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996工作制:東亞式工作倫理,面對互聯網時代拐點

相當多中國互聯網公司一方面口頭上宣稱崇尚「矽谷文化」, 但另一方面和上一代中國民營企業沒有太大實質區別,內心深處仍然信奉東亞式的工作倫理。
中國勞動法規定,雇主可要求員工每天加班1小時,甚至3小時,但一個月加班時間累計不得超過36小時。圖為深圳一間工廠的工作情況。

原本已經逐漸淡出公眾視野的互聯網行業「996工作制」爭議,隨着馬雲和劉強東親自下場表態,而再次走進中國的公眾視野。雖然這種舉動往往被觀察人士視之為「危機公關」的產物,但每一次表態,幾乎都毫無例外地激起更大爭議。

回溯近十年不難發現,從當年的富士康連環跳樓事件等底層抗議形式,到如今針對「996工作制」的不滿,二者之間並非無跡可尋:近十年間,高科技及互聯網行業從爆炸式擴張到面臨拐點,內部積累的壓力也在不同層級之間傳遞。但從領導風格強勢、信奉「獨裁為公」的郭台銘,到說出「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年輕人自己要明白,幸福是奮鬥出來的」的馬雲,這種強調服從、奉獻、奮鬥的東亞式工作倫理則一以貫之。

正是在時代變遷和人心流轉之間,「996工作制」成為眾矢之的。然而,郭台銘可以憑藉積累下的巨大資本去競選2020,馬雲和劉強東卻只能在權力的全盤掌控和復活的階級敘事中,成為「無恥資本家」的現代化身。

勞工權益問題的嬗變

在討論「996」之前,有必要簡單回顧一下中國「改革開放」後的勞工權益問題。

1949年中共建政後,中國大陸長期實行六天工作制,1994年起實行「隔週五天工作制」,直到1995年,才因為要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而確立五天工作制。但是在那之後,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這項政策。政府和國有企事業單位的幹部們可以享受五天工作制,而剛剛進入中國市場的歐美企業重視合規性,也會實行五天工作制和相對較規範的加班費政策。

然而,大部分大陸民營企業的管理制度,深受日韓港台等東亞區域在華開設的企業影響,而這些地方的企業秉持東亞式工作倫理,向來有官僚主義和壓榨員工的傳統,就連日語中的「過勞死」都傳入英語,變成了一個專門的詞彙「karoshi」。

大部分大陸民營企業的管理制度,深受日韓港台等東亞區域在華開設的企業影響,而這些地方的企業秉持東亞式工作倫理,向來有官僚主義和壓榨員工的傳統。

新世紀前十年的中國,雖無「996」一說,但「血汗工廠」的名聲卻傳遍全世界。不過在當時的公眾認知中,勞工權益問題的典型圖景,大多是建築工地上的農民工拉着橫幅站在摩天大樓頂討薪,又或者2010年前後珠三角富士康電子裝配廠裏的工人在沉默中接二連三的跳樓。這類「底層勞工」的激進維權手段,通常只能極為有限地出現在少數市場化媒體的報導中,而且還得規避「罷工」這類字眼,改用「停工」——社會主義國家怎麼可能有罷工呢?

2019年4月17日,國民黨舉行中常會,台灣首富、富士康董事長郭台銘獲國民黨頒授國民黨榮譽狀。
2019年4月17日,國民黨舉行中常會,台灣首富、富士康董事長郭台銘獲國民黨頒授國民黨榮譽狀。

而如果提到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會計師、或者華為/中興的研發工程師這些白領階層,固然也有超時工作的問題——有些時候還很嚴重——但從業者無論在經濟收入還是社會地位,都算是中上級。一位華為員工對筆者坦承,大量需要加班的崗位,往往更容易升職、加薪、拿股票,而員工加班通常是為了自己的業績考慮。因此,即便偶爾有白領階層「過勞死」的新聞流傳在網絡論壇或是報紙的都市新聞版,但一到高校的求職招聘會,這些崗位永遠都是熱門選擇。

互聯網時代的挑戰

「996」的說法,有據可考的最早出處在2013年。彼時智能手機開始普及,移動互聯網行業成為了新的造富神話主角。在個人電腦時代崛起的老一代互聯網企業已經開始遭遇「中年危機」——對於騰訊來說,是QQ的衰落(幸運的是,新霸主微信也來自這家企業);對百度來說,是搜索和貼吧等業務漸漸讓位於新一代的微博和資訊應用;對於阿里來說,則是手機版淘寶並不理想的使用體驗。

「996」的說法,有據可考的最早出處在2013年。彼時智能手機開始普及,移動互聯網行業成為了新的造富神話主角。

在這三家公司中,阿里最以「狼性」聞名:進入公司就要起的「花名」(以小說人物稱號作為代稱,後泛化至普通化名——編者注)、被稱為「政委」的人力資源部員工、以及無休無止的一輪輪促銷活動(和隨之而來的加班)都讓外人望而生畏。

面對「中年危機」,阿里解決移動化轉型的策略,就是要求無線部門實行「996」制度。這項旨在「解決大企業病」的政策,的確在知乎等社交網絡上引起了一些爭議,不過當時有網友貼出阿里內網的帖子截圖,一位阿里員工說自己「樂在其中」,也有人指出這種制度是新版本開發期間的臨時政策,並不是永久的。

在那次風波之後,「996」就淡出了網民的視野,然而這並不意味着中國互聯網行業中就不存在超時工作的問題,只是這種問題未見得以「996」這種制度化形式存在罷了。例如,公司可以安排大量任務,然後以「結果導向」為名要求員工在限定時間內完成,這種情況下員工會被迫加班,公司管理者還可以佔據「員工能力不夠」的道義制高點;又或者以密集的業績評估、末位淘汰制度來營造同輩壓力,傳統行業對員工的評估週期往往是一年,而互聯網行業則通常是半年甚至更短。

這就造成一種微妙的不和諧感:從一方面來說,相當多中國互聯網公司口頭上宣稱崇尚「矽谷文化」,這不僅僅表現在他們會「像素級」抄襲矽谷的業務模式乃至產品設計風格,也會模仿免費餐飲、健身房、交通補貼等福利待遇以及不設隔斷的「開放式」龐大辦公區。從這些角度來說,他們的企業文化似乎應該如同矽谷一樣,比一般意義上的歐美企業更加重視員工福利。

這些中國互聯網公司實質上和上一代中國民營企業沒有太大區別,內心深處仍然信奉東亞式的工作倫理。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中國互聯網公司實質上和上一代中國民營企業沒有太大區別,內心深處仍然信奉東亞式的工作倫理,管理者們理直氣壯地向員工們灌輸「奮鬥逼」(以「奮鬥」為標榜、具有強烈表現欲,某種意義上大致等於傳統制造業語境中的「工賊」)價值觀,或明或暗地把「工作時間」視為員工表現的主要評價指標,都可以從中得到解釋。

2019年3月29日,阿里巴巴董事長馬雲出席阿里巴巴全球數學競賽。
2019年3月29日,阿里巴巴董事長馬雲出席阿里巴巴全球數學競賽。

話題趨熱的時代背景

既然如此,我們需要回答的問題是,為什麼這種制度直到2019年才變成了一個社會關注的話題呢?

過去幾年,移動互聯網堪稱一個享受着「時代紅利」的行業,即便是非技術類工種的工資也顯著超過社會平均值,更何況資本市場的加持之下,持有公司股權的員工都在夢想着「上市敲鐘」、「財務自由」。較高的財務回報以及未來的財務回報預期,讓從業者們乖乖閉上了嘴,正如當年的投資銀行和華為/中興的員工們幾乎從不公開非議自己的工作時長一樣。

過去幾年,移動互聯網堪稱一個享受着「時代紅利」的行業,即便是非技術類工種的工資也顯著超過社會平均值,但美好的格局不會一直持續。

美好的格局不會一直持續。互聯網行業目前面臨着幾大挑戰:第一,中國的網民人口已經觸摸到了天花板(截至2018年6月已達8.02億),「抄襲熱門應用等待用戶自然增長」的方法早已失效;第二,經濟增速下降,貨幣政策也趨向緊張,「面對投資人開發」的不斷融資燒錢模式也難以為繼;第三,在全球範圍內,互聯網平台帶來了新的倫理、道德和法律挑戰,各國的立法機構和行政機關都正在或即將提出更嚴格的監管政策,中國也不例外。

在這樣的內外交困之下,互聯網公司普遍開始減慢擴張速度、甚至裁員,能留下的員工可能也會發現,工資漲幅少了,期權的預期價值也在變低。在這種時候,如果還有企業老闆出來倡導無償「996」,員工哪怕不辭職或者罷工,至少在社交媒體私下吐槽、在工作場合中消極怠工的膽量還是有的。

階級敘事的復活

本輪討論還有一個值得留意的點,那就是一度自認為可以實現「階層跨越」的互聯網行業員工們,意識到自己最終只是「打工仔」後,中國的紅色教育帶來的階級敘事就立即復活。

馬雲、劉強東的確逃避了「員工該不該拿加班費」這個問題,但「超常的回報是超常的付出換來的」倒也不能完全說是奇談怪論。但在這時候,劉強東不再是草根奮鬥者的代表,馬雲也不再是和藹可親的「馬爸爸」,他們的言論更沒資格被定義為「企業家精神」,在普遍的忿恨情緒中,他們只會得到一個形容——「無恥的資本家」。在社交網絡「知乎」上,用階級話語分析馬雲言論的答案屢屢能拿到超過一萬個讚。

一度自認為可以實現「階層跨越」的互聯網行業員工們,意識到自己最終只是「打工仔」後,中國的紅色教育帶來的階級敘事就立即復活。

站在執政黨和政府的視角,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在於,互聯網從業者在總人口中比例不高,而且還算不上「失去的只有鎖鏈」的真正底層勞工。他們恐怕不具備組織起去年深圳「佳士事件」類似規模罷工行動的能力,也不可能聯合起來要求組建工會。黨只需要讓《人民日報》循例發表一篇敦促地方勞動部門調查超時工作情況的評論(這類調查當然會無疾而終),就足以安撫暫時火熱的輿情。甚至可以說,要不是馬雲和劉強東這兩個「豬隊友」,這個故事可能已經被主流社會遺忘。

而具體到GitHub上的「996.icu」項目,它那21萬顆星(表示贊同及響應)的象徵意義,絕對遠大於實質意義,畢竟哪怕真的有一些開源工具將996.icu的倡議納入其協議,也未見得能影響中國互聯網公司的業務——只要不在中國大陸境外提供服務,知識產權合規性就並不會那麼重要。

退一萬步來說,中國的互聯網企業連「996」都幹得出來,又怎麼不會讓員工自行從頭開發出一套新工具呢?

(比利小子,中國大陸互聯網從業者)

讀者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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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2萬星,沒有21萬

  2. 「中國的互聯網企業連「996」都幹得出來,又怎麼不會讓員工自行從頭開發出一套新工具呢?」—結尾看到這段話直接笑噴,既辛辣又悲涼。

  3. 在经济下行的大背景下,996与965所形成的经济效益已经差距很小了,二者工作成果不会有太多实质性的区别,反而可能还会因员工精力受损,降低原有工作效率。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即企业主张996的真实目的在于逼迫员工自行辞职,而免于辞退补偿,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经济不振的事实。
    享受红利的时期一去不再复返,这不仅限于网络科技行业,诸如地产业、制造业、零售业等等都面临同一困局。中底层员工原来可以乖乖闭嘴,那是因为有付出会有明显的回报增加,但如今即使有付出却不会再有与以前一样的回报或回报预期。斗志是建立在期望之上的,二者倘若不成正比,那关系只能解体。
    任何社会体系的稳定无外呼达成两个因素,第一即存在,第二即发展。对于众多码农一类的人群而言,就是不会失业(存有价值)与薪酬或岗位有上升空间(发展预期),但现在看来第二个因素已经面临瓶颈,稳定的前提已出现动摇,码农阶层集体声讨996就是问题的表现。在经济持续低迷的未来,这样看似偶然的抗争现象出现频率也许会愈发频繁,996也只是码农阶层瞄准的诸多靶心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4. 亲朋里有被迫、也有自愿996甚至997的,但大多数人都乐在其中,大概是因为拿到工资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值得,于是开启又一个努力-疲惫-欣慰的循环。就个人而言,不鼓励也不反对,因为这都是无关他人的选择。就用人单位而言,提倡甚至规定加班,永远是不合规的。

  5. @chninus 香港、台湾社会对996的反动,故然是对西方的工作价值观靠拢,但亦是远离中国大陆价值观的明证,说明香港、台湾不是大陆的,你们自己再努力一下吧!

  6. 996马云发言的逻辑赵老师微博的分析非常透彻了。劳动者只是会饿死而已,但是资产阶级可是会失去宝贵的剩余价值啊!
    激发了我系统学习马克思理论的热情。

  7. 日本以及师从日本的台湾企业996都是正常时间。现在的觉醒其实是在像西方的工作价值观靠拢,对中国的个体是一种思想解放。

  8. 错字:「一万个赞」繁体应该写作「讚」,不是「贊」。

    1. 已修改,感謝指正。

  9. 作者真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最get point: 一度自認為可以實現「階層跨越」的互聯網行業員工們,意識到自己最終只是「打工仔」後,中國的紅色教育帶來的階級敘事就立即復活

  10. 企业总是希望最大限度地压榨员工价值的,但员工的态度同样可以决定996能否推行下去。年轻一代的农民工已经普遍不像急切渴望摆脱贫困的父辈那么任劳任怨了,在较为宽裕的环境下成长,开始注重生活质量的新一代程序员同样不会乐意为了多一点金钱而牺牲一切。996注定不会有多少前途。

  11. 不惜一切代價解放台灣?不惜一切代價解放自己吧!

  12. 別讓我們的社會回到十八世紀工業大革命時,查爾斯.迪肯斯的悲慘時代。非自願的996是剝削員工。有時後,我們確實必須學習西方尊重員工福利的價值觀。
    你是創業家你很自豪的做12/12/7,那你可以呀。選擇成為員工是另一條路,是選擇安穩平衡的路。要做996的話幹嘛做你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