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諶洪果:胡同台妹的京華煙雲夢

前世今生,家國情懷——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她血脈中縷縷如煙如雲的夢想,凝聚在了一個思索和行走的魂魄當中。
7月17日,長年深耕中國大陸,自稱「胡同台妹」的媒體人宮鈴因抑鬱症離世。

編按:7月17日,長年深耕中國大陸,自稱「胡同台妹」的媒體人宮鈴驟然辭世;生前最後一篇網路貼文,提到最近熱議的戴立忍撤角事件。在台灣身為「外省人」,在中國大陸身為「台灣人」的她,從2004年開始參與報導兩岸新聞,始終遊走在兩地之間。她的離世令人深感惋惜,也凸顯了在兩岸公共空間溝通面臨的壓力。公共知識人諶洪果將舊作《法律人的救贖》中一段對宮鈴的記述,以〈胡同台妹的京華煙雲夢〉為題貼於網上;文章清楚刻劃宮玲的角色與處境。本文經作者授權《端傳媒》編修轉載。

7月17日,長年深耕中國大陸,自稱「胡同台妹」的媒體人宮鈴因抑鬱症離世。
7月17日,長年深耕中國大陸,自稱「胡同台妹」的媒體人宮鈴因抑鬱症離世。

宮鈴(胡同台妹)從台北到北京的行跡,是為了尋一個根,圓一個夢。作為一個生在台灣、長在台灣的第二代外省人,她被冥冥之中的某種力量揀選,來做這最適合她完成的工作。

胡同台妹自喻為一隻蝙蝠,既懂得飛鳥的掙扎與翱翔,又理解哺乳動物的痛苦與幸福,卻被雙方所誤解和排斥。「第三種人」的定義讓她感到淒涼,「根在虛無之間,在長輩的嘴上,在我的幻想之中,就是落不了地」。

一番追尋,「兩行清淚」;前世今生,家國情懷——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她血脈中縷縷如煙如雲的夢想,凝聚在了一個思索和行走的魂魄當中。

從台北到北京

胡同台妹把走過的道路,閲盡的滄桑,都視為註定消逝的短暫旅程,她在《從台北到北京》書中寫道:「所有今天堅持的,都將成為歷史,如今為堅持而捶胸頓足的情感,都將煙消雲散。」然而,滄桑過後是否歸於淡定並不重要;「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也不一定那麼瀟灑。如夢如煙的往事當然都會過去,但一個個的剎那成就了某種永恆;那必朽和有限的生命,也會爆發出超拔而豐盛的力量。

值得珍惜的不是空谷,而是足音。讓人回味的不是夢的虛無,而是夢的不同。就如徐志摩的詩歌:「偶然,真是的;惆悵?喔何必!」當胡同台妹懵懂地踏入這片「深水區」,有風險也有期待,有委屈也有欣慰,有感傷也有幸運。無意的行走變成了胡同台妹需要完成的使命。她聽從心目中的那個亮光的召喚,心聆神會、虛心涵詠,所體驗、所見證,都符合她的信仰和心境。而她,也「開始懂得謙卑的面對他人的在意與痛苦」。

胡同台妹試圖做溝通兩岸心靈距離的冰人。幽幽情愫,聲聲呼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幾番波濤洶湧,化作千千心結。要淡定,而沒有淡漠;要遊走,而不做遊魂。「因為走過,所以知道」,因為理解,所以坦然。她告訴我們,不要死守族群的傷痛,不要執着自身的差異。她在種種經歷中學習了寬容與諒解,她在不斷漂泊中感受了眷戀與鄉愁。在她感歎人們義正詞嚴維護家鄉的那種可貴精神同時,我們卻看到她把自己暫時駐留之地,當成家來善待和經營的更可貴的一面。她比很多呆在土地上的人,更懂得如何去珍愛那片土地。

「我感謝着這一切」——她的千言萬語和千頭萬緒,最終化作最為質樸和直白的感激。在這個紛紛擾擾、喧譁騷動的浮華世界,在這個焦慮不安、喊打喊殺的蕭瑟氛圍,我們的胡同台妹已經不再尋找和求證那逝去的夢幻,也不大在意那些偏狹的豪情和論調。她可以沉默甚至麻木,但她仍然積極介入甚至受傷。她相信眼淚,也相信驚奇。她護守柔弱的良知,也守候自由的天空。

無以迴避的鏡子

在「美麗省事件」、「立方網事件」(編按:宮鈴被指責「病毒營銷」後的維權行動,見《南方週末》曾經的報導)等一場場論辯之中,她成為我們無以迴避的鏡子,折射出我們對權利的忽視原來是如此可怕,我們高唱的公義原來是如此分裂,我們捍衞的尊嚴原來是如此廉價,我們發出的意見原來是如此虛偽。

她在這裏表現出來的並不是過分的敏感,而是最值得珍惜並且不容破壞的美麗風景。無論我們多麼理直氣壯,我們仍然時時需要喚醒,我們仍然需要藉助他人的眼光來透視自我。沒有陣痛就沒有新生;沒有對「標準答案」的放棄,就無法贏得真正的解放。

胡同台妹善意地提醒我們,當一個人在雄性荷爾蒙洶湧澎湃的時候,常常忘了要如何跟身邊的人融洽相處。當你口口聲聲「大家都是一家人」的時候,你卻可能對自己人不由自主地兇惡和霸道。我們可以對外人的習慣和想法不以為怪,為什麼就無法容忍親人之間彼此生活習慣的不同?——如果我們還把彼此當成血濃於水的親人的話。

胡同台妹喜歡吃,喜歡看和喜歡玩,喜歡享受生活的細枝末節的情趣。她喜歡探測人心,卻不喜歡人心的戒備。她對中華文化的現狀充滿憂慮,卻不願看到以文化之名的無知和偏狹。在對故宮星巴克事件的評論中,她將文化特色產品如何進入故宮的問題,坐實為紮實的制度考量和公開透明的招商程序的問題,而不是空談文化的強大或沒落。在她看來,缺乏這種制度底藴,文化的真偽無法鑑別,文化的博大精深無法顯示,文化的自信和實力也無從建立。

胡同台妹給予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啟迪隨處可見。如果我們僅僅具備「比壞的邏輯」,如果我們只是看見民主亂哄哄的一面,如果我們只願在掩耳盜鈴式的和諧中心安理得,那麼,我們就看不到生活中另一部分的真相,我們由此喪失了改進自我生活境況的可能。

失落荒原中迷茫的人

「如飲水者,冷暖自知」,個體的幸福才是最值得關切的問題。在個人情感被肆意壓制的環境下,我們只能通過放大某些東西,來掩飾另外的東西。我們的底氣就建立的這種貶損和誤解的基礎之上。這裏的人們整天「站在無限高的角度去關注大事情」,卻遺忘了自我的形象和樣式。透過胡同台妹的感觸,我眼前浮現的是一片失落的荒園,和一群迷茫的人們。

胡同台妹深深理解這種情感和悲傷,她也知道「這樣的差別就在於彼此對對方的期待不同。」然而,無論我們對別人有什麼期待,我們都應該把期待的重心放在自我的改變上面。無論我們面前有多大的鴻溝,最大的鴻溝就是心靈傲慢帶來的鴻溝。

胡同台妹以自己切身的經驗告訴我們:「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可以跨越的,我認為,地域應該是最簡單容易的,因為有太多的普世價值都可以幫助我們輕鬆簡單地做到。……然而這是一片先問立場再談對錯的土地,我知道,自己又天真了,其實這叫傻!」

她的情緒開始有些波動,在《從台北到北京》裏,她再次敞開了自己全部的心扉:「走過大陸神州的許多山山水水,我承載的不只是我自己的情感。每走一步都是我最深刻且單純的誠意。如果說一個台灣女子在這中間想要創造什麼『意義』,我想,我以身作則地試圖跨越時間、空間、思想與追求的藩籬,在這千山萬水中、在這芸芸眾生中,我自己就是一個實驗品。我走過,所以我知道,我感受着中國的山水壯闊、面積廣大,而兼容幷蓄應是兩岸之間彼此融合、交流最關鍵的心胸!」

儘管話已至此,我相信仍然會有太多人執意固守立場,絲毫不為所動。我對胡同台妹這麼多年遭遇的各種謾罵和誤解簡直感同身受。這裏的人們價值觀實在單一,害怕現狀被破壞的焦慮又是如此強烈,所以人們依舊要為殘缺的夢幻殉道,依舊要迷戀那使心靈飽受摧殘的廢墟。但是,無論別人是否能夠虛心傾聽和接受,自我釋放真誠、美好和善意的行動本身仍然是彌足珍貴的,因為這就是生命的信念和意義所在。

妳開啟的微亮時代

胡同台妹用她自己的身體「實驗」,見證了人們在被迫的捨棄自我後,必然在宏大虛幻中尋找慰藉的悲哀。我們真的應該像蘇格拉底那樣,過一種省察自我而不是怪罪別人的生活。只有不再用壯懷激烈的意淫來填補內在的空虛,不再在蔑視人性價值的基礎上追求不着邊際的宏偉藍圖,一個人才能真正享受平凡而充實的生活。

直到那個時候,我們才會知道,人們追求卓越、成就自我的方式多種多樣,平常的日子也可以過得無比豐富多彩。直到那個時候,我們也才能理解,謙卑原來一筆是多麼寶貴的財富,謙卑帶來的又是多麼高貴的自尊。胡同台妹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

在紅塵滾滾、青煙繚繞的太虛幻境,我彷彿又見到胡同台妹戴着耳機,開大音樂,在地鐵站看着眾人來去匆匆的場景。她對此描述道:「人們面無表情,無意識地推擠、無意識地上下車、無意識地搶座位、無意識地坐着。」天啦,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就在這樣的恍惚錯位之中,我又彷彿見到胡同台妹氣定神閒的抽菸樣子。

我見過許多女人抽菸,要麼過於性感,要麼過於輕佻;要麼過於膚淺,要麼過於深沉;要麼過於做作,要麼過於沉悶。只有胡同台妹的抽菸姿態,顯得如此沉靜而綿長。不禁想起了我曾經寫過的一首詩《抽菸的日子》:「裊裊飄散又一場夢幻/ 燃燒整個春天的期待/ 把沉重的生命叼在嘴裏/ 噴向蒼天便化為虛無」。謹把這幾句詩獻給胡同台妹,並祝福她在北京的日子吉祥如意。

我期待並且正在享受她開啟的微亮時代。

(諶洪果,法律思想者,「知無知」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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