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嚴薔:必須重回政治──中國因素下的文白之爭

台灣當然可以避開這一切中國政治環境的變化與文言的糾葛,也可以不在乎自己在大陸「復興文言」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但在「中國因素」如影隨形的今天,這種政治冷感,難道不是鴕鳥嗎?
文學 語言

台灣的文言/白話文教材課綱爭議仍在持續,隨着專家學者意見領袖紛紛加入戰團,在議題嫁接統獨政治不斷發酵、論戰火藥味不斷提升的同時,「支線劇情」也逐漸豐富起來。比如不少人開始討論:到底文言能否更加「簡潔」,用更少篇幅表達更多意思?比如如何遴選篇目,可以達到更好的情操陶冶效果?

然而這樣的爭論走向,無異於是在模糊爭論的核心。文言文之所以被擺上風口浪尖——無論是一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還是今天台灣/中國的課綱/教科書修訂,都逃不開政治浪潮的左右。而對文言文教育問題的思考,也必須,或者說沒有選擇地,從政治角度出發,回到政治中去。

然而問題在於,這是什麼樣的政治?我們需要的又是什麼樣的政治?

文言議題,怎能避開政治?

8月底,包括學者王德威、李歐梵、作家余光中、白先勇、齊邦媛在內的諸多華人文化人,聯名刊出一份呼籲。他们認為,台灣當前的課綱爭議被「簡化為文言與白話之爭」,從而希望「課綱修正不淪為意識形態工具」。文人們的聯署似乎想竭力傳遞這樣的信息:文言與白話文的區別,僅僅在於歷史傳承、文化美感、氣質養成與現實用途等等方面,而無涉政治。他們似乎認為,當下的爭論是把文言架上政治的審判台,把國文教育變成政治的角力場。

這套說辭看起來格外誘人:文言白話為什麼一定要分家呢?從歷史上看,文言本身經過了不同時代的不同取捨,變成了一個雜糅並舉,無所不包的宏大體系,而白話文,則從古文的枝條上蔓生出來,人為將這種連續性割裂開來,豈不是多此一舉嗎?文言和白話的對立,不正是近代以來的建構嗎?

這麼說當然沒錯——文言、白話,本就是近代以來的建構。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只要看到「建構」就覺得它是「虛假」呢?文言白話之爭之所以重要,恰恰在於它是用來建構,用來借力的某種鬥爭結構。這一結構本身充滿了政治意味,而這種政治意味,在今天「中國因素」的背景下,又尤為重要。

無論人們是否承認,台灣發生的文言與白話之爭,早在對岸的中國被政治化了。數日來,鼓吹沙文主義的《環球時報》連出多篇報導,無不是攻擊「文化台獨」,指新課鋼「增加日本人作品」等等。其中有一篇報導尤為有趣,題目叫做「原本最後古韻的台灣要對文言文下手,龍應台怒」。且不說龍應台如何出現在此處,以「最後古韻」形容台灣,在這篇文章正文中並沒有出現,推測來,應是編輯為了拉高流量所改。也就是說,對中國互聯網來說,「最後古韻」是台灣必不可少的文化噱頭。

這一噱頭毫不出人意料,無論台灣人是否承認,台灣的文學和語文,早就在中國扮演過極其「政治化」的作用。1980、90年代,剛剛經歷「文革」的中國人迫切要在共產主義和階級鬥爭的全面政治化之外尋找喘息,「文學」和「尋根」便一起成為了重構日常生活的意識形態。前者意味着以「美」取代政治上的正確與否,回到「人道」的路徑上;後者意味着將意識形態從階級轉向民族,用「尋根」的方式重構一個父系的(「根」帶有強烈的父系家族樹意味)、拒絕與古代歷史斷裂的中國身份(也即是反制「五四」以來傳承到中共身上的徹底現代化思路)。而在這個過程中,台灣和香港一起扮演了「文化輸出」的角色,作為沒有經歷「文革」洗禮的地區,港台被認為是保留了中國文化的「古韻」。

回看兩岸關係解凍之前的1970年代台灣,一方面是國共內戰的遺留,讓民族主義文藝在國民黨國文教育中佔據重要位置。1930年代,蔣中正政府試圖以民族主義抗衡共產黨的左翼文學,提出綱領「文藝的最高意義,就是民族主義」。退據台灣後,這一路線仍舊實行。有趣的是,像余光中這樣在今天聯署要求國文教育不要「政治化」的人,1970年代曾以一篇《狼來了》向鄉土文學宣戰,將之批判為「公然提倡工農兵的文藝」。也正是余光中,以《鄉愁》為代表,接上中國大陸的鄉愁尋根熱潮,成為海峽那頭的台灣文學代表。

到了1990年代之後,「民國熱」、「國學熱」和瓊瑤小說一起在中國興起。如王財貴一類的台灣「儒家」向中國輸出「讀經」文化,已眾所皆知。這種種力量夾雜在一起,造就了「去政治化」的,世紀之交的中國政治。其具體表徵,便是江澤民時代「悶聲發大財」的資本風潮,與文化上強調民族主義、追溯中國古代文化的「傳統文化復興」。

在這一背景下,文言絕非置身事外。古典文化熱讓文言文大規模在社會中掀起熱潮,是其中一端,中國知識分子自行「反思五四」,試圖重新發現被否定過的「國學」的優良一面,則是另一端。這另一端的承載者,仍然是文言。

台灣當然可以避開這一切中國政治環境的變化與文言的糾葛,也可以不在乎自己在大陸「復興文言」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但在「中國因素」如影隨形的今天,這種政治冷感,難道不是鴕鳥嗎?何況願意把頭埋進沙子的人,自己也未必就不「政治化」地面對文學呢。

胡適因提倡文學革命,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圖為胡適,攝於1939年。
胡適因提倡文學革命,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圖為胡適,攝於1939年。

中國因素與政治想象力

我們的問題應是:怎麼用語文幫助達到一種好的政治?

在台灣,文字和社會之間的關係,無法避談中國。但當下有一種論調值得反駁:這種論調認為,文言是中國知識分子用以經營天下帝國的工具,目的是統一一種語言和認同感。

這種立論的問題在於低估了中華帝國的多元基礎。天下帝國固然在中國表現出一種一元取代多元的傾向,但它又同時打壓任何形成一元社會的努力。我們可以從中國對社會的控制中看出端倪:儘管民族主義已經深入人心,但民族主義社團、民族主義組織、民族主義集會都在政府的嚴格掌控之下,這種通過教育形成的均一化國民,真正均一之處並非他們的語言、服飾、國旗和國歌,而是他們彼此之間原子化個體化的生存狀態。

因而,如果我們在中國國境內討論文言問題,它便根本不是一套對年輕人「洗腦」的工具,而是一套空洞的歷史宣教,它培養出一套空洞的歷史感,中國大陸的真正近現代史——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之爭被完全棄之不理。

但在港台討論文言,便不存在這個問題,在香港、台灣,中國民族主義脈絡從來沒有被革命和共產主義的階級敘事所打斷,它是連貫的,從清帝國綿延下來的一套「傳統」。另一邊,在政治上有更大自由的港台,以社團、組織的形式容納了民族主義者的存在。這意味着事實上,在香港和台灣出現的中國民族主義,可以比中國大陸更加純粹,這些地方的天下帝國想像,可能比「天朝」內部的帝國想象更完整,更一貫,更強。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人們看到了文言背後整合的中國民族主義─天朝主義意識形態,看到了這場論戰背後的內部政治張力——天朝主義的危險不在台灣島外,而是實在發生在島內。

但話又說回來,是否在台灣內,就不能有拒斥天朝主義又不排斥文言為代表的文化,保留自身主體性的可能呢?香港其實給出了很好的例子。在本土派運動一兩年前還沒消沉之時,粵語、本土文化被用來論證香港自身的主體地位,然而從街頭運動到議會上的宣誓風波,這套議程暴露出的問題之一,便是對對手缺少足夠的了解,採取了太多純粹文化上的符號抗衡,在實際的政經脈絡中缺少足夠的手段。也許對台灣來說,這套文化民族主義在香港的經歷,會是一段值得思考的資源。避不開課綱與文化背後的意識形態政治議程之時,便是最需要政治想像力的時刻。

(嚴薔,人類學學徒,現居香港)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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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從沒看過端傳媒刊出這麼立場模糊且完全沒搞清楚當前台灣課綱爭議癥結處的評論

  2. 這位香港評論者,難道不知道這次台灣選了好幾位非中國本土的文言文嗎?
    還在煞有其事,提出見解:如何避開天朝主義下,保留文言文
    另外香港的宣誓風波對台灣我覺得完全不具有參考價值
    人大釋法管不到我們,甚至如果臺灣議員脫口說出侮辱中國言語
    也是由不滿選民來提罷免,而不是行政 司法聯合來拔掉議員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