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倫一聲令下,一千人同時鼓掌幾十秒,一把把洪秀柱拽到了總統大選的起跑線上,和蔡英文比肩而立。她代表國民黨參選,從此再無懸念。但洪秀柱的特殊之處在於,一般民主國家的政治人物向選民勾畫美好未來,但洪秀柱訴求的卻是一部分台灣人被壓抑已久的政治鄉愁。
這一部分台灣人通常被稱為「外省人」,泛指1949年前後跟隨內戰失敗的國民黨政府遷徙到台灣的一群及其後人,他們的職業大半是軍、公、教及其眷屬。
「外省性」指的既是「血緣」,也是「政治認同」,洪秀柱兩者兼具。1946年,國民政府指派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交通處長嚴家淦到台灣接收,洪秀柱的父親就在這個團隊裏,帶着一家人移居台灣。但洪秀柱的父親之後捲進了「匪諜案」被關押3年3個月,出獄後終生找不到正式工作,洪家成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
為什麼受白色恐怖之害如此之深?洪秀柱卻沒有變成例如柏楊一樣的政治異議人士;或者長成如婦運先鋒施寄青、媒體前輩馮賢賢一樣反抗威權體制的專業運動者?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這裏無法展開來說。外界只看到了成年之後的洪秀柱撇開了家庭對國民黨的恩怨,專注一心成了國民黨治理台灣政績的擁護者。
二十年壓抑終獲伸張的號角
這政績首先有其政治和歷史背景。國民黨從1949到2000年統治台灣50年,前40年籠罩在「反攻大陸」也就是內戰餘緒的陰影下,但到了蔣經國統治後期,經濟成功地由農向工再向高科技轉型,造就了一段高速發展。1987年起開放黨禁、報禁,政治向民主化轉型。李登輝承接了這條路線,加快了速度,最終成就了政黨輪替——儘管筆者相信把政權交給民進黨並非李登輝當時所願。
民主轉型,成就了蔣經國、李登輝的歷史定位。但國民黨同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因為它自己既是轉型的推動者,也是「被轉型」的標的。早年的威權統治成了洗不脫的印記,看在一部分像洪秀柱這樣「忠貞黨員」的眼裏,這種政治轉型如同某種極端宗教教派的「自我鞭笞」儀式,痛楚無比不說,而且無窮無盡。
原本在李登輝的最後任期裏,還試圖用「經營大台灣,建設新中原」之類的論述,嫁接起國民黨「統派」的裡子和「本土化」路線。但在李登輝傳位連戰失敗,被逐出國民黨之後,黨內不再有人有能力或意願發展出類似的論述。於是黨內核心人士引以為傲的「反共保台」、「經濟奇跡」等等治理台灣的傲人政績,都在「本土化」、「民主化」的大旗下,不是被忽略就是被遮掩,被突出的是「白色恐怖」和「極權統治」。
這讓洪秀柱在國民黨政見會裏發出了深沉喟嘆,那一段演講,比她在全代會接受提名時的講話更痛快淋漓:「這些年來,我們彷彿都只活在對手所設定的框架裏,在一些國家定位等基本原則上,與黨的中心思想上,我們早就怯懦地喪失了話語權……難道這是一個創建國家的泱泱大黨應有的作為嗎?」
然後她提出了大哉問:「台灣民主化的過程,逐漸把我們的民主價值變成了與大陸13億人民對抗的工具,而不再是我們爭取13億民心的憑藉;當民主變成民粹鬥爭的工具……本黨可曾堅定地對抗這股逆流?」
洪秀柱的出線,是一響20年的壓抑終獲伸張的號角。此前不管是宣揚「呼群保義」的新黨,或者是宋楚瑜敗選之初的親民黨,他們都反覆使用過相同的語彙,但沒有哪一次比得上洪秀柱這一次喊得有底氣,她是扛着國民黨的大旗堂皇出陣,和「逆流」的總頭目平起平坐,光明對決。
洪秀柱的小瑪德蓮蛋糕
洪秀柱讓她的支持者無比激動的這一套意識形態,在政治上慣用「道德裁判」取代「說服」;她的談話,處處可見諸如「對抗逆流」這樣「只問對錯,絕無妥協」的革命語言。但真正令旁觀者錯亂的是,這一套話語系統原本來自「反共抗俄」時期的國民黨,但如今洪秀柱號令攻擊的大纛所指的對象,卻是自己國家的另一個民主政黨,而不是海峽對岸的那個如今愈發強大的極權政府。
這是洪秀柱路線根本的矛盾,當她說着民主是「爭取大陸13億人民心憑藉」的同時,可曾發現她在政壇和學界的主要支持者,可能是二十年來台灣對中國人權狀況惡化,政治體制改革裹足不前等問題最冷漠的一群人?還有一部分人甚或汲汲營營地與中國的紅二代、官二代結交,唯恐分潤不到「中國崛起」的經濟利益。這一群人,都團結在洪秀柱高舉的「爭取大陸13億人民心」的大旗下,何其諷刺?
再者,台灣的民主又怎麼是「對抗大陸13億人民的工具」呢?撇開「民國熱」不說,台灣近十年的政治發展歷程,不管是陳水扁家族的貪腐依法究辦;馬英九當選之初曾經的翩翩風度;再到蔡英文2012的敗選演說……哪一次不都有許多大陸網民點讚叫好,心嚮往之?筆者無法知道這些人究竟有多少,但真正把這一切都視為絕對眼中釘的,恐怕是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等於中國人民嗎?
或許政治人物的口號或許無法深究,也毋須深究。因為這些辭藻可能只是普魯斯特手上的小瑪德蓮蛋糕,其作用只在喚醒普魯斯特童年的美好記憶——「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周身上下充盈着一股精氣神:或者確切的說,這股精氣神並非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我不再覺得自己平庸、凡俗、微不足道了。」
「柱柱姐」的出線,讓支持者的黨國鄉愁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這樣的鄉愁或許是台灣過去成就的一部分,但它可以拿來編織這塊土地的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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