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特首選舉雖然塵埃落定,卻未能安定人心,近日議論不絕,並非只是湊熱鬧,而是真有很多人為結果慨嘆,為前途擔憂。當中相當常見的表達方式,是盤點輸贏,「林鄭月娥是大輸家」、「曾俊華是真正贏家」、「泛民也輸了」之類的講法不絕於耳。然而,筆者認為這種在博弈中分勝負的理解框架,基本上嚴重失焦,並無助我們理解當前局勢。我們現在需要的並非在某一框架下分出「輸贏」,然後繼續努力,而是要重塑整個理解香港政局的框架本身。換句話講,民主運動當下需要的不是「爭取勝利」,而是「重建願景」。
這次特首選舉無所謂「輸贏」,並非指「大家努力過就可以了」之類的空泛話,而是說在「規則」與「框架」毫不清晰、不停變動的當下,所謂的「輸贏」亦變得「不確定」到接近全無意義的地步。舉例講,中國象棋中要贏,就要吃掉對方的將軍,棋盤上佔地多少毫不重要,但若在下圍棋,情況就完全相反了。或說林鄭是最大輸家,因為她在未來五年的施政必定面對很多反對聲音;又或說連北京也是輸家,因為這次選舉讓北京連最溫和市民的支持都失去了。可是,如果規則是北京根本不需要香港市民的支持,而權貴在意的只是完成利益分配,而非施政暢順呢?何輸之有?又或說民主陣營輸了,因為造王失敗,還賠上了民主原則,造成內部分裂。但如果規則是以最低成本測試中共會否採取中間路線,又是否可行呢?
過此一役,連最中間溫和的市民都明白今日僵局,不是因為民主派不肯讓步,而是北京總要一戰全勝,勝者全取。過此之後,民主陣營內部分裂的誘因大大減緩,也避過了因為不投票予曾俊華而大逆民意,導致更嚴重分裂的危機,這樣又真的「輸」了嗎?
民主陣營格局論述空空如也
當北京與香港、政權與公民社會,以至民主陣營內各派系在各層面的規則都無共識時,其實並無所謂「輸贏」,我們所體驗的只是「混亂」。雖然選舉結果不如人意,總會帶來情緒反應,讓我們感到得失,但這些「感覺」對判定形勢、決定策略,可謂完全無幫助。
同一時間,政治現實又正在切實地演變,各方勢力也確實在競爭。只是我們的競爭,並非在單一回合較勁「輸贏」,而是在決定誰的「規則」能主宰整個政治格局。只要能決定對自己有利的「規則」,當中不論成敗,最大利益都總會在自己一方。
1200人選舉委員會(選委會),加上幕後操盤,北京的物質力量接近完全主宰了選舉結果,卻未能完全主宰香港的政治格局。而因為曾俊華選舉團隊成功以「信任,團結,希望」為綱,在短短數月內轟然樹立起足以與單純小圈子選舉分庭抗禮的格局,將本來「只需討好1200人」的規則,改寫為以吸納整個社會民間力量為基調,然後以近乎魔術的形象操作深入民心,令整個民間社會主動為之賣力。當中所謂的「信任」,是為了重建信任而主張接近無條件的信任;所謂「團結」,是蒙混分歧、使衝突隱而不顯的「團結」;所謂「希望」,更只是虛無縹緲,基於單純良好意願的希望。然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在接受(或至少不主動反對)8.31框架、23條立法的代價下,與民休息。姑勿論這在原則上是對是錯,香港民情的確很大程度走進此格局之下。
那民主陣營呢?我們提出的格局與規則又是什麼?基本上沒有。ABC、「策略投票」、”lesser evil”,這些綱領都在極短時間內被對家的格局吸納。梁振英下馬,ABC 失去大半威力,「策略投票」只是操作上的綱領,也輕易地被曾俊華團隊吸納,一時間,整個民主陣營在格局層面的論述空空如也。在這次特首選舉中,民主陣營基本上被決定性地宰制了。這不是說在某一格局下民主陣營全無得着,而是所謂的「得着」只是在不停浮動改變的規則格局下,被對手牽制過程的副產品。即使有「得着」,也對大局全無助益。
民主陣營提出願景的困難
不過換個角度想,這狀況可能本就無法避免。北京的物質力量,以至香港回歸的基本格局,本就讓它有大量空間隨時上下其手。而曾俊華提出的格局願景,其實只是殖民時代那「明主在上,懷柔善治」的故智,而且還只是借用其形象以喚起港人對「美好過去」的想像和記憶,若真的當選,實際操作上也會有不少問題。
因此,不是民主陣營無能力想到曾俊華提供的願景,而是基於民主自治的原則與希冀,即使這種願景可以勉強接受,前提上民主陣營都不會率先朝這方向去想像。而且不少民主支持者,甚至覺得這根本不可接受,是民主政治文化在倒退。因此,民主陣營始終未有提出足以抗衡的願景和格局,這並非我們特別無能,而是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要想出足以推動民主進步的願景,難度本身就不可同日而喻。
歸根究柢,今日亂局的直接近因還是「民主回歸論」的破產。不少民主支持者都會批評,甚至嘲諷「民主回歸論」本來就是錯誤;但難以否認,它是一套相當完整的論述:
一方面,「民主回歸論」釐清了香港與中國的關係為逐步讓香港步入民主自治(即使最後發現是一廂情願,但的確曾得到中共一直默認,因此後來才有所謂「破產」);另一方面,它又理順了香港為何可以接受暫時不民主的制度,為之留有改進空間;它甚至為「反對」這政治行為提供了意義,建立起規範。畢竟政治上提出「反對聲音」,是以期待對方作出某種回應為前提;會積極按規矩提出反對,是因為相信在「民主回歸、民主發展」的格局下,反對是有意義的討價還價行為。而爭取支持,勝出選舉,就是為反對聲音加強力度,加大籌碼,以推展民主發展議程。
這種「暴露政府無能」→「喚起市民憤怒」→「爭取市民支持」→「勝出選舉」→「強化反對聲音」→「進一步暴露政府無能」,以增加籌碼推動民主進程的操作循環,基本上是因應回歸前後政治格局所寫下的劇本。然而,當「民主回歸論」破產,北京又肆意改寫規則時,這套操作循環便馬上陷入失語的尷尬境況。如今仍有泛民人士侃侃而談,說這次特首選舉暴露了小圈子選舉的荒謬,將會激起溫和市民的憤怒,大家一定要支持反對聲音云云,基本上仍是沿着此操作循環的老路走。
必須留意,這絕不是個別泛民政黨的問題,而是整個民主陣營的問題。因為就連最激進的本土派,基本策略都尚未離開這個操作循環;即使激烈如旺角衝突,本土派也不是利用其政治能量,擴大武力衝突,或索性藉機建立運動的恆常武裝,而是盡快投身選舉,爭取支持,擴大輿論上的影響力。當然本土派的政治盤算不只是「反對」,但在基本行動規範上,其實亦未有真正取得突破。於是自「青年新政」游蕙禎梁頌恆二人失去議席以來,本土派的政治運動亦同樣陷於失語狀態。由是可見,這套生於「民主回歸論」框格的政治操作循環是多麼的根深柢固,難以取代。
但是再難取代,我們也必須承認,這沿用多年的格局基本上已走到盡頭,而面臨完全失效。這次民主陣營在特首選舉中的失語,反映的正是若我們無法提出一套新的願景與格局,將完全無法有效參與及影響高層政治,而且是連論述層面都影響不了。就算勉強為之,亦很容易陷入被建制陣營的格局及論述宰制吸納的慘況。而在高層政治的失語,亦會連帶拖累民間政治活動及公民社會建設。因為零碎細少的公民參與雖然是民主自治的實質內容,但在缺乏願景框架的情況下,卻很容易令人覺得這一盤散沙般的努力並無意義,讓人灰心放棄;隨着參與者減少,剩下的人的工作將更為艱難,繼而令更多人離開。至此,傘運後一度快速成長的政治公民社會出現如通縮螺旋般的萎縮,絕非不可能,甚至可能已經開始。
重建願景須回應的三個問題
民主陣營在這次特首選舉中,就各種原則、策略問題互相攻訐,互相質疑,只聚焦討論怎樣會輸,怎樣才能贏,如今是贏了還是輸了,順便提及誰對誰錯,誰的責任最大……筆者認為這些爭執都未有觸及問題核心,甚至是有點無謂,亦不覺得真的會讓民主陣營「更」分裂。因為到最後,讓民主陣營陷入如此混亂的根本問題只有一個:我們的願景(即戰略方向)是什麼?唯有先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才能有意義地談論得失,調整策略。
要重新建立這願景,筆者認為當下必先回應最少三個問題:
一、民主陣營應如何看待正規制度權力?
無論是特首還是立法會,民主陣營要取得控制權,甚至只是影響力,都幾乎不可能,那我們在策略上應讓這些制度權力扮演多大角色呢?不是說要放棄陣地,但策略上「不放棄」與「依賴」有着本質上的區別。釐清這個問題,我們才能有效地進行策略參與,而不至於被宰制。
二、民主陣營如何可以在缺乏制度權力的前提下,建立自我管治的政治權力呢?
民主陣營在制度中的權力非但難以增長,更很有可能會逐步萎縮。隨着 DQ 策略(撤銷議員/參選資格策略)的大量應用,就連立法會三分之一否決權及分組點票否決權都有可能失守。民主陣營必須以最壞打算為前提思考願景。筆者在兩年前曾提出「讓民主運動轉化為扺抗運動」,當中提出以公民社會發展推動不依賴政權的實質自治,又有否空間進一步發展呢?抑或有更好的提案?
三、民主陣營在短中長期三個階段中,要為香港建構怎樣的政治主體呢?
這問題非常複雜,但最起碼應該以「自覺地自主命運」為基本原則去想像及實踐香港的政治主體。
第三個問題實在是至為重要的戰略問題,因為「政治主體」是任何民主願景格局的基石。首兩個問題,則比較涉及操作上的戰術問題,但也是極其重要,因為正如戰史學家李德.哈特所言,若戰術上全無可能,則一切戰略皆為空談。筆者相信,這三個問題,關係到民主運動的興衰,我們實在有必要一同思考、討論、實踐,這才有機會找到答案。
傘運已經過了兩年,不能再拖了。這次特首選舉正好在警告我們,如果民主陣營短期內還無法提出一套相對完整的願景格局,及操作方向,香港的民主運動實在有可能被絕望、強權或下一個溫柔強者的出現吞噬,而遭到瓦解。因此,不能再拖了。
(陳永政,旅星香港學者,耶魯—新加坡國大學院(Yale-NUS College)助理教授)
@醫心人 ,我必须承认自己不认识陈助理教授,也不了解陈助教做过哪些研究。但在我看来,在非洲说活和在香港评论香港,是有角色的差异的。隔岸观火的人,未必希望火会熄灭,喜欢搞得越大越好的人,不在少数。
你在评论中也认为助教的文章差强人意,觉得他的观点是陈词滥调,其实不完全是。文章中写到“筆者在兩年前曾提出「讓民主運動轉化為扺抗運動」,當中提出以公民社會發展推動不依賴政權的實質自治,又有否空間進一步發展呢?抑或有更好的提案?”对于鼓吹将民主运动转化为抵抗运动,这种观点在相对平和的伞运之后其实得到了很多实践。从鱼蛋事件再到立法会宣誓,后果是社会更加撕裂,大家对未来更加悲观。
对于此次场外投票人数大大少于预期,我不认同港人已死心,社会上的大多数都是政治冷感的,觉得没有了一人一票就“没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见之前端的一篇读者来信)”的人在社会上毕竟是少数。我的看法是,大家觉得这些人胡闹够了,没有用之余还妨碍我揾食。
民主运动之后往何处去,个人有几点小看法:
1 民主派应该少谈愿景,多做实事;
2 要有建设性,而不是扮演搅局者;
3 本土优先是理所应当的,但本土独立或者勇武派是死路一条;
4 泛民自己应该整合,立足于区议会和立法会去推进民主工作;
5 推行中间线路,增强和中共的沟通,不应该幼稚的认为香港可以靠自己走向民主;
6 和原教旨的民主派保持距离,敬而远之
7 等待,保持耐心,积蓄力量。一国两制还有30年,如果有一天中国出了什么状况,起码民主派里要有人能够有人能担起来大梁。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推出长毛出来选,当真是泛民无人吗?
陣教授此文,相比隔壁許寶強的文章,許寶強的眼光更深入,更顯出有功力!
還有……樓下的,“這可笑的學都為甚麼沒有贍量譴責李顯龍”邏輯狗屁一篤!此人身在非洲說話,跟他在香港評論香港的事,有道德操守上的差異?……按這理,你自己應找陣教授面對面批評他不要在internet發言了,否則只是一個可笑的放屁人一個!
很同意教授的論述, 是失去了願景, 塲外投票只幾幾萬人, 足反映港人已心死. 但關於教授的”重新建立這願景”3點, 讀來則有點失望, 感覺空虛!
教授說沒有「民主陣營沒有願景」, 所以在今次選舉中失語, 然後說到3點如何建立願景。但我想說, 市民的集體「願景」不就是每個人的願景嗎? 教授說得對, 願景是一個人生存下去、做某些行為的最大因子。自殺的人, 他對前路豪無願景所以自殺。一個未來老闆, 他必須有賺錢願景, 才會做很多事情經營下去…..社會也一樣, 何嚐不是集體失去願景, 才出現整個社會都沒有願景? 失望是教授只聚焦於「民主陣營」, 失焦了”民主”二字深義, 萬事由民為主, 如其說「民主陣營」與人民能二分, 民主陣營沒有願景, 不如說每個香港人都已沒有願景! 民主陣營VS人民這二分法, 本身已是有點說不過去。我猜民主陣營自己也很頭痕, 不是因為他們的領袖沒有願景, 而是他們在一群已漸快變成鹹魚的市民當中, 既要跟著市民走, 又要能想出使他們鹹魚番生的意念? 教授, 我想說香港市民有時拼棄民主陣營, 不是因為沒有願景, 而是他們太有政治願景了. 例些例即明之, 早年支聯會結束一党專政吧, 結果呢? 又泛民多年爭取「一人一票選持首」, 現在市民怎回應呢? 這些都很有願景呀! 到民選員被DQ、老民主與年青民主派互罵…等等, 市民更加屑之以鼻! 是因為他們各派, 太有「願景」了吧!
教授說第3點至為重要:「起碼應該以「自覺地自主命運」為基本原則去想像及實踐香港的政治主體, 戰術上全無可能,則一切戰略皆為空談。筆者相信,這三個問題,關係到民主運動的興衰,我們實在有必要一同思考、討論、實踐,這才有機會找到答案。」
我也知道呀媽女人了 (教授恕怪冒犯!) 但教授這已是十分陣空濫調的句子. 若又回到一個人層面, 一個人他lost faith and hopes, 並不是無中生有. 他必經歷過很多事情、情緒上的反應, 又再經歷多少次同樣的重重覆覆, 這種lost faith and hopes 才變成他對世界的認知. 每一個個體若如此, 那麼你猜, 香港這種社會這種lost faith and hopes 純綷因為民主領航人沒有願景?
佔中那時, 我拿著錄音器收錄現塲聲音, 後來再聽, 幾乎所有台下市民竊竊私談的, 都不是政治, 都是生活: 樓價很貴呀、大學生一畢業沒工作/即負債呀、年輕人不能結婚在罵政府樓策呀、罵梁振英自己中飽私慾呀… 若教授說民主陣營的失敗是沒有願景或沒有甚麼偉大論述令香港人「自覺地自主命運」, 不如說是因為民主陣營亳不懂得如何把民主運動的複雜公式, translate成人人可理解的迫切願景, 失敗是未能把大眾教育成連街市大嬸都知道的權益的切身! 這其實也是幾十年來, 民主陣營在民主教育極度失敗的一環, 民主派不就只能fear driven, 每次一個壞人的出現, 一件壞事的出現, 才吭聲一下, 然後才在市民的憤怒中, 急急收集政治能量罷了!
香港甚至大陸的言論自由遠超新加坡,這可笑的學者為什麼沒有膽量去譴責李顯龍的嚴苛統治呢?
这作者要是在大陆肯定会被以颠覆国家政权罪被逮捕
作者在新加坡大学工作,有大把机会提出在新加坡结束权威统治,鼓励用新的方式反对政府,我很有兴趣知道新加坡政府会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