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5 月 14、15 日在中央研究院舉辦的「啥米零時政府 g0v Summit 2016」大會,匯聚來自全球 17 國的講者,以及來自科技界、社運界、學術、媒體與政府機構等 900 多人參與 ,一同討論開放政府、開放資料,及運用新科技的公民運動。用一個很潮的詞來總結,這就是 civic hacker(公民黑客)。
延續開源社群(open source community)的精神,會議每個議程的共筆文字記錄和直播影片,都即時上傳到一個彙整文件的黑客公事包(hackfoldr),方便無法親臨者分享,更便於大家日後查找。
本次會議主題訂為「拆後重建」。拆,是指串連全球公民科技社群,以科技「拆解」傳統政治的高牆;重建,則是公民黑客以科技「重建」新政治。
整場會議核心問題是:科技如何能夠促進民主?
建立全球公民技術社群
這次會議一個鮮明特點,就是將台灣 g0v 的社群擴大,連結成「全球公民技術社群」(global civic tech community)。例如在尼泊爾震災期間,國際開源社群就透過「群眾外包」辨認衛星圖像,在開放街圖(Open Street Map)上標記受災嚴重地區,就是很好的例子。這次來自15國的講者都在會前訪問影片中被問:「想在 g0v Summit 2016 跟全球的公民黑客討論什麼問題?」
許多受邀講者,本身也來自跨國協作的組織──例如 The Asia Foundation ,就曾為緬甸睽違數十年的大選建構數位選舉資訊,並舉辦黑客松(hackathon)讓選民透過各種 APP 評比選舉政見。英國的 mySociety 和法國的 Voxe 所開發的程式碼,能讓選民比對候選人政見,也已應用到十幾國的選舉中。
另一個討論焦點是:如何不打造重複的輪子,讓工具可以跨國共用?例如 National Democracy Institute 打造的 DemTools,提供各地的 NGO 一套志工管理系統,使 NGO 不必再自己花錢花人力開發。台灣國家發展委員會與 g0v 合作制定「開放資料授權條款」,讓政府開放資料的使用更為合理,也與國際接軌。其他還包括統一開放資料格式、空汙環保等跨國合作。
從外部監督到進入政府
再下一步,是公民黑客從過去在政府外部監督,到近年進入政府內,所遇到的挑戰。
最勵志的應該是西班牙新興政黨 Podemos。 2011 年西班牙爆發反撙節的 15-M 運動,數十萬人上街喊出「他們無法代表我們」,Podemos 趁勢崛起在 2014 年組黨,如今在國會擁有五分之一的席次,不斷在挑戰用網絡做直接民主的極限。Podemos 兩位講者,從他們如何在廣場上導入公民線上討論談起,介紹到日後在馬德里市政府導入開放民主平台 Decide Madrid,讓人民上網提案投票分配六千萬歐元的預算。
台灣在政府內部的改變上,走在世界的前面。在英國開放知識基金會 2015 年的開放資料排名中,台灣由全球第十一名竄升到全球第一。從 2012 年以來持續推動開放資料的張善政院長,也在卸任前夕出席大會,分享如何引入民間力量,激發基層公務員開放資料。
近兩年來,g0v 更有許多社群參與者進入政府,或與政府協作,成為資訊中介者。他們在大會上分享,自身從滿腔熱血的公民黑客,到實際進入政府中的實踐成果。
技術人進入政府的成敗,第一個關鍵是「信任」。例如柯文哲競選幕僚團隊的王景弘( TonyQ )和彭盛韶,在對台北市政府預算視覺化的分享中強調資訊人與公部門建立互信的眉角。他們指出,需讓公務員的想法由「開放是麻煩」逐漸轉變為「開放是政績」,才能讓政府做好該做的事情,民間提供技術與想像力,互補合作。
人際的信任之外,開放政府的另一個關鍵是「成本」。曾創辦病友支持網站「病後人生」的羅佩琪,在其對於「潛入」衛生福利部的經驗分享中就指出這點。她參與了衛福部處理「加速癌症免疫細胞療法修法」提案──這是國發會在 2015 年開通的公共政策網絡參與平台後,第一個連署成功的專案。她指出,政府在認真回應民間的主要障礙之一,正是「開放的成本」。這些成本,包括能否持續穩定地公開資料、與不同單位的溝通成本。
除卻這些制度關鍵,公民本身的參與能力養成,也是重要基礎。g0v 中人稱「村長」的高嘉良對 g0v 跟國會互動的經驗總結,就可看出這點:g0v 透過開放資料與投票指南,在立法院政策監督達到一定效果;但公民的民主參與有不同層次(見圖),從被動在網絡上點擊贊成或反對,到能主動提出觀點、參與審議、制定議題,不是一蹴可幾。
直接民主的科技解?
網絡似乎提供了一個讓我們更接近「去中心化直接民主」的理想。但實務上,究竟該如何做到普遍的公民參與?該如何整合破碎、即時、龐大的公民意見?
西班牙政黨 Podemos 採取 Reddit 論壇,投票排名要討論的主題,連上電視節目的代表都以網絡投票選出,黨員大會時更是讓即時彈幕在跑。但現場會眾也質疑:這樣的網絡討論會不會過於分散,更可能犧牲一些少數但重要的議題?
另一個會議中關注的公民討論平台,是一家美國新創公司開發的Polis 。Polis 讓大家提出意見,透過同意/不同意/跳過某個意見,去歸類不同意見群體的共同意見,並關照不同的觀點。這個平台被應用在台灣行政院主導的 vTaiwan 政策討論平台,以及新型網絡政論節目《政問》中。
公民參與遇到的一個最大挑戰是:該如何維繫高參與度的社群?紐約大學教授 Clay Shirky 在題為《分支與合法性》的演講中,提醒在座相信科技能改善民主的開源社群:社會不能像開源專案一樣,一直「開分支」修改。民主是個讓所有人都不滿意,但仍願意待在群體裡的機制,所以我們才會投票,讓一個不是所有人都滿意的解決方案有了合法性。但線上社群不若線下緊密連結,參與該如何維持成員歸屬感,而不致分崩離析,會是很大挑戰。
「閃電秀」中,楊孝先則以另一種視野回應了群眾參與公共議題的困難:如果我們相信科技發展終將帶領我們走向,接近零邊際成本的社會(The Zero Marginal Cost Society),那麼接近「零參與成本的政治」也將隨之而生,徹底破除群眾參與的障礙。問題就不再是抱怨群眾的冷漠,而是該去專注尋找政治典範移轉時的調適機制。
科技在民主政治中的局限
許多分享對公民科技顯得樂觀,但整場會議的亮點,卻在於講者提出並承認公民科技的局限。
來自智利的律師 Felipe Heusser 在《公民科技的公民挑戰》( The Civic Challenge of Civic Tech )中強調,絕對不要限制自己在網站、APP 中找解決方案,我們應該要尋找的是任何有效的溝通方法,應該要提高貪腐的成本,理解政治怎麼運作,建立透明化的基礎建設。沒解決貪腐的根源,再花俏前端的應用都是沒有用的。
在衛生福利部的羅佩琪也在演講中提到「工具有幫助;但沒有人,工具萬萬不能」。 g0v 社群總是擁抱最新的技術、開發很多新工具,可是政府實際應用時,可以有效整合至公務系統中,並且讓公務員自發地使用才是重點。
公民科技另一個問題是「延續性」,許多講者表示公民運動所推動的專案,若是沒有長期組織持續推動,就只是曇花一現。 g0v 本身也充滿了荒廢的坑( g0v 行話中,「坑」代表一個專案)。印尼的講者 Yantisa Akhadi 強調在推動 Open Street Map 作為防災用途時,主要合作對象為當地的大學,還有村莊領袖,因為他們才是會長期做下去的人。
科技不能解決一切,所以公民科技需要跨界、溝通和持續的投入。可以從現場會中提案的多元性看到來自不同背景的人,提出各式各樣的公民專案:轉型正義、阿美族萌典、新聞松、從內部著手的公民黑客、食物共享等。
科技促成民主,台灣的尋路
科技能夠促進民主嗎?《經濟學人》在三月的專題科技與政治中質疑:網絡科技恐怕只會更鞏固政府與大公司的權力,畢竟他們才有資源處理網絡時代的大量資料;而網絡討論的破碎,也縮小了公共討論的空間。
但我認為,光是資料開放與公民參與的思考方式,本身就可以促進民主。《經濟學人》漏看了公民參與的能動性,與開放思維進入政府所帶來的改變。他們把「用科技參與政治」的想像,限縮在社會運動上;把公民意見的參與,只視作社群媒體上的輿情分析。
如果我們相信公民社會的理想,網絡科技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會,例如開放資料降低人民監督政府的成本,進一步的資料授權則提供資料再被公民利用的可能,降低公民與政府之間的資訊不對等。而我們這個世代的政治挑戰不在政府於該怎麼使用網絡「治理」,而是公民和政府有沒有機會利用網絡平台雙向即時大量參與的特性,解決傳統政治遇到的困難——整合互相衝突的各方意見以及持續有效的參與。
這次 g0v 大會中來自各國的公民科技社群,都展現了透過科技在政治中實踐公民直接參與的潛力──例如監票系統、候選人投票指南、防災地圖等。不過當公民科技不只在公民運動,走入與政府合作的挑戰來自於不只要挑戰舊政治,還要創建新的政治模範。從開放資料、公開政府會議紀錄、國發會直播、 iVoting 、vTaiwan,台灣嘗試了許多更深度參與民主的方式,雖跌跌撞撞,但已經踏出了好幾步。
致謝:本文初稿經唐鳳、楊孝先指正,僅此致謝。唯文責仍歸作者自負。
(簡韻真, 台大歷史系大三生,g0v 參與者,關心網絡資訊科技如何促進公民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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