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特首林鄭月娥應該已經時日無多。
太多可以平息風波的機會都錯過了,故作鎮定咬文嚼字也是於事無補。事實上,過去十多天林鄭每行一步,就把自己更推近萬丈深淵。6月9日遊行結束當晚,政府的回應大可來個官樣文章,說幾句重視市民表達自由、政府會用心聆聽等空話,便可敷衍了事。然而政府的聲明,卻以「《條例草案》將於六月十二日在立法會恢復二讀辯論」作結,堅持要給百萬剛上街市民狠狠打一巴掌。數天後的林鄭新聞專訪,原意是希望動之以情,甚至不惜惺惺作態聲淚俱下,以打動大眾。但轉過頭來,她卻把金鐘道一帶的警民衝突定性為暴動,支持警方強力對付「暴民」,更把責任推在反對派身上,譴責他們將青年人推向險境。一次又一次,林鄭令局勢升溫,把香港一步一步推向絕路。
6月15晚,一條生命因不憤林鄭所為而犠牲了,一切也回不了頭。6月16日林鄭以書面「致歉」,然後再由警務處長「澄清」暴動定性,但已經來得太遲了。至於6月18日的所謂正式道歉,惺惺作態,卻完全無回應市民的實質訴求,對解決這場政治風波全無作用。林鄭月娥已經失去了200萬人的信任和尊重,又如何可以繼續維持這個地方的良好管治?
林鄭下台,只是時間問題
林鄭下台,只是時間問題。北京要的特首,不單是條忠誠可靠的哈巴狗,反正這種人在香港政壇俯拾皆是。北京還期望這個被欽點的特區首長能夠把自己託付的種種政治任務辦得妥妥貼貼,有能力維持香港局勢基本穩定。所以曾蔭權和林鄭月娥這些港英政府重點培育卻以行政能力見稱的前朝官員,方有機會扶搖直上成為特首。可是林鄭如今弄得滿城風雨一敗塗地,實在有負中央期望。
整場修例風波充分暴露出林鄭只是一個技術官僚,卻完全缺乏足夠政治視野去處理局勢。她以台灣殺人犯無法引渡為藉口去推動《逃犯條例》修訂,嘗試以受害人父母感受去打動群眾,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為正在競逐連任的台灣總統蔡英文送上大禮,讓她以此大做作文章,突出自己抗拒一國兩制的決心。林鄭也可以愚蠢到一個地步,在中美貿易戰全面開打之際、北京身處劣勢的時候,為西方政府提供一個全面攻擊國家無視人權違反高度自治承諾的機會。
她的所謂政治判斷,大概只局限於在特區小環境形勢分析,因此才會相信此刻就是推動修例的最佳時刻。因為明年年底特區會有立法會選舉,如未能盡快通過修例,會對建制派選情不利。至於區議會選舉即使在今年底進行,但以建制派在現有議席數目上的壓倒性優勢,即使要付出一定代價,也應在可承受範圍之內。這種「小聰明」,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完全低估國際政治箇中複雜的博弈,為國家在多事之秋添煩添亂。這種人,留下來還有甚麼用?就算中央希望給她一個較為好看的下台階,讓她可以和前特首董建華般在一年半載之後才腳痛離場,其他對特首寶座虎視眈眈的人,也會馬上開始行動,用盡辦法去拖林鄭後腿,以種種陰謀詭計謠言中傷,去削弱現屆政府所剩無幾的管治權威。在缺乏建制派全部力支持、港人唾棄的情況下,她根本無法在餘下任期有何作為。政治上,她已是一隻跛腳鴨、一筆負資產。
也許有人會認為北京會考慮到此刻換人,有向西方勢力示弱的觀感,令中央不想要林鄭下台。不過領導人心裏明白,國家此刻就是處於下風。即使嘴巴上故作強勢堅持,但實際上面對美國總統特朗普(川普)的狂亂出招,早已被弄得頭昏腦脹招架乏力。因此,與其在香港這個爛攤子與美國繼續糾纏下去,不如果斷地大力煞停修例,來個釜底抽薪。不管北京如何包裝,這也是輸了一仗,既然如此,不如順勢來個大換班,以為特區換來喘息的機會,再想想下一著如何走下去。
北京治港策略必然進一步收緊
短期而言,香港人的努力應可換來一次罕有的小勝利。惡法無疾而終,林鄭也賠上了政治前途,但北京治港策略的進一步收緊,卻是勢所必然。沒有多少人會真的相信,整場風波是純粹因為林鄭被台灣殺人案受害家屬所打動而起。即使中央確實沒有下達具體命令要通過《逃犯條例》修訂,這條法例客觀效果始終是有利打擊中央眼中的異見分子,而我一直認為這次修例是林鄭為了拖延「23條」(國家安全法)立法自作聰明的權宜之計。
林鄭明白強推「23條」必然會引起強烈反彈,但她亦知道必須要對中央有所交代。所以在過去兩年,她透過引用《社團條例》DQ參選人(取消參選人資格)等方式去嘗試說服中央,即使還沒有「23條」立法,特區政府依然有辦法遏止挑戰中央的搞事分子在港活動。修訂《逃犯條例》的建議,應該就是與這種策略一脈相承。不過最終事與願違無法通過,但北京對港加強控制的方針不會因此改變。
事實上,2003年的經驗告訴我們,中央每次在香港問題上受到挫折,只會以更強硬的手段作回應。當年迅速成立由政治局常委曾慶紅主持的港澳工作協調小組,正式宣布北京高度介入特區事務。京官對香港問題的主流看法,恐怕仍是以國家安全考慮為主導。就是說,北京認為香港問題必須從「大局」去看,西方國家從來對國家不懷好意,因此不能只考慮港人感受去處理香港事務。
所以,港人即使這回合小勝一場,成功迫使北京作策略性讓步,卻要有心理準備迎接更凶險的惡鬥。中共內部主管港澳事務系統內,縱使可能尚有溫和聲音,但在現時的國際形勢下,卻難有作為。而鷹派的生存之道,就是永遠在香港挑動更大矛盾誇大危機,以證明自己的路線正確。故此在可見將來,亦難以期望現時從嚴治港的主旋律會出現突破性轉變。
然而我們抗暴的能力有因今次加強了嗎?
這場抗爭改變了香港政治文化
兩周的遊行人數,完全超越了港人原先最樂觀的想像。原來當底線被僭越尊嚴被剝奪的緊急關頭,大家都願意為自己的家園挺身,出盡每一分力。兩次大遊行加起來數以百萬計的參加者,大多也並非遊行示威常客,意味著這場抗爭為社運開拓了新的支持。出來遊行的人數,也遠高於反對派在2016年立法會選舉的得票總和。今次的經驗,絕對會擴闊日後政治動員的想像空間,也為原本處於低潮的社會運動打下一支強心針。
而在未來一年半即將舉行的兩次選舉,反對派必定可以擴闊票源有所斬獲。雖然現時他們在地區上與建制派實力存在極大距離,難以透過一次選舉便變天翻盤,但兩者在區議會議席分布上的鴻溝,絕對可以大幅收窄。至於立法會選舉,由於保皇黨在修例過程中的表現過分粗暴,和最後一敗塗地的林鄭走得太近,要票債票償付出代價的可能性更高。可以預期,反對派的整體得票,必會明顯增加。
這場抗爭也對本地政治文化帶來了變化,就是大家對直接行動與衝擊行為的容忍程度明顯提高了。6月9日百萬人遊行之後,部分年輕人選擇留守金鐘一帶,後來也有人霸佔馬路並與警方發生衝突,但意外地這並沒有引來太多譴責聲音。這與以往動輒有大量「騎劫遊行」、「有人是鬼」的指摘的情況,明顯不同。
6月9日的遊行,大家抱著一種很特殊的心態去參與,就是本來就對能否成功阻止惡法不存寄望,不少人抱著只求表態的心情去參加。但結果走出一百萬人來,難以置信,大家也開始相信也許還未絕望。殊不知政府轉過頭便宣布修訂二讀如期進行,一盤冷水狠狠迎面潑過來,大家的挫敗心情可想而知。眼見面對如此巨大的和平理性力量,政府竟然可以無動於衷,讓青年人以行動宣泄一下怒火又有何不可?「和理非」的努力無功而還,我們難道就要叫年輕人就此放棄甘心認命?大家對年輕人的衝擊以至暴力,因而多了一份理解同情。後來警方以不成比例的武力回應,就更激發了更多人支持年輕人。不少中年人看到年輕人被打,心存歉疚,自責過去對社會沒有承擔,以至淪落到今天不公不義的殘局,反過來要下一代站出來捍衛大家。總而言之,到了612之後,保護學生和追究警方已經成為了這場抗爭的另一條重要主線。以往被視之為激進的路線,如今成為了天經地義的抗爭手段。
青年以身體承受強權暴力,激發出強大的道德認同,也令政府在群眾眼中成為了實實在在的暴政化身,完全扭轉輿論走向。年輕人不按慣例出牌,也令對手難以捉摸,有時更收突襲效果,出奇制勝。他們也沒有明確組織,政府要游說談判又或試圖施壓,也不知從何入手。最可貴之處,在於今次抗爭他們願意與傳統政黨互相合作彼此尊重,大家可以有所分工但又方向一致。
不過,這種合作關係能否長期下去,挑戰還在後頭。
潛在的爭論:政府倘稍讓步,運動是進是退?
民意如流水,瞬息千百變。當年佔中的最初個多月,情況何嘗不是一樣?當公眾看見警察對年輕人無情施暴肆意打壓,人人義憤填胸馬上到場支援,但當情況漸趨穩定,學生堅持不走,抱怨甚至譴責的聲音亦日漸響亮,社會的藍絲和黃絲對立撕裂逐步浮現。
叧外,假如政府願意進一步回應民意訴求,運動應如何走下去,也是一個關鍵。最困難的選擇,是當政府在壓力之下作進一步退讓:正式「撤回」修訂、對警方暴力進行獨立調查,但又堅持不完全收回暴動定性、拒絕停止檢控所有被捕人士、林鄭也絕無下台之意,抗爭應如何回應?部分民意大有可能選擇接受政府善意,公眾也開始感覺遊行疲累,究竟是堅持到底還是作策略性調整,勢必引起運動內的一番爭論。
這當中必然會有不少抱著不達最高目標絕不罷休的年輕人,開始感到被出賣背叛,考慮以更激烈的手段去繼續衝擊政府。對他們來說,勝利在望,理應乘勝追擊,為甚麼要退?市民當然感受對他們對香港的關愛,但對暴力升級卻不一定完全支持。
有參與遊行的朋友都會看到,大家都很有意識地盡力保存這場抗爭的美善一面:救護車可以在人潮中如摩西入紅海般暢通無阻、遊行過程中人人彼此扶持互相支援、結束時主動收拾垃圾,甚至在警方鎮壓時也不忘保護身邊的陌生人。今次大家可能對衝撃行動的接受程度提高了,但市民還是相信強烈的自律性和高度文明顯示出來的道德力量,才是對抗暴政的最強武器。
要防止極端思潮抬頭,說到底是社會公義得以彰顯,令大家相信還有出路。政治改革、落實普選自然是根本出路。但這場政改鬥爭,長路漫漫,未見曙光,港人還要咬著牙根堅持下去。傳統反對派力量必須說服年輕抗爭者,要爭取民主政制,就必定不能放棄議會。因為沒有立法會內三分之一的議席,在政改問題上全無議價能力;而假如能夠全力投入區議會選舉,在這個行政長官選舉委員會佔百多票的組別把建制派殺過落花流水,整個政改局面便會完全不一樣。
跨越藍黃鴻溝,防止仇恨滋長
整場抗爭,完全源於大家對這個家園的愛,但也同時孕育出不少戾氣。這種仇恨狀態既存於官民關係,但也瀰漫在整個社會。到最後大家還是要想想,如何與意見不同的人共存。因為很多時在這些「政敵」當中,也有我們的家人和朋友。有人堅決與這些人徹底割席,甚至主張要大義滅親,老死不相往來。但在這種你死我活互相仇恨的氛圍下,又如何可以處理社會上的種種問題和分歧?又怎樣建立社會秩序?這種心魔當然因強權暴政而起,但假如讓仇恨完全侵蝕我們的心靈,我們在這場抗暴起義中已經輸得一敗塗地。我們的初心,是守護家園,而並非打破一切。
社會學家亞莉.霍奇查爾德(Arlie Russell)在她經典著作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中分析了當今美國政治壁壘分明的狀態,點出當前民主共和兩黨支持者的相互鄙視:前者視後者為保守自私的土包,而後者則認為前者是破壞秩序的自大狂,大家都把對方看成壞人。這種社會心理,既帶來痛苦,又同時把造成傷害的因由推卸給別人,結果政治就變成誰佔上風便毫無節制地欺壓對方的惡性循環,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真理在手。她提出了一個問題,也是她認為是美國政治的出路所在,就是大家能否可以在不放棄個人政治價值的同時,以同理心去視對方為一個人,嘗試理解對方對政治、生命和情感的想法,相互連繫?這個命題,同樣適用於今天的香港。
我們的未來,除了取決於中港博弈以外,還要看我們自己有沒有勇氣去嘗試跨越藍黃鴻溝。修例抗爭,我們是小勝一回,公民社會也擺脫了失敗主義的悲情。但如何防止仇恨滋長,怎樣在追求公義的同時遏止心魔,是另一場更艱難的戰役。
(葉健民,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教授)
香港的繁榮確實的是因為香港比較民主(背後是有一套制度維持check and balance的理念,讓權力有制約,維繫了透明公正的管治)。但香港將來的繁榮能不能依靠「更民主」呢?這最多是個未知,既談不上正確,自然也談不上「錯誤」。只是在這個問題還沒得到答案前,我們就從回歸以來的種種,知道了「中國」絕對是個錯誤的答案。
empathy, 说易行难啊
文章最後認為解決方案是落實普選,但真是如此嗎?
同是小國,新加坡跟台灣現在經濟差多少?
相對於內地香港享受極權帶來的經濟果實,同時也享有較自由民主的社會,但若以為香港繁榮是因為你們比內地民主,而錯誤認知香港應該更民主!
對於香港未來悲觀
美國能做到打破彼此的同溫層會比香港容易很多倍,因為1)基本的價值觀比大陸和香港之間有更大的common ground 2)信息比大陸香港之間更對等 單就這兩點,就已經很難消彌隔閡,easier said than done.
但對沒有放棄的戰友而言,也是我個人比較傾向採納的,是相比那些已經被洗腦/自我洗腦到病入膏肓的五毛黨/自幹五,先勸諫那些立場已經有所動搖的人更切實際。
「她提出了一個問題,也是她認為是美國政治的出路所在,就是大家能否可以在不放棄個人政治價值的同時,以同理心去視對方為一個人,嘗試理解對方對政治、生命和情感的想法,相互連繫?這個命題,同樣適用於今天的香港。」
很同意這段。
即使有200萬人走上了街頭,無法否認還是有一堆人認為這次修訂沒有問題。尖銳的對立只會令雙方都更加執拗於支持自己既有立場,所以打破彼此的同溫層,溝通交流彼此看法相異在何處很重要。即使未必能改變對方的立場,至少明白了對方的疑慮/不清楚的地方/價值排序。策略性地看,這樣也為繼續嘗試動搖/改變對方立場打好了基礎。
好文
搞事分子, 这个标签贴得好!!
同意作者的看法. 港府一开始的做法就是欠妥, 该粗暴的时候过于仁慈, 该仁慈的时候过于粗暴, 导致民怨四起, 从一开始就应该想法子写个文案赶紧敷衍了事平息一下民怨, 而不是强硬表态, 以至于惊动北京, 到现在闹的大乱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1. 加強通訊聯結的私密性,大家如此依賴網絡,如果對方真的鎖網,我們有什麼應急準備?
2. 織就聯合各階層的社會網絡:醫生、律師、老師、社工、銀行從業者、學生、公務員,即便是警察、消防、救護;監察政府施政細節,要有人敲鐘拉警報,如這次發現的保安建制化,那麼這種建制化的傾向必不只是保安,尤其由政府招聘過程入手,還有選民被無端取消資格。
3. 雖然沒有大台,但不能沒有平台,一個發揮後援、資訊集中及發放、物資調配的平台,類似的士call 台。
…
這次經驗需要整合、檢討和總結,然後加強。
事實是,港英的榮景並不來自香港的民主。而現在,香港人被迫要急速成長,先於制度實踐民主的決策機制——各利益群體的協商讓步。作者提出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隨權力的逐步退讓,較保守的人就會退場。不合作運動在增加管治成本的同時,也很難不增加一般人的生活成本。大家都還熱情的時候,或可忍受,但時間一拖長,便容易弄巧反拙,讓建制趁虛而入。怎樣的不合作才能定點打擊管治者,大家不得不多花心思。
關鍵時刻要退(不是現在),才能留住最重要的東西——民心。(還不是民意。對這個東西不能強求,不能理想化,對各方利益都有顧念的那個遠景才能吸引人,才是民主實踐的最終目標。) 當中的拿捏超難的。但加油!
說來可笑,從小學到的道德和正義,在長大後才發現原來大人們都做不道德和不正義的事。正如台灣的一個小女生說,長大後才發現你們大人是多麼的噁心。
這一次的運動可以成為轉拆點,令青年人不斷投入政治之中和選舉之中。就向台灣的太陽花學運,讓台灣的政治出現年輕的第三勢力。
香港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