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慕容雪村:我與我的審查員

劉力朋說:「我就是想證明,雖然我做過微博審查,但並不是個壞蛋。」我回答:「我可以為你證明。」
2013年8月19日,中國北京一家網吧內,用戶的屏幕上顯示著中國警方有關正確使用互聯網的提示信息。攝:Ng Han Guan/AP/達志影像

本文英文版「Me and my censor」首發於Made in China JournalMelbourne Asia Review,端傳媒獲兩平台與作者授權,首發中文版原版。

一、劉力朋

在這裏,自由是橙色的。

整整4個月,劉力朋一直在翫忽職守,每過一小時,系統就會給他發來大量的信息,他一字不刪,等信息積累到三千條或五千條,他就輕輕地敲一下鼠標,把所有信息全部放行,用審查員的話說,這叫「一鍵全通」,然後這些信息就會出現在新浪微博的頁面上,被千萬人閱讀、轉發和評論。

那是2013年的初夏,劉力朋還是新浪微博的一名審查員,微博是一個類似於twitter的社交媒體平台,和twitter不同的是,在這裏公開發表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審查,劉力朋的工作就是盯着這些待審查的言論,許多字句都被系統特別標註出來,橙色的是一般敏感詞,需要仔細審核,比如自由、民主和「習近平」3個字,雖然這些詞也常常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上,但這並不意味着平民可以隨便使用,就在3個月前,有人舉着民主和自由等標語走上街頭,但用不了幾小時,這些人就會被警察毆打或逮捕。在這個國家,沒有人會對這種事感到驚訝。

紅色的是高危詞,不許發表,只能刪除,比如法輪功、六四——這個數字指的是1989年的天安門屠殺,以及劉曉波和達賴喇嘛的名字,還有茉莉花,因為兩年前的突尼斯革命,中國也出現了幾場以「茉莉花」為名的小規模遊行,這讓中國政府十分緊張,所以這小小的白色花朵,菲律賓的國花,也成了超級敏感、不可提及的危險事物。
這是劉力朋擔任審查員的第3個年頭,他越來越討厭這份工作,這討厭的白色天花板,討厭的灰色地毯,還有這討厭的工廠車間般的辦公大廳,以及那200多個討厭的同事,他們都坐在自己的格子間中,聚精會神地敲擊着鼠標和鍵盤,對用戶的帖子進行分門別類的「處理」:刪除、隱藏、限制轉發,或者設置為「僅用戶自己可見」,也就是所謂的「刪、隱、止、私」(刪是delete,私是shadow banning),這是中國網絡審查員們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工作。有時候他們還會發現犯罪證據呢,就在幾個月前一個無聊的午後,旁邊格子間裏的陳敏手舞足蹈地站起來,說他發現了王丹的微博賬號。審查員們都知道王丹,這位1989年的學生領袖、政治犯和流亡者是這個國家的重要敵人,所以這項發現極為重要,他們立刻向北京的新浪總部報告,很可能還報告了公安局,到下個月,一位領導專程從北京趕來,對發現敵情的陳敏大加表揚,說他「敏銳」「覺悟高」,還給他發了400元獎金,當時所有的人都鼓掌讚歎,只有劉力鵬不以為然,他坐在人群中,盯着陳敏那張興奮得發紅的臉,心裏想:這有意思嗎?

在那4個月裏,劉力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掐着陳敏的脖子把他揪起來,問他:這有意思嗎?也不只是陳敏,還有這裏的每一個一絲不苟的審查員,當他們坐在格子間中瘋狂刪帖,還覺得這事無比重要,劉力朋就想站到大廳中央怒吼一聲:你們幹嗎這麼來勁?不就一個月兩千多塊錢的工資嗎,你們犯得着嗎?這有意思嗎?

沒意思,沒價值,沒有成就感,而且相當疲勞,如果是白班,他們要工作11個小時,夜班還要長一些,13個小時。工作間隙,審查員們常常會躲到樓梯間抽菸閒聊,劉力朋不抽菸,跟他們也沒什麼好聊的,所以就百無聊賴地在電腦上玩遊戲,他也常常使用VPN翻越中國的防火長城(GFW),在谷歌地球上瀏覽那些他從沒去過的城市,想像那裏的人和那裏的生活。他也常常登錄微博頁面,不是作為審查員,而是普通用戶,在那裏,他叫「普通法西斯」,這名字當然是諷刺,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是諷刺誰。

2011年9月22日,中國上海浦東金融區的辦公大樓,一名女子的身影倒映在窗戶。攝:Carlos Barria/Reuters/達志影像

審查員們幾乎都不上微博,劉力朋也不會跟人談起這事,他的同事們一定想不到他居然在微博上說了那麼多話,發表了那麼多「不健康的」「不適宜的」,甚至是「非法的」和「反動的」內容,而且從來沒有惹過麻煩。他知道所有的敏感詞,也知道如何規避它們,那時一條微博最多隻能發表140個字,他可以把這140個字玩得花樣百出,諷刺共產黨,嘲笑中國政府,從頭到尾都是敏感詞,卻完全不會被審查員們注意,因為他們只盯着那些橙色和紅色的詞。大約在2013年的4月,中國政府開始整肅有影響力的微博用戶,也就是俗稱的「大V」,《解放軍報》的一位記者為此振奮不已,發了一條慷慨激昂的微博,大意是說大V都是害蟲,應該嚴厲打擊。幾分鐘後,這條微博下面出現了一句評論,作者「普通法西斯」,他的評論非常粗魯,意思是要跟那位記者的母親發生激烈的性愛。這句話引來了更多的評論和轉發,很多人都認為罵得解氣,但他們肯定不會想到,這位作者就是微博的審查員,他們也不會知道,在那時,這種粗魯骯髒的詛咒和謾罵反而是安全的、合法的,任何一位審查員都不會多看一眼。換句話說,這個國家並不希望你談論自由和民主,他們更願意看到你粗魯地罵娘。

「普通法西斯」在微博上關注的人有300多個,大多都是敢於批評共產黨的人,也就是「不安定因素」和危險分子。他們中有記者、教授、律師,還有一些影視明星,在那個時候,這些人都有勇氣時不時地批評一下政府,雖然絕大多數批評都很委婉和含蓄,比如把政府比喻成有暴力傾向的丈夫,或者是自吹自擂的二流子。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那已經是共產中國言論自由的高峰時刻,堪稱是一代人的黃金年華,但即使是這些含蓄的、指桑罵槐式的批評,也深為政府忌恨,普通法西斯的關注名單中,也常常有人無緣無故地「失蹤」,被禁言、被註銷賬號,甚至被警察逮捕。劉力朋對這些人既欣賞又同情,所以就利用手中的權限,偷偷摸摸地搞點小動作,用他的話說,就是「做一點反審查的事」,幫一些被禁言的賬號解封,把一些被刪除或隱藏的帖子「打撈」回來。他有時也會自責,覺得做這些事違反了職業道德,但很快就想通了,「就像數學中的負負得正,這是一份不道德的工作,違反其道德反而是道德的。」

很多年後,Jenny Ho還記得劉力朋幫她解封賬號的事,她是香港人,在微博上發表了幾條關於香港遊行的消息,然後就遭遇禁言,連續十幾天不能發表任何內容,那時微博開始出現「轉世黨」,當舊的賬號被封,而且無法解除,那就只能註冊一個新的,這就是所謂的「轉世」。就在Jenny準備轉世的時候,劉力朋給她發了一封郵件,說他已經悄悄地幫她解封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幫了大忙,」Jenny說,「我常常想,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為什麼要冒着危險做這樣的事?」

不過在劉力朋看來,這事並沒有那麼危險,「如果被發現了,可能會挨一頓批,或者扣我的績效(工資),最嚴重的也不過就是開除,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早就不想幹了。」

那時劉力朋剛滿30歲,有一張略帶稚氣的臉和過早生出的白髮,以及某種不切實際的樂觀。那些「違反職業道德」的事其實遠比他想的危險,更危險的是,他一直在偷偷地收集微博的審查材料,主要就是審查員的《交班檔案》,其中有來自上級的審查指令,有新發生的敏感事件,新增加的敏感人物和敏感詞句,以及如何更高效地使用「刪、隱、止、私」4大利器,在那個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樣蒐集這些東西,只是覺得它們很重要,「這就是一部活的中國當代史啊。」

和很多人想像的不同,這些審查檔案既不規範也不嚴謹,有許多錯字和病句,有一些語句十分粗魯:「……發現了直接除!」「色情圖片直接刪除,不要私密,再發現一律重罰!」如果發生了重大的惡性事件,上級也會發布一些既像威脅也像關心的指令:「今天這個是大事,公安在盯着,大家自己小心。」還有一些則過分直率,就像粗暴的父母教訓闖了禍的孩子,比如2013年5月6日的那條:「與政治色情無關的內容不要隨便處理,別手欠,按程序走!」

看到這條指令時,劉力朋剛剛提交了辭職申請,心裏大感輕鬆,終於可以離開這個破地方了,他想。

5天之後,就在他即將辦完離職手續的時候,他又一次登錄微博的後台管理頁面,發現關注名單中的另一個大V,作家慕容雪村的微博賬號被註銷了。

2011年2月22日,慕容雪村在香港外國記者會(FCC)外。攝:Sam Tsang/South China Mou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二、Me

我就是慕容雪村。

在2013年的時候,我還是一位暢銷作家,也是微博的認證(Verifiled)用戶,名字後面有個小小的藍色的V字,這也是大V一詞的由來。在兩年多一點的時間裏,我發表了1900多條微博,其中有很多批評和諷刺共產黨的內容,這些內容大受歡迎,被成千上萬的人轉發和評論,也常常有人因此而稱讚我的勇氣,但事後想來,那些指桑罵槐式的比喻和嘲弄並不是真的勇敢,我所說的,都是可以說的,我所發表的,也都是允許發表的,我最多隻是打了幾個「擦邊球」而已,和那個時代的許多「公知」一樣,我們從來不曾指出房間裏的大象,也沒有說過要終結共產黨的統治。當然,如果我真的這麼說了,我的賬號,甚至我這個人,也許早就已經不在了。

到2013年5月,我在微博已經擁有將近400萬粉(followers)。這樣的用戶不歸劉力朋管,微博為我們配置了專屬的審查員,稱之為「微博小秘書」,我的那個叫佳佳,每當我發表了什麼不適宜的內容,她就會給我打電話:「老慕,你剛發的那條不行,我給你刪掉了哈。」有時候她也會直接告訴我,哪些人、哪些事不可以提,讓我儘量繞着走,「咱們沒必要跟他們正面衝突,你說對吧?」

她說的是「咱們」,而不是「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總是語聲溫柔,帶一點商量的口吻,就像是姐妹或親密的朋友。我從沒見過佳佳,但我得說,我挺喜歡她的工作方式,沒錯,她是一名審查員,但是你看,她的審查那麼溫柔,那麼體貼,也不乏人性的溫度,在這個國家,這樣的審查多麼稀缺和珍貴啊。

我一直不知道我的賬號為什麼被註銷,沒人告訴我答案,佳佳也沒有。那時習近平剛剛上台,還沒有顯露出他的真正意圖,很多人對他寄予厚望,認為他將帶領中國走向民主之路。但沒過多久,一份名為「七不講」的內部文件讓這些人傷透了心,這份文件肯定是出自習近平本人的意思,它要求高校教師不得在課堂上教授7個方面的內容,包括普世價值、新聞自由、公民社會、公民權利、共產黨的歷史錯誤、權貴資產階級和司法獨立。

文件泄露的那天,我的日程相當繁忙,先是在一家圖書館做了一場演講,然後趕赴一場聚會,就在乘車的間隙,我在微博上發表了一條簡短的評論,認為這所謂的「七不講」,其實就是一句話:不準講文明。

習近平政府一定不喜歡這樣的評論,或許就是這句話讓我徹底告別了中國的公共生活。

我至今都記得那場聚會,在北京中心區的一家豪華餐廳,我們十幾個人,有教授、律師、記者和人權活動家,我們開了幾瓶酒,吃了一些很貴的菜,也談到了中國的未來,當時很多人都滿懷信心,認為共產黨的統治不可能持續太久,中國即將迎來美好的明天,「天就快亮了,」一位教授這樣告訴我,「我們一定等得到。」

10年之後,座中有一半以上都成了囚犯,還有一些像我一樣流亡海外,而留在北京的那幾位也沉寂許久,不再發出任何聲音。而當年的那場盛會,還有那些樂觀的言論,也顯得無比虛幻和遙遠,就像一個稍縱即逝的夢。

2021年7月8日,中國北京的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攝:Thomas Peter/Reuters/達志影像

就在從聚會回家的途中,我收到了一位朋友的私信,他的微博賬號於一天前被禁言,在那個時候,我們覺得禁言也是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在微博上發表了一則措辭嚴厲的質問,要求下令禁言的國信辦回答我的問題:「誰賦予的權力讓你們可以隨意剝奪公民的言論自由?」

國信辦是中國最重要的審查機構,全稱是國家網絡信息辦公室,在那個時候,人稱「網絡沙皇」的魯煒剛剛上任,開始實施一系列嚴厲的言論整肅,在接下來的日子,將會有無數的賬號被註銷,還有很多人因為其網絡言論而身陷囹圄。可以想象,他們一定很不喜歡我的質問,更不想回答我的問題,直接把我幹掉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不過這些只是猜測。在這個國家,封殺一個人並不需要有充足的理由,只要違反了那個虛無縹緲、誰都無法說清的「相關規定」,有權力的政府機構就可以發出命令,讓一個人徹底從公共生活中消失。我的報應來得更快,就在我發出那則質問後20分鐘,我的賬號就被註銷了。

許多人為我感到不平,他們為我點亮虛擬的蠟燭,為我開起了「追悼會」,還有幾位朋友宣布停用微博以示抗議,更多的人開始引用我「生前」說過的話,在十幾個小時中,這樣的言論大量涌現,我的名字也成了最熱門的搜索詞。

我的微博小秘書,那位溫柔的審查員佳佳也給我打來電話,她說了很多次「抱歉」,但也認為我應該更小心一些,「沒必要跟他們正面衝突,你說對吧?」

這次她沒有說「咱們」,或許是因為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她也不肯告訴我是哪個機構下的命令,只說是 「上級部門」,事實上,這樣的「上級部門」有無數個,國信辦、宣傳部、公安局,或者是某個人和他秘書,只要他們覺得有必要,就可以下令刪除某條微博,或者註銷某個賬號,而且這樣的命令從來都不會被質疑、被違背。

我希望佳佳能夠多告訴我一些細節,她這樣回答:「抱歉啊老慕,我真的不能說,你也知道,我們都簽了保密協議,你要體諒我,我也有我的生活,對吧?」

這是我和佳佳的最後一次通話,在那之後,我又註冊過許多新的賬號,也發表過很多微博,但每一個賬號都被註銷了,我想佳佳一定也看到了,但她從沒說過一個字。在未來的日子,我時常會想起這位素未謀面的審查員,想起她溫柔、體貼又不乏人性溫度的審查,就像囚犯懷念一位溫柔的獄卒。我不知道佳佳一生中都經歷過什麼,也不知道她是怎樣成為一名審查員的,但無論如何,我希望她能夠幸福。她還年輕,應該可以等得到天亮。

第二天日落時分,我的朋友俞大有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郵件,內容與我有關。我重新坐回電腦前,打開了那封郵件,正文只有一句話:請轉交慕容雪村。附件中有兩張照片,是微博後台管理頁面的截圖,上面有我的賬號的詳細信息:註冊時間、Ip地址、我的手機號碼,每一次被禁言或刪除的原因,以及我一直苦苦追問佳佳的那個問題:是哪個機構、什麼人下令註銷了我的賬號。

2012年5月29日,在iPhone上瀏覽的新浪微博網頁。攝:Carlos Barria/Reuters/達志影像

三、劉力朋

那是劉力朋在新浪微博的最後一天,該移交的都已經移交了,該收拾的也已經收拾好了,只要再熬過幾小時,他就可以永遠離開這個「惡臭的地方」。

他不認識慕容雪村,也不曾讀過他的書,作為審查員,他看過他的一些微博,但並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感覺他就是,公知年代的許多公知之一,或許是比較大的一個。」他看到了那場聲勢浩大的悼念活動,也專門去看了慕容雪村這個賬號的後台管理記錄,開始並沒有想太多,但漸漸地,一個念頭浮上心頭,他覺得自己可以做點什麼。

劉力朋很少跟人談起自己的工作,而從那時到現在,審查員一直處半地下狀態,用劉力朋自己的話說,「那是一份見不得光的工作」,「一個髒活兒」。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連很親近的人都不知道他具體是做什麼的,「你打電腦啊,會修電腦不?」一位親戚甚至會這樣問他。

劉力朋會修電腦,也懂一些黑客技術,知道怎樣隱藏自己的網絡足跡。他曾經想把「慕容雪村」這個賬號「打撈」回來,不過很快就放棄了,因為這道封殺令來自很高的級別,不可能像對別的賬號那樣,悄悄解封,卻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和溫柔的審查員佳佳一樣,劉力朋也簽過保密協議,不過他決心違反它。趁其他人不注意,他偷偷下載了這兩張網頁截圖,把它拷貝到自己的U盤中,他知道這兩張圖片的價值,他不能直接發給慕容雪村,必須要找一個「中轉站」。

他在慕容雪村的關注列表中找到了俞大有,這是一個不太成功的生意人,言行毫無出格之處,估計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劉力朋花了一點時間瀏覽他和慕容雪村的交流記錄,確定兩人有現實中的聯繫。就是他了,劉力朋對自己說。

離開的時候到了,劉力朋提着他不多的一點家當走出那棟灰撲撲的高樓,沿着古老的京杭大運河走了幾百米,心裏一直琢磨着要不要做這件事。如果被發現了,至少是個拘留,他想,判刑也不是沒有可能,會判多久?兩年,3年?最多也就是3年,不可能再多了。

2006年2月15日,中國北京一家網吧,網民正在用電腦玩線上遊戲。攝:AP/達志影像

他走進一家網吧,找了個隱蔽的座位,註冊了一個新的郵箱,用戶名就叫nameless,無名者,他喜歡這個名字。也想到了那句著名的電影台詞:「來,讓我們為這個無名無姓的年代乾一杯!」

他把那兩張圖片發給俞大有,還加了一句留言:請轉交慕容雪村。發完後在電腦前呆坐了一會兒,想起了過去3年的審查員生涯,也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和Alice,再過些日子,他和Alice就要結婚了,她是一個心地單純的姑娘,對政治完全無感,大概也不會理解自己做這事的意義,算了,還是別跟她說了,免得她擔心。

過了大約40分鐘,俞大有回信了,也是隻有一句話:那位朋友問你,這東西可不可以公開?

劉力朋早就想過這事,一旦「那位朋友」把這兩張圖片公開發表,新浪微博肯定會追查是誰泄露出去的,說不定還會報警。他猶豫了一會兒,想有多少人能夠看到這些後台機密,至少也得有三、四百人吧,他想,他們不見得就會懷疑自己。

「可以公開,」他這樣寫道,「反正他們也不太可能找到我。」

他退出郵箱,刪除了瀏覽歷史,做完後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留下什麼馬跡蛛絲,這才放心地站起來,網吧裏有許多玩遊戲的年輕人,他們盯着電腦屏幕,嘴裏胡亂地喊叫着,誰都沒有注意他。劉力朋低下頭,悄無聲息地走出網吧,外面天快黑了,他撣了撣衣袖,就像拂去了一些長期沾染的髒東西,然後快步走進黃昏散步的人流之中。

無名者發來的截圖。

四、Me

無名者發來的兩張截圖中有很多名字:孫業誠、賈凡、雷小蕾……他們都是微博的審查員,有些還是審查員的領導,還有錢鋒,就是他動手註銷了我的賬號。還有老沉,他是新浪的總編輯,也曾是我的朋友,但因為這起事件,我們的友誼就此終結,在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也不曾互致問候,在他眼中,我肯定已經成了一個「敏感分子」,就像必須遠離的病毒。我能夠理解他,也很抱歉給他添了那麼多麻煩。

最重要的角色是彭波,也就是截圖中的那位「彭部長」,在那個時候,他剛剛晉升到副部級,成了中國無法無天的特權階層中的一員,他常常在各種會議上發表講話,號稱要「實現網絡空間的全面清朗」,意思是要消除一切對共產黨不利的聲音,也就是因為這個,他下令對我全網封殺。這位彭部長有一個閃亮的禿頭和一張扁闊的嘴,看起來威嚴而不乏智慧,我用了一點時間才查明他的身份,然後寫了一篇語調鏗鏘的文章,說他是「黑暗中的弄權者」,「你不可能永遠地棲身黑暗,黑暗也不可能永遠地庇護於你,總有一日你會暴露在陽光下,到那時,我會讓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

過了兩個月,在一個心潮難平的午後,我用新註冊的賬號發了一條語帶威脅的微博,隔空告訴彭波:如果我的賬號再被註銷,我將動用我全部的資源來調查你的貪腐事蹟,然後將之公之於衆,「這個賬號消失之日,也就是你入獄之時。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些話並非全然的無的放矢。在升為副部級高官之前,彭波曾是記者、編輯和出版人,我們有許多共同的熟人和朋友,雖然他常常聲稱「我不是什麼官,我就是一個火線上的小兵。」而且常常談到「清廉」和「正直」,但他的生活並不像他自詡得那樣清白,了解中國的人也會明白,像彭波這樣手握大權的高官也幾乎不可能清白。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彭波對我的那條微博也表現出了相當程度的敬畏,大約一個月後,我新註冊的微博賬號又一次被註銷,那時已經是午夜時分,我剛剛回到住處,就接到了新浪總編輯——也就是圖中的那位老沉,我曾經的朋友——打來的電話,他聽上去十分緊張,說這次封殺是另一個部門下的命令,與彭波沒有半點關係,還提醒我「不要被別人利用了。」

「彭波記者出身,跟你我一樣,我們原本都是一路人,」老沉說,「而且他上次下令封殺你也是身不由己,他也是奉命行事,你就不要搞他了吧?」接着他建議我和彭波見面談一談,「就現在,就我們三個,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把這事說開,好不好?」

在大約兩小時內,類似的電話我一共接了6通,除了老沉,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內容都是「別搞他了,結下私仇對你也沒什麼好處」。我聽而不聞,在電腦上起草了一則啓事,準備懸賞20萬元徵集彭波的貪腐證據,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俞大有打來電話,他說:「你這麼一搞,彭波肯定危險了,但如果你搞不倒他,那位給你通風報信的哥們兒麻煩就大了,他好心好意地幫了你,你可不能連累人家啊。」

2017年3月8日,中國北京,一名保安站在大門守候。攝:Damir Sagolj/Reuters/達志影像

五、me and my censor

關於這一切,劉力朋一無所知。他沒有讀過我的文章,也不知道我和彭波之間的那場秘密戰爭,在2013年夏天,他和Alice結了婚,婚禮舉辦於天津的一家高檔酒店,當時賀客如雲,有親戚、有同學和朋友,劉力朋喝了不少酒,聽了許多喜慶的話,但時不時地,也會想起他不久前的審查員生涯,依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婚禮之後,一位親戚介紹他去一家國營企業工作了一段時間,那份工作「不算開心,但也不算不開心,就是平平吧。」也就是在那段時間,Alice懷上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或許是為了更好的收入,劉力朋跳槽去了樂視網,這是一家類似Netflix的流媒體網站,他在那裏做質量控制主管,這工作與審查沒什麼關係,但他和審查員們一起工作,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審查指令,來自中宣部的、網信辦的,還有廣電總局的,有一些指令匪夷所思,比如綜藝節目的主持人說一句「笑死我了」,在字幕中,這個「死」字就必須加上雙引號,不然就屬違規,似乎觀衆的智力不足以理解這句簡單之極的話似的。

「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劉力朋笑着說,「我開始大量地收集這些資料。」他自己架設了6個設在境外的VPN服務器,開始整頁整頁地拷貝這些審查指令,然後將它們全部上傳到牆外的雲盤中,在大約4年的時間裏,他收集了超過一百萬字的審查資料,而且越來越相信,這些資料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他暗暗發誓,總有一日他會把這些公之於衆,「讓大家知道這個邪惡的系統是怎麼運作的,就像,」他結結巴巴地說,「就像揭開一個黑暗的騙局。」

他知道這事有多麼危險,所以一直瞞着Alice,如果讓她知道了,她一定會嚇得魂不附體,他這樣想。隨着審查檔案一天天增加,他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緊張,他很清楚,自己的行為早就夠得上坐牢了,三年起步,五年六年不在話下,十年八年也不無可能,而他的兒子剛會走路,還有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女兒,如果他被警察帶走,那麼這個家就算毀了。

他一直都很沉默,這沉重的負擔讓他越發沉默,他很少結交新朋友,跟任何人都不吐露心跡,走在街上,他大多數時間都是低着頭,很怕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在這座1500萬人口的城市,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正在做着那麼危險的事。

2022年11月27日,中國北京新冠疫情期間,一名男子戴著口罩在城市行走。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那時我已經從中國的公共生活中徹底消失,我的書不能出版,文章無處發表,在離劉力朋大約150公里的小公寓中,我離群索居,常常為錢發愁,也常常會想起那位無名者,他或她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麼要冒着危險向我通風報信?有一瞬間,我甚至想到了佳佳,我專屬的那溫柔的審查員,會不會是她冒着風險向我通風報信?但無論如何,我和俞大有都同意,這是個了不起的人。「如果有一天,這個謎解開了,」俞大有說,「我一定要請這位無名者吃頓飯。」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一定要走到他或她面前,鄭重地說一聲「謝謝你,謝謝你在那個無名無姓的年代所做的一切。」

在那個無名無姓的年代,彭波一如既往地官運亨通,他常常出現在電視和報紙上,主持會議,發表講話,號召人們要「學習好、宣傳好、貫徹好、落實好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精神」,還要「提高社會公衆的舉報意識,自覺清理網上有害信息」,他的權力也越來越大,除了網絡輿論,還負責「防範和處理邪教問題」,也就是對中國的信仰群體進行打擊和鎮壓,其中一定有無數淚水和鮮血,我的那些因為信仰而被毆打、被逮捕的朋友,或許就是因為他的一紙命令而身陷苦難之中。在2018年的時候,彭波還成了中國最著名的大學——北京大學——的一名新聞學教授,在課堂上,他時不時地就會告訴他的學生:「我不是什麼官,我就是一個火線上的小兵。」

當人們回首往事,常常感慨於時光之迅猛無情,我已經很難想起我是怎樣熬過那艱難的歲月,劉力朋也有相同的感受,「就像做夢一樣,」他說,「不經意間,幾年就過去了。」

2019年末,Covid-19開始在人群中蔓延,先是武漢,然後是整個世界,短短几個月間,就有數百萬人被奪去了生命。在中國,習近平開始推行他的野蠻而殘酷的病毒清零政策,把整個國家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監獄,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動輒被徹底封鎖,未經放可,任何人都不得外出,即使是為了水和食物,即使是亟待就醫的重症病人和即將分娩的孕婦。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劉力朋決定離開中國,他無法忍受這囚徒般的生活,更擔心自己收集的那些審查檔案。那時中國政府開始用各種二維碼來控制中國人的生活,包括行程碼、場所碼、健康碼……這些東西就像無形的鐐銬,無論走去哪裏都需要掃碼向政府報告自己的位置和行動軌跡,只要稍有差失,就可能被搜查,甚至被逮捕。「如果他們查看我的手機,那一切都完了,」劉力朋說,「所以我必須儘快離開。」

那時航班極少,天津機場已經關閉,他和Alice帶着兩個孩子取道北京,幾乎是在最後一刻登上了前往洛杉機的飛機。直到飛機起飛之時,他的心情才安定下來,「就像一個困在火場中的人,終於終於終於逃了出來。」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買了一張火車票,悄悄地潛入依然被封鎖的武漢,在那裏調查採訪了一個月,然後躲在中國西南部的大山中,用幾個月的時間寫完了Deadly Quiet City,在這本書即將出版的時候,我拖着一個行李箱,看上去就像短期出差的樣子,心驚膽顫地離開了中國,直到過海關的那一刻,我都不確定我們的政府是否會允許我這樣一個「敏感分子」離開,但登上飛機之後,我清楚地意識到,也許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像一年多之前,劉力朋和Alice離開中國時的心情。

2015年8月3日,中國北京,一架飛機在黃昏時分越過彩虹。攝:Guo Guanglin/Reuters/達志影像

那時彭波已經被停職調查,這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根據官方報道,這位「火線上的小兵」一共收受賄賂5464萬元,不過了解中國的人都明白,受賄絕不是他唯一的罪行,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像他這樣的高官本來都擁有貪污受賄的豁免權,受懲罰很可能只是因為「站錯了隊」,或政治上不夠忠誠——雖然他無數次學習、宣傳、貫徹、落實習近平精神,但習近平依然覺得他不夠忠誠。有意思的是他受賄的金額,因為其中有「64」,如果權力還在他的手中,他很可能會親自,或命令手下刪除這個數字。

劉力朋很享受美國的生活,到達洛杉機的第一天,他們全家去吃了一頓IN N OUT,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在此後的四年中,每到了這一天,他們都會再次光顧那家店,買幾個漢堡、一堆薯條和幾杯汽水,然後全家人同時舉杯,慶賀他們終於過上了自由的生活。

「雖然已經在這裏住了幾年,但我還是會驚歎於南加州的藍天,我在中國活了那麼久,從來就沒見過這麼藍的天。」劉力朋說。

他在推特上給我發了一封私信,語氣過分的客氣:「慕容先生您好,冒昧打攪請見諒……」接着他問我記不記得曾經收過一封郵件,是經由俞大有轉發的,裏面有兩張微博後台的截圖……像是有某種心靈感應似的,我幾乎瞬間就看到了他的留言,心潮一陣激盪,我說是的,有這事,我一直不知道是誰發的郵件,非常感謝你。

我們通了一個長長的電話,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各自講述別後所發生的一切,劉力朋說:「我就是想證明,雖然我做過微博審查,但並不是個壞蛋。」

我回答:「我可以為你證明。」

在那之後,許多媒體都報道了劉力朋的事蹟,人們稱讚他就像電影《他人的生活》中的那位好心的秘密探員,或者是一個信息世界的「脫北者」,他也如願以償地成了中國數字時代網站的一名編輯,在那裏,他把自己收集的審查檔案分類、編輯,然後逐一上傳,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查閱,去見識這個他曾供職的黑暗系統到底有多麼黑暗。「我本來是個審查員,現在卻做着反審查的工作,」劉力朋這樣對我說,「想起來,哎呀,就像一場夢一樣。」

那時我的書已經在澳洲、美國和英國等多個國家出版,劉力朋也多次向我表示祝賀,我們約好,未來一定要聚會一次,他來澳洲,或者我去加州,聚會時我們一定要喝上一杯,為了我們的自由,也為了那個無名無姓的年代中他所做的一切。

而在我們的祖國,在那些防衛森嚴的監獄中,還有無數我們的朋友,那些學者、律師、記者、牧師,正在艱難地熬着歲月,而彭波也在其中。2021年12月23日,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新聞報道中,那是他的受審現場,他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戴着大黑框眼鏡,神情木訥地站在被告席上,根據官方報道,他犯有許多罪行,包括「理想信念坍塌」「對黨不忠誠」「搞迷信活動」和「違規出入私人會所」,還有他收受賄賂的那個不祥的數字,最後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彭波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上訴。

中央電視台報導彭波的審判。網上圖片

他肯定知道,上訴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對他曾效力的這個政權來說,法律並不重要,領導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一個人命運,就像8年前,在他還是領導的時候,他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國家電視台用了大約兩分鐘的時間來報道這次審判,其中有許多彭波的面部特寫,在兩位高大魁梧的警察的襯托下,這位64歲的前高官、前教授和「火線上的小兵」顯得格外瘦弱,也格外蒼老,滿頭的頭髮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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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们都很勇敢,我至今都做不到这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