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至今五天,大陸的互聯網輿論為俄羅斯懸心了五天:起初為俄軍勢如破竹叫好;然後為陷入膠着的俄軍鼓勁、隔空建言獻策;直到27日普京將核武轉入特殊戰備並威脅發射核彈,網絡情緒一度掀起小高潮,迫不及待要看到「美國走狗」的基輔灰飛煙滅。此情此景,用「今夜,我們都是俄羅斯人」來形容恰如其分——牆內對烏克蘭幾乎沒有同情,輿論一派輕鬆歡樂,過節都沒這麼熱鬧。
在輿論發酵到幾乎不可收拾的時候,中國官方好像才「突然意識到要做點什麼」,比如給媒體發下非正式通知,要求減少戰況報導,掌握評論區節奏,並緊急組了一些追溯中美友誼的稿件——當然,這些任務的重要程度還是排在請個別公開反戰者喝茶後面。
牆內對烏克蘭幾乎沒有同情,輿論一派輕鬆歡樂,過節都沒這麼熱鬧。
而網絡輿情之所以如此惡臭,與老生常談的輿論監管造成的信息匱乏自然不無關係,但或許更值得注意的是,與部分網民仍抱人道主義看待的阿富汗戰爭相隔才不過半年,全網在對烏克蘭的態度上的集體瘋癲仍然是讓人驚訝的。
批判中國網民,毫無疑問有和批判國家至少同等的重要性,但難道兜兜轉轉,只能痛心疾首地罵回「醜陋的中國人」嗎?還是,不過是民族國家擬人的政治在全世界造成的問題,在中國專制政治提供的温床上,加速實現了?
「普爹厲害,只要別打我錢包」
概括來說,在微博、知乎、抖音、虎撲等社交媒體和新聞客戶端的熱評裏,驚歎「普爹」閃電戰碾壓厲害的茫茫吃瓜群眾,仍然是絕對多數。吃瓜群眾讓一種全新的「蘇聯笑話」風靡中文互聯網。下面這則倒計時段子是最火的一個:
「記者:您認為這場戰爭需要打多久? 普京:10。 記者:十個月? 普京:9,8⋯⋯」
另一個傳遍網絡的「梗」(笑料)是微博上各國駐華大使館賬號的喊話,也被編成了段子:「重要通知,由於疫情原因,俄烏戰爭改為線上,在微博進行。」此外(你肯定已經看到了),豐縣鐵鏈女事件遠未結束之時,很多人趁火揩油的心情看來未受影響,欣然加入「歡迎烏克蘭美女申請無限制難民」的全球大聯歡。
吃瓜之外,大陸最大的聲浪是「趕緊打台灣」——既然美國對小弟根本見死不救,既然俄羅斯敢攻烏克蘭,中國就敢打台灣。彷彿已在嘴裏的勝利果實讓互聯網一夜之間飛滿鷹派;保守一些的網友則被中國駐烏大使館發布的「中國公民可在車身上張貼國旗」通知打了興奮劑,開始遠在國內腦補紅海行動式撤僑——當然,是在26日使館發布「不要顯露身份,不要聽信包機謠言」通知之前。
打是強軍、撤是愛民,大國雙贏,贏兩次。貼國旗是祖國在我身後,不貼國旗是中國人有錢藏富,國民雙贏,贏麻了。
僅有的悲傷來自股市,受戰爭影響,全球股市暴跌,有股民形容「我覺得俄軍在攻打我的錢包」——當然,比起賠錢的肉痛,基輔街頭的流血死亡實在不算什麼。戰事之下,「買軍工(股票)」連續三日成為網絡熱點,推動軍工和石化逆風飄紅。安理會制裁俄羅斯的草案被否決後,俄股也開始回漲,槍炮聲中,大家一起快樂發戰爭財。
半年前,塔利班佔領阿富汗全境時,互聯網上除了萬年不變的「I told you so」「美帝搬石砸腳」外,多多少少有人道主義呼聲,這次則如雷霆萬鈞中的蚊蚋哼鳴,存在,但微乎其微。
回想半年前,塔利班佔領阿富汗全境時,互聯網上除了萬年不變的「I told you so」「美帝搬石砸腳」外,多多少少有人道主義呼聲,這次則如雷霆萬鈞中的蚊蚋哼鳴,存在,但微乎其微。
顯然,這種一邊倒部分歸功於根深蒂固的精蘇/俄文化和普京個人在中國深厚的粉絲基礎。知名反戰遊戲《這是我的戰爭》宣布反對烏克蘭戰爭,並把收入捐給烏紅十字會,評論區出現如潮好評和部分差評——幾乎都是用俄文或中文發表的。精俄問題就不在此贅述了。
還有部分原因是,網民對這場突發戰爭,完全只有文字、甚至段子層面的感知。
央視新聞微博幾分鐘一更新的戰局動態下,評論都是「更新太快」「刷不過來」「吃瓜都吃不過來」。按說都是普通人,如何能用如此輕鬆的八卦口吻笑談渴飲烏克蘭血?其實他們目睹的戰爭本來就和宅鬥八卦沒什麼區別——海量信源無非是大使館微博和普京、拜登、歐盟各國領導人發言,社交媒體一天刷下來都是乾巴巴的聲明和領導人紅紅白白長長短短的臉,血污都擋在屏幕外。
這麼說不全是給無恥之人扯遮羞布,一戰結束後歸國的老兵,斷腿少臂、面容猙獰,給西歐民眾的戰爭熱情徹底澆了冷水;1990年代海灣戰爭作為第一場電視直播的戰爭,給後冷戰一代上了第一堂反戰課……不帶旁白的戰爭畫面,有時可以戳醒最得意的指點江山。對於阿富汗戰爭,大陸網友的視網膜上尚有21世紀初電視畫面的殘影,而在人均自媒體的2022年,戰爭想像又回到了領導人的辦公桌前,甚至恰如段子裏說的:回到了微博裏。
擬人的國家和沒有肉身的國師
責任當然不能都推給媒體,畢竟Twitter和Facebook上的個人賬號分享,想看都看得到。即便防火牆就是為了讓人坐井觀天,覺得戰爭都是在微博裏打的,牆內也絕非沒有對烏克蘭平民慘狀的報導。只不過,在普京、拜登的聲明底下,大批政治家談笑風生,揮斥方裘,簡直如同評論區就是自己的司令部;而在街頭畫面下,只有少數貌似不懂政治的聲音說「天啊,戰爭真可怕」「為什麼要打仗」。在一定程度上,媒體對普京每一聲咳嗽跟蹤狂式的報導,只是時代圖景的一個組成部分。
越是熟悉政治知識的人,對戰爭越上頭、越上癮,為什麼?
不僅因為民族主義這針興奮劑,因為它如今幾乎作用在任何人身上,包括問「為什麼要打仗」的人。還因為,在民族國家的唯一合法性框架下,在冷戰「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邏輯中,在冷戰後文明衝突、全球逐鹿的主流國際關係想像中,國家都被理解為均質的共同體,進而被擬人化/人格化了。國際政治知識也幾乎以且僅以國家擬人的形式生產和傳播——對於蒸蒸日上,日漸主導整個政治領域的國際關係學尤其如此。
以國家為分析單位,以國家擬人為知識框架,書中充滿諸如「美國的看法」「英國的立場」「俄羅斯的動機」「澳大利亞的態度」之類的修辭。這樣的話我們日日掛在嘴上,甚至已經忘了它是一種修辭。
隨手翻翻近期熱銷的政治著作,如《大趨勢》《大棋局》《全球化與國家競爭》《房間裏的成年人》《中國的選擇》……看這些帶「大」的題目就知道,都是以國家為分析單位,以國家擬人為知識框架,書中充滿諸如「美國的看法」「英國的立場」「俄羅斯的動機」「澳大利亞的態度」之類的修辭。
這樣的話我們日日掛在嘴上,甚至已經忘了它是一種修辭。但若細想,所謂「國家的態度」,不過是領導人(經過你可以想像但並不知道的決策過程)給出的標準答案。拜登的態度就是美國的態度嗎?此時莫斯科的街頭擠滿了反戰遊行的人群,前線的俄羅斯士兵,有些都不知道自己身在烏克蘭,普京的態度就是俄羅斯的態度嗎?至於中國,若說國人的主流態度顯然是挺俄以制美,大帝萬歲,但真正有資格的「中國的態度」恐怕此時還搖擺未定。
「政治利益在誰」是複雜的,但如果人們都認定它是簡單的,那它就是簡單的。把現代政治濃縮為老鷹、兔子、狗熊的動物園熱血亂斗的著名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兒》,正是這種擬人化、簡單化、或許還低幼化政治的時代精神典範。
一方面,擬人化假定了國家內部的一致利益和一致利益。如某位知乎網友金句:「把『民族』人格化,就合理化了民族內部的剝削;把『國家』人格化,就合理化了國家內部的暴政。」擬人的過程,也是抹殺具體活人的過程。換句話說,以國家擬人的視角認識政治、考量戰爭,政治真就成了《帝國時代》《文明系列》《國家的崛起》這樣的戰略遊戲,玩家帶入的上帝視角實際上只屬於政治精英,而不是他們自己(自己的真正位置一般在人口欄小數點後四位)——順便提一句,前述的《這是我的戰爭》,之所以是反戰遊戲,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玩家需要代入平民視角,在街頭炮火中求生。畢竟若非世界巨頭,總統此刻都不免於街頭巷戰。
另一方面——或者說與此相應,擬人的政治和專制主義壓迫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不只在於抹去符號層面的人,只留下閃耀的國家主體;還在於專制主義國家以慈愛的家長自居,大手一揮取消了國內一切合法的政治生活,不只是選舉、人權這些民主政治意義上的政治生活,還包括任何一種讓一個人樸素地覺察到自己是個人、別人是個人,自己和別人以某種方式相互作用的行為。而這種最基本的政治麻木,最適合栽培國家擬人的政治觀念。
擬人的政治和專制主義壓迫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不只在於抹去符號層面的人,只留下閃耀的國家主體;還在於專制主義國家以慈愛的家長自居,大手一揮取消了國內一切合法的政治生活。
日常沉浸於擬人國家知識中的野生國師,實際上幾乎沒參加過任何現實政治活動。和其他所有中國人一樣,TA或許是既得利益者或許不是;或許遭到壓迫或許沒有,甚至或許喜歡這屆政府或者不喜歡。但在政治意義上都是完全的被監護未成年人——生活在政治化的世界,唯一主動的政治參與就是在網上當國師,很少有機會提出自己的政治訴求,更難看到別人這麼做。
康德曾經很樸實地認為,專制國家(這個老套的概念姑且照搬原話)動輒發動戰爭,是因為人民沒有發言權:如果能夠選擇,為了自己的安全温飽,人民都會選擇和平。然而事實似乎是,生活在家長的庇廕下,沒有政治參與的人,也逐漸失去了對自己政治肉身,甚至生理肉身的感知,更能輕易內化擬人的國際政治知識、代入某個擬人的國家,把戰爭理解為甚麼夫妻吵架、黑道火併、兔子蹬鷹……對自己的政治身體越是麻木不仁,對身邊的政治越是疏離不顧,對擬人國家的國際戰爭越是狂熱上癮。
自私而不能自利,批量生產的「沒人味」一代
這就是現實一種:政治疏離,反而孕育出了最刺耳的政治呼聲:趕緊打台灣!北方俗話講:「橫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網信辦幾次連夜控評,以防輿論綁架「國家意志」;以至於外交部本來作為外宣部門,日益按內宣的劇本做外宣,對着屏幕後的民族主義瓜眾而不是眼前的記者外交官,不分場合地表演「王之蔑視」;以至於歐美智庫,把網民的帝國主義大夢當成中國的實際外交政策來制定對華政策——口嗨太大聲,小心成了真。
實際上,網路戰狼理解的「打台灣」不過是「祖國爸爸直播打台灣,我給你在直播間刷大火箭!上午出兵,中午統一,下午核酸,晚上還來得及一起看新聞聯播。」遊戲的態度、爽文的劇情、上帝的視角,從頭到尾,完全忘了自己還有肉身。反諷的是,戰爭熱情日日高漲,徵兵越來越難卻是部隊毫不諱言的。以至於2021年,首次從一年一徵變成了一年兩徵——催促祖國打台灣的人,似乎沒有人覺得自己會出錢出力(刷大火箭除外)。若真看到切身利益被觸動,莫說當兵,上一秒的戰爭狂人,下一秒看到股票縮水,立刻都熱愛和平了。
遊戲的態度、爽文的劇情、上帝的視角,從頭到位,完全忘了自己還有肉身。反諷的是,戰爭熱情日日高漲,徵兵越來越難卻是部隊毫不諱言的。
指望賽博國師、網路戰狼衝鋒陷陣是萬無可能的。政治監護和政治疏離培養出來的不僅是不切實際的狂熱,還有不加掩飾、一毛不拔的自私。國家監護人希望子民們馴順安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但大家長慈愛的手不可能如願安排好一切。偌大的國家,永遠充滿了權力真空和灰色地帶,社會要運轉,政治必須存在於這些地帶,如果不能光明正大、衣冠楚楚地存在,就只能一絲不掛、和血帶肉地存在。正如越是號稱按需分配的經濟制度下,黑市往往就越繁榮,如果誠實勞動掙不來一碗飯,人自然就學會偷搶,並覺得誠實勞動虛偽沒用,偷搶才是理所應當。
為什麼家長制政權明明都很重視社會道德,社會道德卻永遠惡臭不堪?⋯⋯內化了弱肉強食(或社會達爾文主義,或馬基雅維利主義,或叢林邏輯,或權力政治,或政治現實主義……)的人,又會發自肺腑地渴望強權的保護、崇拜強權的力量。
所以,家長制的社會、「不需要政治」的社會,會培養怎樣的社會精神;為什麼家長制政權明明都很重視社會道德,社會道德卻永遠惡臭不堪?精神分析學的回應是「威權人格」:威權社會系統性地培育卑瑣的人,他們「媚上者必欺下」,對權力服從又渴望,膽怯又自私。
其實,不需要知道弗洛姆和阿多諾關於威權人格的論述,或者援引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我們也能理解:專制主義以壟斷製造了權力真空,又用它自己誘人的榜樣在真空中縱容和栽培不擇手段的自私、不加掩飾的弱肉強食——反正在黑市裏,人沒有基本權利,又哪來的基本責任。反過來,內化了弱肉強食(或社會達爾文主義,或馬基雅維利主義,或叢林邏輯,或權力政治,或政治現實主義……)的人,又會發自肺腑地渴望強權的保護、崇拜強權的力量。
擬人國家的爭霸圖景簡直合極了被政治監護和政治疏離馴化的胃口。諸神之戰、成王敗寇,尤其是自己代入的擬人中國,是個紙面實力雄厚的選手。每當有人控訴社會不公,就會有人用身在權力巔峰的聲音說「這就是現實。」烏克蘭戰爭中也一樣,遍地都是「小國就不要作妖」「弱國不要跟大國吵架」「沒實力活該捱打」「烏克蘭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政府無能」,自信輕蔑的語氣,就算不是上帝下凡,至少也是亞洲首富(OK,其中的確有中國駐大阪總領事)。
這十餘年,中文互聯網上充滿了對西方議會政治、民主制度、政治正確、和平呼籲之虛假偽善、形式主義的嘲諷,這的確是一針見血,只不過鍼砭偽善的動機不是去偽求善,而是覺得對方惡得遮遮掩掩,不如自己惡得理直氣壯。坦誠的壓迫真配嘲笑虛偽的平等嗎?引用齊澤克《烏克蘭危機:美女棺材裏的普京》中對烏克蘭戰爭的評語——文章本身和他一貫的擺爛加速主義風格形成頗有意味的張力:
「經常聽到這樣的論點,即像普京或特朗普這樣的政客,至少說出他們的想法並避免虛偽。然而,我全心全意地站在虛偽的一邊:形式(因此虛偽)絕不僅僅是形式,而是內容的一部分;當我們放棄形式時,內容也被殘酷化了。」
就是這樣。撕掉虛偽外套,下面不光是無恥,還是加倍的無恥;戳穿皇帝的新衣後,不僅是要裸奔,還要去扒光路人的衣服強姦他們。如果說在21世紀的權力政治話語中談「人性」過於迂腐,動物一般看到獅子吃斑馬,也會趕緊跑路,而不是在旁邊加油,並起哄老虎趕緊吃頭鹿助興。
如果繼續在民族國家的框架裏,讓國家擬人的政治主宰思想、塑造世界觀,在全世界範圍內培養一個好戰的、無恥的、自私但做不到自利,最終毀滅自身的「人類」,應當不需要很久。
專制的社會和國家擬人的政治互為表裏,培養出不僅沒有人權,而且沒有「人味」的一代人。這不全是為中國網友的癲狂找藉口,而是避免回到國民性批判的死胡同:雖然這幾年中國公民毫不掩飾的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帝國主義言論常常令世界咋舌,張藝謀就算用人海擺出再多「和」字也救不回中國人熱愛和平的國際形象。但說到底,中國根本不是個例。在網上雲姦污烏克蘭女性的人遍布全球,還有相當一部分付諸了實踐;Twitter上專家學者和評論員喋喋不休,都忙着預測戰局、預測選舉、預測戰爭對國際天然氣價格的影響;美國國內圍繞烏克蘭戰爭吵成一鍋粥,核心卻是共和黨指責拜登無能,民主黨指責特朗普通敵;歐洲各國尚未就難民問題達成一致,民間已經開始抱怨難民素質低影響正常生活。
考慮到威權主義領袖如特朗普、普京之流在全球受到日甚一日的歡迎,民族主義的擬人政治在世界各地培育的威權人格、稀鬆平常的冷酷無恥,只有量的差別,少有質的不同。
中國還沒真正成為一個帝國主義的國家,但短短十幾年就培養出了帝國主義的人民。如果繼續在民族國家的框架裏,讓國家擬人的政治主宰思想、塑造世界觀,在全世界範圍內培養一個好戰的、無恥的、自私但做不到自利,最終毀滅自身的「人類」,應當不需要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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