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甄希:復盤中期選舉,美國站在政黨重組的十字路口?

在政府停擺和人事變動之下,2018年中期選舉造成的地殼變動仍在隆隆作響,並對現行政黨體制造成深刻衝擊,這才是中期選舉對未來政治版圖的最大影響。
在一場場孤立具體的選舉的成敗得失背後,在民主黨和共和黨路線內的爭端正通過這一場選舉而得到展示。

聖誕節期間美國政府部分機構的停擺,將兩黨之爭的後果再一次凸顯出來。而在此之前,內閣中司法、內政、國防多位部長及白宮幕僚長的走馬換將,以及對特朗普(川普)私人律師的判刑,無不顯示出11月中期選舉的後續效應。而即將到來的2019年,民主黨將重掌眾議院多數,也將極大地改變美國政治的博弈模式。

而在這些短暫停擺和人事變動之下,中期選舉造成的地殼變動仍在隆隆作響。美國政治仍在延續着2016年那場撕裂性的選舉所暗示出來的變化繼續前行。在一場場孤立具體的選舉的成敗得失背後,在民主黨和共和黨路線內的爭端正通過這一場選舉而得到展示,並對現行政黨體制造成深刻衝擊,這才是中期選舉對未來政治版圖的最大影響,也因此更加值得复盤與檢討。

共和黨温和派黯然離場,「特朗普黨」佔絕對優勢

簡單多數制+選舉人票系統下的兩黨制,意味着民主、共和兩黨都必須要有相當廣泛的光譜,才能在多元又龐大的美國各地具有足夠競爭力,贏得全國層面的選舉,這也導致了鬆散的美國兩黨既容納了多樣而相對易於兼容的意識形態,也意味着他們必須找到一條能團結選民主體並激勵其投票的主要路線。

在共和黨中,長期以來存在至少四種明顯派系:一是社會保守主義者,以福音派為支撐,強調傳統、保守的社會價值觀,在墮胎、同性婚姻和移民等問題上持強硬態度。南方州往往能夠選出這樣的候選人,這些人往往喜歡在種族問題上玩弄「狗哨政治」,相對於其他地方的共和黨人對少數族裔更不友好,也仍願意追隨特朗普的民族主義乃至種族主義敘事。

二是新英格蘭共和黨人,他們是黨內温和派,傳承20世紀前期東北共和黨人的傳統,並在1964年之前一直把持着共和黨的主流。他們温和、穩健、務實、親商,主張自由貿易和對大企業相對友好的經濟政策,反對過多的政府管制。在眾議院,他們以「星期二黨團」為中心,在參議院,他們曾經是2005年温和派的「十四人集團」中的主力,如今卻只剩下蘇珊·柯林斯等少數人碩果僅存。

三是茶黨,他們是共和黨中的反建制派,依靠2010年民主黨強推奧巴馬醫改後的反彈而開始在黨內佔據優勢地位。他們反對共和黨中願意和民主黨妥協的温和勢力,往往持有極端的社會保守或經濟自由立場,反對任何税收增加,要求大幅減税、對移民強硬、取消管制、徹底廢除奧巴馬醫改。茶黨在共和黨內擁有強大的話語權,通過他們的「自由黨團」組織劫持共和黨的多數。

四是自由意志主義者,他們曾經在共和黨內擁有強大影響力,如今聯邦層面卻只剩下已經退休的羅恩·保羅(Ron Paul)和肯塔基州參議員蘭德·保羅(Rand Paul)父子碩果僅存,此外還有密歇根州眾議院亞當·阿瑪什等少數眾議員堅定宣稱自己走自由意志主義路線。

在這四股派系之中,則是共和黨主流的建制派們,努力尋求一條能夠折中團結共和黨人的路線:經濟自由主義、社會保守主義和新保守主義外交路線的結合。

特朗普改變了這一切:他公開攻擊少數族裔;他不顧自由貿易的傳統,為了爭取傳統制造業工會的工人而大搞貿易保護;他把重點放在了移民、「國家安全」和「邊境安全」的議題上,通過仇恨和恐嚇贏得選票。

當特朗普橫空出世後,共和黨受到了極為激烈的衝擊。傳統意義上共和黨被視為富人、白人和男人的政黨,一個親商、追求自由貿易和早已告別種族主義的政黨——畢竟當年共和黨曾經是解放黑人奴隸的先鋒,即便在尼克松的「南方戰略」之後,共和黨也不會公開擁抱種族主義。但特朗普改變了這一切:他公開攻擊少數族裔;他不顧自由貿易的傳統,為了爭取傳統制造業工會的工人而大搞貿易保護;他把重點放在了移民、「國家安全」和「邊境安全」的議題上,通過仇恨和恐嚇贏得選票。

當温和派被清洗出局,共和黨終於完成了從2016年開始脱胎換骨的進程:現在他們是特朗普的黨了。
當温和派被清洗出局,共和黨終於完成了從2016年開始脱胎換骨的進程:現在他們是特朗普的黨了。

許多共和黨人曾經堅定反對特朗普,他們有的是出於對政治家體面(decency)的要求,有的是出於作為保守主義者的立場原則,還有的反對特朗普的反移民、排外、煽動種族主義的言論和議程風格,以及不負責任的環保、經濟和能源政策。但他們正在一個個失去自己的陣地:自由意志主義的旗手蘭德·保羅避免與總統公開叫板;特朗普堅定的反對者、亞利桑那州聯邦參議員傑夫·弗雷克(Jeffry Flake)黯然宣布不再參選;前共和黨議長保羅·瑞安(Paul Ryan)做出同樣的選擇;那些堅定反對特朗普的議員們,哪怕曾經是保守派的風光人物,卻一個個敗給了特朗普的麾下人馬,典型代表是南卡羅萊納州第一選區的馬克·桑福德(Mark Sanford),作為曾經的州長,他輸給了名不見經傳、但特朗普支持的初選對手。

究竟是特朗普的直言不諱使得長期被「狗哨政治」所吸引、實際上具有種族主義和排外思想的共和黨人心儀?還是特朗普毫無顧忌地政治鬥爭風格,讓文化保守派感到一掃奧巴馬時期被「精英自由派」壓制的痛苦?或是他的民粹主義作風讓在全球化經濟變遷中感到「被剝奪」的白人藍領和農民們體會到親近?抑或他高超的設置議程、並讓自己成為焦點的造勢能力,吸引了所有共和黨人的眼球和支持?無論如何,共和黨都在成為名副其實的「特朗普黨」。雖然疏遠了中間選民,但特朗普在共和黨基本盤中享有高達90%的支持度,這一表現甚至超過了絕大多數正統的共和黨總統。

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特朗普靠攏。曾經強調「法律與秩序」的共和黨人對特朗普的越權行為開始閉口不語,那些堅持預算赤字不應該超過上限的「財政鷹派」們,面對特朗普會在十年內為美國帶來一萬億美元赤字的減税政策而不置一詞。尋求特朗普的支持,成為了共和黨政客們尋求選舉勝利的唯一思路:在這個共和黨成為「特朗普黨」的時代,任何選區特性、個人風格和深耕選區帶來的深厚基礎,可能都抵不過這位總統的一個推特。

眾議院中苦苦掙扎的許多温和派共和黨人被民主黨對手擊敗。隨着他們的隕落,共和黨中温和派和反對特朗普的派別影響力大減。

無論是否心甘情願,中期選舉只能是加劇了這一結果。眾議院中苦苦掙扎的許多温和派共和黨人被民主黨對手擊敗。隨着他們的隕落,共和黨中温和派和反對特朗普的派別影響力大減。事實上,他們的隕落本身就和特朗普當選之間有着鮮明的關係。特朗普頻頻攻擊在立法上與其步調不一致的共和黨人,這使得温和派議員們左右為難。比如新澤西第三選區議員湯姆·馬克阿瑟(Tom MacArthur),最終選擇了與温和派共和黨人決裂,支持了對奧巴馬醫改的修改,從而引發了選民的極大不滿。2016年以60%選票贏下自己選取的他,此次被民主黨挑戰者挑落馬下。

另一方面,民主黨的策略也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這些共和黨温和派們,只有這些相對中立的搖擺選區,才是民主黨能夠奪回眾議院多數的關鍵。民主黨人的策略是成功的:共和黨失去了眾議院多數,他們的一大批最温和的候選人被藍潮席捲,共和黨內從此更是只剩下支持特朗普的聲音。雖然特朗普的鐵粉也會偶然遇挫:比如擊敗馬克·桑福德的那位骨灰級川粉艾靈頓就以微弱差距敗給了民主黨挑戰者,可這些損失對大局而言無足輕重。當温和派被清洗出局,共和黨終於完成了從2016年開始脱胎換骨的進程:現在他們是特朗普的黨了。

相比全方面倒向特朗普的共和黨,缺乏明確領袖的民主黨自從希拉里失敗後就一直陷入路線之爭。
相比全方面倒向特朗普的共和黨,缺乏明確領袖的民主黨自從希拉里失敗後就一直陷入路線之爭。

民主黨路線之爭:向左還是向中

相比全方面倒向特朗普的共和黨,缺乏明確領袖的民主黨自從希拉里失敗後就一直陷入路線之爭。不過,它並非像共和黨一樣有着五花八門的意識形態來源,爭議最大的仍然是温和-激進意義上的路線爭端。

長期以來,民主黨的派系分歧就不如共和黨一樣包羅萬象,隨着奧巴馬時期的兩次中期選舉慘敗,温和保守的「藍狗」們幾乎被一掃而光,民主黨在南方的最後根基蕩然無存。從此之後,民主黨內就只剩下了相對温和、親建制的「新民主黨人」,和更加激進、追求經濟公平和再分配的「進步主義者」兩大陣營,還有一個在兩派之中調和的,被統稱為「自由派」的主流派。

2016年的初選就是這兩大群體的明爭暗鬥。而希拉里的失敗被許多人視為民主黨進一步向左轉向的契機。從1992年克林頓創造新民主黨人的輝煌年代開始,進步派認為民主黨已經向右走得太多,變得熱衷於雞毛蒜皮的身份政治和社會議題,而不再注重根本上的經濟分配正義問題。他們提出了一個又一個激進口號,從為「民主社會主義」正名,到「Medicare for all」、醫保「單一支付體系」、15美元最低工資、免費大學……進步派認為2016年的失敗正是因為希拉里對鏽帶選區的忽視,是因為藍領工人們不再願意為民主黨人投票。

然而還有另一派觀點強調,民主黨人要重奪優勢還有另一個選擇:放棄影響註定越來越小的鏽帶,不再拼命爭取人數只會越來越少的產業工人,而是把目光投向「陽光地帶」,亦即廣闊的南方尤其是少數族裔,以及投向因為特朗普的民粹政策而搖擺不定的城郊白人中上產選民。這樣的路線並不意味着民主黨將要拋棄工人階級和經濟正義,而是繼續保持其追求社會、經濟進步的多元議題,而抵制過度許諾、卻在具體方案上陷於短板的衝動。

民主黨人還有另一個選擇:放棄影響註定越來越小的鏽帶,而是把目光投向「陽光地帶」,亦即廣闊的南方尤其是少數族裔,以及投向因為特朗普的民粹政策而搖擺不定的城郊白人中上產選民。

整個初選過程中,進步派都似乎取得了不小斬獲,他們認為進步主義潮流正在席捲美國。民調顯示過半年輕人對「社會主義」具有好感,以及大量候選人開始將「全民醫保」、「單一支付體系」以及「免費大學」作為主打招牌、並尋求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背書。而桑德斯總統初選競選團隊成員、年僅29歲的紐約州第十四選區候選人奧卡西奧-柯爾特茲(Ocasio-Cortez)意外擊敗黨內大佬而獲得民主黨提名,並進而贏得該選區,更使桑德斯派感到振奮。

除了奧卡西奧-柯爾特茲之外,佛羅里達州州長候選人吉勒姆(Andrew Gillum)、佐治亞州州長候選人亞博拉斯(Stacey Abrams)、得克薩斯州參議員候選人貝託·奧魯克(Beto O’Rourke)都被認為是進步派的旗手。其中吉勒姆在初選中意外獲勝,亞博拉斯在紅州佐治亞風生水起,貝託·奧魯克更是在共和黨大本營德克薩斯,不靠大企業捐款、不走中間路線,以白人自由派的激進形象向幾乎是全國最保守的參議員克魯茲(Ted Cruz)發起挑戰,雖然最終功虧一簣,但由此贏得舉國矚目。一時之間,似乎民主黨真的需要轉向進步派才能獲得勝利,贏得支持。

但仔細考究就會發現,進步派所營造的聲勢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亦或誇大了激進與温和之爭的衝突。以奧卡西奧-柯爾特茲為首的眾議院進步派候選人,其勝利的初選部分在深藍選區,多數在深紅選區。也就是說,他們人數雖多,卻半數都註定沒有勝選希望。而吉勒姆在當選後不斷温和化立場,閉口不談單一支付體系和全民醫保等話題。至於亞博拉斯,雖然立場鮮明捍衞民權運動以來的種種成果,但同時獲得了希拉里、桑德斯等黨內各派人物的背書。不能被置入進步派對抗温和派的框架中。至於貝託·奧魯克,其實並不願意讓德克薩斯的選舉受到太多州外政治家干預,與桑德斯為首的進步派聯繫並不密切。

中期選舉的結果並沒有帶來進步派期待中那麼大的勝利。從多元性的角度來看,本屆國會創造了一系列記錄:科羅拉多州選出了美國第一個公開同性戀的州長,堪薩斯和新墨西哥州選出了美國前兩名印第安人議員,密歇根和明尼蘇達州則選出了美國前兩名穆斯林女議員。然而民主黨的勝利卻並非出於「身份政治」這樣飽受攻擊的策略,也非通過跟隨進步派的議程。相反,民主黨尋找到了一大批温和、務實、背景和履歷極有競爭力的候選人。他們和選區當地有密切聯繫,獲勝依靠的主導議程是對本選區選民的關注,是對奧巴馬醫改等具體議題的保護,而不是像進步派那樣大步流星地只顧向前走去。

民主黨斬獲最大的是富裕的城郊選區,這些地方曾經是共和黨的鐵票倉,白人中上產毫無疑問會投票給親商、務實的共和黨。但是共和黨的轉向改變了這一切。

民主黨斬獲最大的是富裕的城郊選區,這些地方曾經是共和黨的鐵票倉,白人中上產毫無疑問會投票給親商、務實的共和黨。但是共和黨的轉向改變了這一切:特朗普的執政風格讓富裕而高學歷的白人中上產極為厭惡,尤其是特朗普不尊重女性的作風讓擁有大學學歷的白人女性成為了民主黨的下一個票倉。這些選區往往會歡迎温和務實理性的政治方案,而不會像激進的年輕白人自由派一樣,對進步主義者提出的議題趨之若鶩。

縱觀民主黨此次在眾議院的勝利,固然有在鏽帶州重整旗鼓的因素:然而鏽帶州再次遠離共和黨的原因,不僅是特朗普的税改和醫改讓藍領工人感到被背叛,同時也是這些州的大城市城郊選民更多倒向了民主黨。民主黨在鏽帶斬獲的密歇根第十一和第八選區、伊利諾伊第六和第十四選區分別在底特律和芝加哥城郊,而賓夕法尼亞州雖然經歷了選區重劃,也可以鮮明地看到費城、匹茲堡等大城市城郊不斷倒向民主黨。藍領白人可能有所迴流,但他們的貢獻很可能只不過與城郊的倒戈相仿。在全國範圍內,達拉斯、休斯頓、丹佛、亞特蘭大、里士滿等地城郊都驗證了這一判斷:城郊白人對共和黨的疏遠成為了民主黨的最大機會。

然而,這並不意味着民主黨的路線之爭就完全結束了。進步派同樣在中期選舉中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希望:那就是年輕人的高投票率。例如拉丁裔的奧卡西奧-柯爾特茲並不是因為其選區中的少數族裔而當選。恰恰相反,少數族裔更多投給了她的建制派對手,這也符合美國選舉一貫的規律:少數族裔因為缺乏信息以及更容易依賴政治領袖、更容易被政黨機器操控,往往會支持建制派候選人。奧卡西奧-柯爾特茲的勝利,得益於年輕的白人自由派,尤其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白人。

在本屆中期選舉中,年輕人創造了二十餘年來破紀錄的投票率,而考慮到民主黨在年輕人中佔據接近七成的絕對優勢,進步派可以宣稱他們的路線終將代表未來。這固然是一個值得追求的方向,但考慮到年輕人畢竟整體投票率偏低、隨着年齡增長可能漸趨保守,以及這種策略缺乏在全國範圍內的競爭力等因素,年輕人的高投票率不足以讓進步主義成為民主黨唯一的主流路線。

除了温和務實之外,身份政治也對民主黨的勝利起了重要作用。這裏所提的「身份政治」,並非是像共和黨污衊的那樣,糾結於所謂的「政治正確」,和要求選民憑族裔和身份來獲取選票。相反,身份政治起到的,往往是激發少數族裔投票率的效果。而少數族裔之所以支持民主黨候選人,並非僅因為民主黨的候選人與他們同樣不是白人,而更看重民主黨候選人能夠解決他們的實際困境。

無論是移民所遭遇的歧視和困難,還是南方州黑人在民權問題上所受到的打擊,都是民主黨人出面幫他們解決問題。角逐佐治亞州州長的亞博拉斯並不是靠着「我是黑人和女性,所以黑人和女性應該為我投票」這種膚淺理解獲得支持。恰恰相反,亞博拉斯關注黑人的貧困處境、關注黑人因為種種嚴苛的選舉註冊法而無法投票等現實問題,而它的對手則利用自己作為州務卿的身份打擊黑人投票率,甚至採用關閉投票站、拖延投票站開放時間等手段來為自己的當選鋪路。這樣的背景下,黑人因為「身份政治」而支持亞博拉斯,不僅合情,而且合理。作為政治家去解決這種問題,當然也是「身份政治」的一種,但這樣的「身份政治」不應該遭到質疑。

中期選舉後,南希·佩洛西志得意滿,再一次成為議長。
中期選舉後,南希·佩洛西志得意滿,再一次成為議長。

誠然,在經歷幾次中期選舉之後,民主黨的政治光譜也被縮窄了:紅州的那些民主黨人終於全部成為了歷史。然而,民主黨並沒有像共和黨一樣走向極化。在温和派到主流派再到進步主義的區間上,活躍着大量關注地方議題且立場各異的民主黨人。民主黨並沒有捨棄任何一條制勝的可能,而是留存了具有包容性的政治空間。於是,哪怕是在全國高度對立的政治氣氛下,民主黨依然抵制住了走向激進和極端的風險——正如他們在2010年頂住了「佔領華爾街」所掀起的民粹浪潮,而共和黨則毅然擁抱茶黨運動一般。接下來,政黨重組的大門正在向民主黨人打開。

政黨重組:從未死去的中間路線

一般意義上,人們相信政治極化是相互的過程。然而,這次中期選舉證明了政治極化絕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激烈。共和黨固然全面擁抱特朗普,民主黨卻並未沿着極化的道路悶頭直奔。這樣一來,歷史就給民主黨留下一個千載難逢的政治機會:隨着共和黨的激進化,政治的中間領域留下了一個廣闊的空間。

歷史就給民主黨留下一個千載難逢的政治機會:隨着共和黨的激進化,政治的中間領域留下了一個廣闊的空間。

在中期選舉前,許多人都在爭論民主黨應該複製奧巴馬2012年的戰略,還是努力延續希拉里在2016年打下的勢頭。在選舉前不到一週的時候,美國知名政治預測機構「538」給出了他們的判斷:2018年將更像是對2012年的重演——2012年投羅姆尼、而2016年轉向希拉里的那些所謂「羅姆尼-希拉里」城郊選區中,民主黨的優勢衰退。而2012年投給奧巴馬、2016年轉投特朗普的所謂「奧巴馬-特朗普」選區中,民主黨的優勢得以重建。看起來,爭取城郊白人的支持並不是一個理智的選擇。

但中期選舉的結果卻和「538」的預期相反:2016年的趨勢得到了延續。民主黨人幾乎贏得了所有的羅姆尼-希拉里選區(只有德克薩斯第二十三選區例外)。更具象徵意義的是加州的橙郡:這裏六個選區曾經全部是共和黨的票倉。但是在此次選舉中,民主黨奪下了其中四席。更重要的是,在這13個羅姆尼-希拉里選區中,民主黨在其中6個得票率超過了希拉里2016年的得票率,擴大了他們與共和黨人的票差。

而在那些藍領白人主導的、不均衡地集中分布於中西部和東北部的奧巴馬-特朗普選區中,情況就相對複雜。雖然乍一看民主黨人表現不錯,可在其中五個選區裏他們都有着羅姆尼-希拉里選區的民主黨候選人所不具有的現任優勢。在共和黨現任或是「開放席位」中,民主黨人優勢並不明顯。更重要的是,共和黨人成功翻盤拿下了其中的明尼蘇達第八選區,因此這是一個更加複雜的結果。藍領工人確實有迴流民主黨人的趨勢,但城郊白人的轉型似乎更加明顯。

看起來,美國的選民陣營確實正在產生結構性的改變。關於全球化、女性權益、自由貿易、社會政策等相關議題的分歧,正在讓富裕的城郊白人選民、尤其是其中具有大學學歷的女性遠離共和黨。這些人傳統上一貫支持親商的共和黨,但如今他們開始遠離被特朗普化的民粹共和黨,並願意接受温和的民主黨政治家。

關於全球化、女性權益、自由貿易、社會政策等相關議題的分歧,正在讓富裕的城郊白人選民、尤其是其中具有大學學歷的女性遠離共和黨。

事實上,此次城郊對民主黨的轉向,多少還受到了美國良好經濟環境的抑制:根據CNN的出口民調,在23%認為經濟是最重要議題的選民裏,有60%以上都投給了共和黨人。共和黨的減税、去管制等政策很可能留住了一部分城郊的白人男性中上產群體,他們為了經濟繁榮和共和黨經濟政策的實際利益,而依然選擇了這個他們可能已經非常厭惡的總統所率領的政黨。然而,經濟繁榮不可能永遠維持,美國股市近期的不濟表現很可能已經是又一次衰退的前兆,許多經濟人士也對美國未來數年內的經濟情況憂心忡忡。一旦如今良好的經濟表現無法延續,共和黨可能就沒有其他可以指望的牌來留住這些城郊高學歷白人選民了。

全球化和身份認同等因素正在越來越明顯地塑造着美國政治的新分界線。與普遍意義上的理解不同,在這一次轉型中,真正大膽玩弄「身份政治」的不是民主黨人,而是共和黨人。誠然,左派在許多性別、族裔相關的議題上製造了相當多被視為不切實際、甚至引人反感的激進口號,但大多數在高等學府的象牙塔中。如前所述,民主黨人在中期選舉中更多選擇了温和、理性而務實的路線,立足於解決選民遇到的實際問題。

但共和黨的舉動恰恰相反,在特朗普的帶領下,他們開始揮舞起了狗哨政治的大棒,煽動對立、仇恨和排外的情緒。良好的經濟和税改本身曾經是特朗普引以為豪的政績,但在選前最後兩個月中,共和黨人卻對税改避而不談,經濟也不再是競選中提及的重點。特朗普在選前炮製出了中美洲難民危機的緊張局勢。與之相類似的,克魯茲通過奧魯克對黑人講話的視頻片段來攻擊他的對手。這一切都是在調動白人種族主義者心中最敏感的那一根弦:對失去作為主導人種優勢地位的擔心,對少數族裔獲得更多利益的恐懼,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不再「安全」的疑慮。

在特朗普帶領下,共和黨所走的正是一條真正的「身份政治」路線。

在特朗普帶領下,共和黨所走的正是一條真正的「身份政治」路線。這條路線訴諸於白人(尤其是低學歷的白人男性)對自身優勢族裔身份的介懷,訴諸他們對白人特權的擁護和懷念,訴諸他們對傳統價值觀的保守。即便南方州的許多白人陷入貧困之中,對精神類藥品的濫用招致了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和自殺率,意味着一個個白人社區的凋敝和破碎,然而他們依然支持共和黨,依然為特朗普投票,因為特朗普告訴他們,他能捍衞這些人的身份符號和傳統文化。共和黨和特朗普所執行的,才是一種赤裸裸的身份政治策略。這種身份政治策略也算是傳承了共和黨自從尼克松「南方戰略」和里根「文化戰爭」的傳統,再配合上特朗普煽動的民族主義和排外情緒,他的核心支持者由此得以構建:保守、傳統、低教育水平的白人男性。

這也正是民主黨重新贏回白人藍領所面臨的困境。傳統制造業正在凋敝,工會不可避免地因為全球化,因為產業升級和複雜化、自動化而漸趨弱勢。脱離了工會組織的工人們更容易依賴他們的性別、族裔而不是工人身份來思考政治問題。更致命的是,從新政時期開始美國工會就有白人佔據主導地位的傳統,長期以來工運對少數族裔極不友好。有觀察者認為,許多藍領白人未必真的那麼買桑德斯一派的賬,他們看中的是桑德斯對富人高收入者的攻擊,是桑德斯反對全球貿易、要為他們找到工作,而未必是桑德斯提出的最低工資或者全民醫保這樣的福利提案。他們有些人不支持高福利,因為高福利很可能被用來養着黑人和拉丁裔的「懶漢」,他們只是想要回到過去得到高收入的工作而已,這也正是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得以收買他們的原因。然而經濟已經發生了結構性轉變,他們的夢想再也不可能成真。如果這樣的勢頭繼續下去,他們很可能變得更加依賴基於身份政治進行的動員,而徹底成為共和黨的死忠支持者。

在2016年出人意料的總統大選後,美國政治正在延續着那場撕裂性的選舉所暗示出來的變化繼續前行。
在2016年出人意料的總統大選後,美國政治正在延續着那場撕裂性的選舉所暗示出來的變化繼續前行。

好在上帝終究為民主黨人打開了另一扇窗。城郊白人中上產是他們可以擁抱的另一群人。與美國族裔的結構性改變一起,他們可以為民主黨構成一個新的選民多數。白人自由派、少數族裔和這些城郊白人中上產未必有本質上的利益對立。當農村和白人藍領開始遠離民主黨的時候,這些白人中上產可能成為民主黨步步反攻最堅實的基礎。依靠他們和不斷增長的少數族裔支持,「陽光地帶」戰略看起來令人嚮往。此外,民主黨擁抱城郊白人的戰略未必意味着放棄鏽帶三州:至少在弗林特和底特律的城郊,或是匹茲堡和費城的城郊,高學歷白人同樣有可能幫助他們守住這些至關重要的選舉人票。

如果將此視為政黨重組的又一個思路,民主黨就必須堅持温和理性的立場。也就是說,必須要重振中間道路。這裏所謂的中間道路並非意味着無原則的妥協、或者簡單地左右調和,或放棄對社會公義和經濟正義的追求,而是要求民主黨人必須意識到全國範圍內政策議題的複雜性,必須理解温和務實甚至實用主義的必要性,必須能夠接受在不同的選區有不同的政策重點和優先議題。這要求民主黨人能夠拿出切實可行的經濟、醫保、社會正義等相關方案。進步派有許多值得借鑑的思路和值得提倡的議題,但他們不能將所有不願意走得一樣遠的人都斥之為「保守」或「藍皮紅心」。因為事實已經很明顯:幫助民主黨獲勝的城郊白人願意看到温和理智的解決方案,卻對激進的變革不感興趣;幫助民主黨獲勝的是對選區的深耕,而不是隻顧那些全國政治的大議題。

美國的政治極化並非不可逆轉,中間道路的大門依然敞開。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族裔不平等、社會文化的衝突還是貧富差距的擴大,中間道路意味着找到能夠贏得共識的方案來解決這些難題。事實上,雖然在推動各自的綱領和為了2020年潛在的競選而造勢時,不可避免地會有民主黨進步派和温和派之間的爭論,但或許這一路線分歧被實在地誇大了:大部分民主黨進步派完全願意包容他們走得沒有那麼快、那麼遠的同僚。

如果民主黨繼續抵制極化的誘惑,以兼容激進和温和的中間路線接納和爭取城郊白人,那這一輪政黨重組將有可能再次重塑美國的政治版圖。

如果民主黨繼續抵制極化的誘惑,以兼容激進和温和的中間路線接納和爭取城郊白人,那這一輪政黨重組將有可能再次重塑美國的政治版圖:它可能不再是一個中左翼對抗中右翼的政黨,不只是少數族裔對抗白人,也不只是自由派對抗保守派。相反,它的版圖將會是温和、理智、務實、追求社會正義、擁抱自由貿易和全球化、尊重科學和技術進步的政黨,對抗一個日趨保守、孤立、憤怒、依賴白人種族主義、抗拒自由貿易和技術進步的非理性政黨。特朗普黨開始慢慢取代傳統的共和黨是一個起點,城郊白人選民向民主黨的流動則並非終點。政黨重組可能需要耗費很長時間,但中期選舉證明了,民主黨的路線沒有錯誤。

事實上,共和黨也並非毫無希望:以馬薩諸塞州長貝克(Charlie Baker)、新罕布什爾州長蘇努努(Chris Sununu)、福蒙特州長斯考特(Phil Scott)、馬里蘭州長霍根(Larry Hogan)為代表的新英格蘭共和黨人老樹開新花,近年來在許多東北深藍州表現優異。他們性情温和,經濟上中間偏右翼,社會議題上則是堅定的自由派。他們與特朗普劃清界限,致力於解決本地的經濟發展問題,從而贏得了選民愛戴。如果共和黨不想在未來真的走向越來越窄的極化道路,重新接納並重視這些新英格蘭共和黨人,將是他們唯一的道路。許多人期待老樹開新花的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彭博)作為民主黨人參選2020,這位曾以獨立身份贏得紐約市長的中間派巨擘再一次得到人們的期許——無論什麼時候,理性、温和和務實都不會徹底在政治中失色。

(甄希,社會自由主義者。愛好政治國際政治、哲學與社會科學。)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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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說特朗普搞保護主義的人是完全狀況外。特朗普是在檢視現有的國際貿易架構後發現許多國家對美國搞保護主義,沒有完全對等開放,所以他開始使用許多手段重新談判貿易規則,關稅只是手段之一,目的還是達到實質公平的自由貿易。

  2. “…而不是隻顧那些全國政治的大議題。”
    現在 NLP/machine learning 已經如此盛行先進了,而華文正簡轉換卻依舊依賴字符對字符的 dictionary mapping 老科技,以致錯字連連。這絕不可接受。

  3. 时代变了,美国要接过前苏联和中国手中的社会主义大旗,成为解放全人类的社会主义新旗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