷歌依然在與政府進行協商。

從近一個月的爭鬥來看，作為七國集團成員的加拿大，在面對例如谷歌、Meta等科技巨頭時，並沒有處於任何優勢地位。與禁止谷歌、Meta在本國網絡空間運營的威權國家相比，加拿大能夠制約科技巨頭公司的方式與手段極為有限。即便「在線新聞法」獲得了議會當中過半數的支持，在實際推出以及要求科技巨頭執行的過程當中，依舊出現了巨大的阻力。

脆弱的民主社會

雖然社交媒體巨頭侵蝕新聞機構經濟利益的現象已存在至少十年，但加拿大與谷歌、Meta的戰爭對於世界各地的民選政府，依然屬於全新的未知領域。加拿大所面臨的新聞機構生存艱難的問題，在美國、歐盟等地同樣出現。美國的本地新聞媒體消亡加深了社會割裂，而在歐洲，在2021年的報告中便提到，本地新聞在全歐洲範圍內面臨嚴重威脅。

在2021年，澳洲曾通過類似法律，要求谷歌、Meta等科技公司向新聞媒體支付更多的資金。在當時，Facebook也採取了阻斷澳洲新聞在其產品中出現的措施。事件最後以Facebook同意向新聞媒體支付約兩億澳元的協議而結束。但在加拿大目前的環境下，獲得僅僅數億的補償，顯然不能解決社交媒體巨頭和新聞機構之間存在的系統性不平等問題。自2017年開始，加拿大聯邦政府支出近六億加元的資金扶持媒體機構的生存，但顯然，在更多媒體被迫停運，全國性媒體面臨生存危機的大背景下，新聞機構消亡的危機依然不可能通過政府單一的財政幫扶，或者是來自社交媒體巨頭的一次性補償來解決。

除去谷歌與Meta，讓加拿大聯邦政府頭疼的社交媒體，還有來自於中國的微信、TikTok、小紅書等等。在自由的互聯網範圍內，這些經過中國網信部門監管審查的社交媒體內容可以在加拿大毫無限制地傳播，比起新聞媒體與谷歌、Meta等公司的利益分配不均，加拿大媒體在微信、小紅書等受中國控制的社交媒體平台當中恐怕無法得到任何利益。而這些社交媒體平台，已經具備了影響干預加拿大選舉的實際能力。在政治方面，加拿大政府在議會當中依舊遭遇大選干預爭議的困擾，而其中重要的一環，便是在加拿大境內，不受監管中國社交媒體平台。

在與谷歌博弈的過程當中，歐盟國家的成就最為顯著。在2023年6月15日，谷歌宣布，將會在2022年5月簽訂的協議基礎上，與更多的新聞出版方達成協議。截止2023年6月，谷歌在歐盟內與15個國家超過1500家新聞機構達成付費使用協議。引發谷歌退讓行為的，是早前在2019年，就被歐盟議會通過的線上新聞版權法。而在隨後的幾年內，法案在歐盟各成員國內相繼獲得通過。在2022年5月，谷歌宣布，將會向超過300多家歐洲媒體支付相應費用。然而，歐盟方面從谷歌獲得的讓步同樣具有缺陷：在前文中提到的協議保密性和不透明性，依然存在於谷歌與歐盟協商的條款當中。谷歌具體支付的版權費用金額並不透明。相比歐盟，加拿大的經濟體量，新聞內容涵蓋的讀者人數，與潛在的谷歌服務使用人數，與歐盟所具備的協商力量並不在一個量級。這使得加拿大在與谷歌的博弈當中更加艱難。

但部分歐盟成員國與谷歌博弈協商的經驗，依舊值得參考。在2014年，西班牙先於其他歐盟成員國出台立法，要求谷歌等科技巨頭對其搜索引擎中使用的新聞鏈接和展示內容，對西班牙媒體集中付費。當時的谷歌，同樣以下架西班牙國內的谷歌新聞服務為要挾予以應對。在2021年，西班牙放棄了原本2014年出台的立法，改為使用歐盟方面出台的法案，允許谷歌與媒體獨立協商。在立法環境改變後，谷歌重啓了在西班牙的新聞服務。

在2023年底，加拿大在線新聞法將會正式實施，而這個國家與科技巨頭的爭鬥，還沒有明顯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