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浸會大學「佔領」語文中心事件的發展,再一次呈現了香港社會問題或矛盾不斷積累的根本原因。簡單來說,就是各路人馬,包括校內師生和管理階層、大眾傳媒、鍵盤戰士,做出了大量的行動──從設定修讀普通話課程作畢業門檻,到引入三成合格率的豁免試,結果激起了學生的抗爭,先依據正規程序提出訴求,再啟動體制外的示威佔領,繼而觸發了激烈的公共論爭、教師校方的反彈及對學生嚴厲的懲處,然後是新一輪的抗議論爭,其產生的效果,不僅沒有解開困局,更迴避或置換了問題,甚至令根本的問題無法被提出,自然也就不獲處理。當中的關鍵,是一種把焦點置放於行動形式和表面分歧,而非處理根本問題的頭痛醫腳式做事習慣,體現的除了是一種「缺學無思」(thoughtless)的狀態外,還令人對根本的問題失語,最終陷入不斷積累問題的惡性循環。
院校內外的缺學無思
源自語文教學考評安排的爭議,經媒體的選擇性報導後,很快就變成了學生態度行為是否惡劣、教師是否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校方處理有沒有過於嚴苛、港人應否學普通話等爭論。然而,事件背後的根本問題是什麽,卻不甚了了。浸大學生之所以「佔領」校內語文中心,是因為不滿普通話豁免試合格率過低?還是抗議評分機制不合理?學生示威口號「我唔想讀普通話」,是指不想上校方安排的普通話課程?還是完全不願意學習普通話?是不喜歡強制必修、被迫上課?還是不喜歡教學及評核方法?或是不滿意課程内容?為什麼學生有如此的取態?這種取態合理嗎?這些使學生甘冒不韙、作非常之舉的根本問題,如果被掃在一旁,把焦點轉移至有關態度及形式的爭論,「深層次」的矛盾自然不斷積累。
聚焦於態度及形式的爭論,不斷重申既有的立場或觀點,迴避或轉移根本的問題,反映的是一種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阿倫特) 所指的「缺學無思」狀態。缺學無思,就是只懂不斷重複各種陳腔濫調、瑣碎事實,無法聽進跟自己觀點不同的聲音,當重要事物走近時不懂或拒絕回應,自外於公共的溝通,也缺乏與內心的真誠對話,因而難以汲取新的想法、獲得新的知識,也無法解決舊有的困局。
浸大語文教學風波的發展,似曾相識。近一點的有香港專業進修學校(港專)國歌事件、教育大學「涼薄」大字報與中文大學港獨横額事件,遠一點的則有香港大學、嶺南大學學生包圍校委爭議。這些事件,最後都化約為學生的品德與行為問題,或校方的處理程序是否横蠻霸度;公共輿論的觀點,不外乎「學生有表達意見的自由,但必須守法、和平、理性」v.s.「校方壓制言論自由、學生權利,不守程序公義、缺乏民主參與」。有趣的是,這兩種對立的觀點,都同樣會指責對方破壞大學的形象或根基,都強調要守護大學。然而,大學的根基,或教育工作的原則,卻往往在討論中缺席。
在資訊氾濫、專注力稀缺、企業斷壟傳媒的年代,大眾媒體愈來愈追求hit rate,容易傾向「每天給我一件謀殺案」式思維,出現缺乏深入調查、淘空前文後理的評論,重複各種「有正有反」的套話,甚或作嘩眾取寵的報導,自然不難理解,儘管確實在強化缺學無思的習慣。另一方面,大學生未能向公眾清晰解釋他們為何抗拒校董的委任方式、支持張貼大字報與横額的自由與自律、爭取表達政見及不順服的權利、提出能更有效地促進學生學習的安排,以至說明為何用「佔領」的行動方式去爭取,並不違背他們所重視的民主、自由、人權、公義原則,的確「並不理想」,也「可以改善」,但亦相對情有可原,畢竟他們仍在求學。
然而,倘若掌管大學方向、保證教學質素的管理層和教師,也不能依據教育的原則、理論和實證研究,支撐其政策規定,只靠不斷重複「普通話、英語、科技對學生十分重要」這類老生常談、陳腔濫調,拒絕提供「設定普通話畢業門檻的確有助學生學好語言」的可靠證據,只會令人更感失望。
近年香港的大學在既有的學科要求外,不斷設立各種必修必讀必考必做等統一畢業門檻,例如浸大的普通話必修課,或嶺南大學的各式英語基準試(如IELTS)、服務研習(Service Learning)、要求學生學習十八般武藝的綜合學習計劃(Integrated Learning Programme)、資訊科技必修課程及考試(Information Technology Fluency,ITF)等等,除了指出語文、科技、參與社區、多元智能對學生十分重要外,我們並沒有看到在這些政策制定過程之中,推動者究竟參考依據了哪些教育理論或紮實的教育研究,以證明這些具體的措施,的確能有助學生學好語文、掌握科技、「全人」發展。
而當面對學生的反感和質疑時,學校當局或相關教師如果僅以「入學時就應知道畢業門檻」或「必修課程都是為你好,失敗只因你不夠努力,不應怪罪他人」作回應,又或推說大學已依足既有決策程序制定課程,以確保質素,反映的是他們已無法聽進挑戰既有觀點或做法的聲音,不懂或拒絕回應根本的提問,結果只會錯失守護大學形象和根基的機會。
學生入學時「知道」畢業門檻,甚或「知道」必修課程的原意都是為他們好,並不代表他們理解和認同有關安排。不理解不認同這些畢業門檻,加上本科的學習要求、需要兼職賺取學費、與朋友家人的正常社交,在吾生也有涯的狀況下,被迫參與各種他們不一定感興趣、或不適合老師的教學模式及考評安排的額外必修課,自然感覺浪費時間,亦無心向學,又如何產生這些課程聲稱的教育效果?倘若校方無法提供教育理據,說服學生願意主動學習,卻不斷施加各種強制的規定,逼令學生做其不想做的事或不能做其想做之事(也就是「暴力」) ,同時又要求學生需「和平」、「理性」,這不僅是偽善,同時也是缺學無思的明證。
教育的失語:無人回應為何學生想學唔想讀
經常以行為形式和表達態度置換一些根本的問題,一個很可能出現的後果,是令到我們無法發展出一套語言,用以分析和理解這些根本的問題。在經濟實用價值主導下的當代香港社會,我們很難相信大學生完全沒有動機學好普通話(和英語) 。就算帶強烈本土派政治傾向的同學,大概也很願意習得流利的普通話/國語 ,跟台灣朋友交流。學生示威標語中強調的是「唔想讀普通話」(不想修讀普讀話),針對的應是語文中心的強制課程,而非「唔想學普通話」。正如不少積極準備往歐美澳紐當交換生、英語水平良好的學生,又或長期浸淫社交媒體,手機程式、電腦技術超卓的同學,也曾向我表示:「唔想讀大學安排的英文或IT」課程,難道他們真的抗拒全球都重視的英語和科技?僅提出普通話對學生未來工作的重要性,遠未能支撐像語文教學與教評門檻這類具體的安排,正如公眾大概都會認同健康對學生未來工作(和生活)的重要性,也不表示所有香港大學生都必須修讀特定的健康課程,或參與特定形式的健康考試。
問題因此是要找出「想學」但「唔想讀」的原因,而非苦口婆心或威迫利誘告誡學生都已知道的「語文或IT的重要性」這類老生常談。以促進師生共同學習為己任的大學,於決定是否引入所有學生都必須修讀的課程時,需要提供充分的教育理據,以說明這些強制的正規課程內容和教學考評方法,在現有的社會脈絡、大學環境和學習條件下,確實能有助不同興趣、不同能力的學生的身心發展,而非產生負面的後果,例如令一些學生討厭語文、抗拒學習。
學生「想學」但「唔想讀」所指向的,恐怕正是學校教育的根本問題:課程的內容是否過深或過淺?是否與學生的興趣和生活相關?語文中心的課程内容、教學與教評方法,建基的是哪一種教育理論和實證研究?教學法是否鼓勵以學習者為中心的學習,而非以教師為中心的「灌輸」?考試評核是為了促進學習?還是篩選分類、威嚇懲罰?應強迫還是讓學生自願選擇課程?很可惜,浸大語文教學考評安排引起的風波,從一開始到最近的發展,這些根本的教育問題都沒有成為討論和決策的焦點,只重複強調「語文」的「中心」位置,又或針對學生的態度、老師的委屈、校方決策的程序公義,久而久之,只會造成各方對根本教育問題的漠視,以至失語。
大學教育的目標是什麽?是為了促進師生共學?還是提升世界排名?怎樣才是有效的教育方法?以教師為中心的教?還是以學生為中心的學?現代學校教育的根源是什麼?與政治、暴力、經濟利益無關嗎?教育歸根究底是什麽?教育最重要的原則和價值又是什麼?這些根本的問題,不僅與教育學系相關,更是每一位教育工作者都不能迴避的。倘若我們不斷做大量的事,產生的效果卻是置換焦點,令這些根本的問題無法提出、缺乏討論,最終將引領這個社會走向何方?
當一所大學在處理管理層、教師和學生的分歧時,並非依據教育的理念和原則,而僅以市場需求、政治現實和簡單的道德價值作判斷衡量的準則,反映的大概也就是大學衰敗之兆。放棄對教育的執著、失卻言說教育的意欲和能力,恐怕才是對大學的形象和根基的最大破壞。
(許寶強,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著作包括《告别犬儒──香港自由主義的危機》、《資本主義不是什麼》等等)
2017年7月,端傳媒啟動了對深度內容付費的會員機制。但本文因關乎重大公共利益,我們特別設置全文免費閱讀,歡迎你轉發、參與討論,也期待你付費支持我們,瀏覽更多深度內容。
许老师的讨论罗列了很多令人信服的理据,但吊诡之处就在于,风波中的学生们可能并不在意这些理据,或者他们的reasoning根本就是和许老师的想法相背离(学习普通话相当于“精神殖民”,ergo我们不想学)。学生们不在意抗争的合理形式和公关形象,授人以柄也大概必然是应有之意。放弃讨论整个事件的背景和文化意涵而只顾纠缠技术问题,似也是一种忽视the elephant in the room而自说自话的努力。我的观点是,每一方都不能只挑选符合自己立场的论据来辩驳(虽然中共和港府很可能未必愿意如此),这样才能提升整个辩论和商讨的高度和有效性。
Rennechon朋友說的對。“有时候力量的较量先行于是非的交锋,所以我们应该好好想想,是不是应该磨砺相应的智慧”。是非的討論並非不重要,而是在力量懸殊之下(包括宣傳輿論力量),討論是非容易陷入無力感,所以鬥爭的智慧才是最重要的。
emm......我认为[缺学无思]这个批评不太中肯。你不能要求一群网络暴民独立思考。特别是,这群暴民还是由一个官媒牵头的,隔空追杀,点名批评,带风向,扣帽子,一条龙服务过后,所有还能发声的人或组织都被带上了无形的枷锁,要说话,就只能说态度,说形式,跳出这个范围,就要承受新一轮的火力。
讨论是非黑白是必要的,但同时也要懂得,有时候力量的较量先行于是非的交锋,所以我们应该好好想想,是不是应该磨砺相应的智慧?
題外話(也是尿不盡),香港的普通話教育是大大地失敗,斷不是港人笨(不需要誰來義務幫忙),或更笨的特府不拿錢充數。我是好笑喇,普通話這東西能比粵語難?一個暑假去內地渡個假,什麼都學會了,如果不要求人人會寫拼音輕聲兒化變調。我只說結論:學的人若心生厭惡(下刪萬字),就無關怎麼教了。
如果目的只是要學生畢業時都具備普通話的溝通能力,像考ielts一樣,浸大可以要求學生畢業時報考國家語委普通話測試,這個考試施行多年,評分準則都是現成的,只需要訂立最低標準就可以。當然,這考試要錢,設若香港的大學都這樣做,這筆收入可不小。只是我們都願意貢獻給ielts喇,再捐點給語委也無所謂。
現在則是要求必修,溝通爭取後,明面上是引入豁免試,實則是抬高豁免門檻,讓人不得不回頭去修。現在又給不出試題擬訂的專業依據,還被人發現合格率只有30巴,浸大的目的可謂昭然:利用一切行政手段務使普通話教育成為繞不過去的必修科。這一點才是讓人最作噁的,也戳中香港年輕人的死穴(背景如何還須贅言嗎?)
有留言者稱,你不喜歡修普通話可以不讀浸大,那我就原諒你不是香港人,不知道「不喜歡普通話所以沒有浸大可供選擇」背後的現實意義是什麼。而況等等,這論調多麼熟悉,我們都不陌生,不喜歡中共可以滾出香港(instead of 直接回擊不義)。可惜,不虛與委蛇已經是香港青年的記認,不易易轍。
事到如今,我們只看到學生爆發的一刻,看不到這情緒是如何醞釀成形,但我以為,這中間的過程才是問題的關鍵。
更正:「學生訂立的」應是「學校訂立的」
真想全文quote啊,再來一段
//學生入學時「知道」畢業門檻,甚或「知道」必修課程的原意都是為他們好,並不代表他們理解和認同有關安排。
不理解不認同這些畢業門檻,加上本科的學習要求、需要兼職賺取學費、與朋友家人的正常社交,在吾生也有涯的狀況下,被迫參與各種他們不一定感興趣、或不適合老師的教學模式及考評安排的額外必修課,自然感覺浪費時間,亦無心向學,又如何產生這些課程聲稱的教育效果?
倘若校方無法提供教育理據,說服學生願意主動學習,卻不斷施加各種強制的規定,逼令學生做其不想做的事或不能做其想做之事(也就是「暴力」) ,同時又要求學生需「和平」、「理性」,這不僅是偽善,同時也是缺學無思的明證。//
//在資訊氾濫、專注力稀缺、企業斷壟傳媒的年代,大眾媒體愈來愈……另一方面,大學生未能……說明為何用「佔領」的行動方式去爭取,並不違背他們所重視的民主、自由、人權、公義原則,的確「並不理想」,也「可以改善」,但亦相對情有可原,畢竟他們仍在求學。
然而,倘若掌管大學方向、保證教學質素的管理層和教師,也不能依據教育的原則、理論和實證研究,支撐其政策規定,只靠不斷重複「普通話、英語、科技對學生十分重要」這類老生常談、陳腔濫調,拒絕提供「設定普通話畢業門檻的確有助學生學好語言」的可靠證據,只會令人更感失望。//
許寶真是很純淨的人,這是我看完的感想。明事理的,能講出事情背後真正邏輯的人,我相信不少。但你讀他寫的,能讀出他身為教育推動者的恨鐵不成鋼,身為公共輿論參與者的恨鐵不成鋼。
將一家大學的畢業要求簡化成一門課的選擇權?留言前先好好了解事件吧。
樓下的留言不是誅心就是曲解,正正就是作者說的缺學無思。如果大學教育只是學生訂立的都對,那這種教育可以休矣。
撐住,唔好好似廣州咁,新一代本土廣州人都唔識唔會唔想講廣州話。要保留自己講自己語言噶權利(廣州就係推行普通話教育,打壓粵語先至會有今日咁噶地步)
作者提倡的「充分的教育理據」其實就是作者自己批評的老生常談。作者的思路就是根據學生想學什麼就教什麼、學生不想學了就不教?或者需要每屆學生都要苦口婆心的老生常談來說「充分的教育理據」?
我覺得大學的課程都是公開的,學生報考大學的時候就有充分的選擇自由,如果不喜歡某個大學的課程可以選擇不報考。當這種生源流失和外界批評聲音很大的時候,學校也會因為收到反饋進行改進,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
不赞同文章观点。
这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校内游行风波,迟早要发生。它是由香港整体的大环境和浸会内部的小环境决定的。早晚问题,大小问题。
学生会的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是借助普通话考试的契机,裹挟普通学生来制造压力。
关键少数在于发起的人和他们的背景以及之前的相关言行。
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这场风波!
我认为这篇文章未免有些太过理想化。做research和进行论证的确是实行某项教育行为理应经过的步骤,然而进行过后呢?这些学生又是否有耐心去读这些report呢?我不认为应当以学生涉世未深为学生的感性与情绪化表达开脱,若理性大家都应当理性,以一场学术性的辩论来解决这些问题。然而有能力去参与这种辩论的学生又有多少呢?不学无术的su exco们能够耐心研读那些policy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