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亞裔美國人?

大選民調該如何理解增長最快的選民群體?
2023年2月18日,農曆新年,洛杉磯唐人街上的舞獅表演。攝:Damian Dovarganes/AP/達志影像

在美國選舉中,亞裔選民重要嗎?

這個問題至少要分成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人數,亦即亞裔美國人到底能代表多少選票。單從人口來看,答案似乎是「不多」。亞裔美國人僅佔全體選民的6.1%,而且還高度集中在幾個「大局已定」的州。事實上,根據美國社會調查研究機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統計,每三個亞裔選民當中,就有一個住在加州。在加州以外,只要再加上紐約州、德州、夏威夷州和紐澤西州,這五個州就已經囊括超過一半的亞裔選民。這意味著,在某一些眾議院選區當中,亞裔選民可能是重要的選民群體;但在總統選舉的層次上,亞裔選民的人數和分布,更會稀釋他們的影響力。

但即使在人數的層次上,答案或許也沒有這麼單純。亞裔選民是近年來成長最快的選民群體:在今次跟上次總統大選之間,美國全體選民人數僅成長3%,但亞裔選民的增幅卻高達15%,是前者的整整五倍之多。相較之下,拉丁裔的成長速度引起一些白人(特別是極右翼白人)選民的憂慮,但他們這四年間的增幅其實是仍略低於亞裔的12%,至於非裔更是僅有7%。這意味著,單就人數而言,亞裔的實力很可能正在增長。尤其,在兩黨極化的今日,美國許多選舉的勝負差異都極小,「關鍵少數」、特別是高速成長的關鍵少數也越來越不容忽視。例如在搖擺州內華達州,兩黨候選人的民調差距都在2%上下的誤差範圍內,但合格選民中則已有11%是亞裔美國人。如果當前的趨勢不變,亞裔選民雖然在多數地方都仍不可能成為像非裔、拉丁裔一樣龐大的選民群體,遑論與白人等量齊觀,但在一些地方,他們「關鍵少數」的地位很可能將愈趨明顯。

然而,要承擔關鍵少數的角色,就得真的「是同一群人」、「有一起行動的可能性」,否則將連一盤散沙都不如,不僅是散沙,還得分成好多不同盤。這也就涉及了第二個層次:談「亞裔美國人」真的有意義嗎?從不同國家移民來美國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真的可以算是同一群人嗎?

關於這個問題,皮尤研究中心曾舉行一系列亞裔美國人的團體訪談,詢問他們怎麼看待自己。研究者總共舉行了66場焦點訪談,受訪者總計264位;至於在「族裔」(ethnicities)方面,則是從中國到日本再到韓國,又從印度到巴基斯坦再到斯里蘭卡,一共橫跨18個不同的群體。而在訪談當中,有在美國出生的年輕華裔自陳,「我認為自己是華裔美國人,或者是亞裔美國人,隨便人們想要我是什麼都可以」。也有來自菲律賓的第一代移民,說自己是在正式取得美國公民身分後,才開始改口自稱「菲律賓裔美國人」。還有來自不丹的第一代移民,說自己仍然只會說自己是不丹人,因為他自認對美國文化依然不熟悉,覺得「美式幽默很難理解」,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自稱美國人。

公民身份,文化知識,以及「隨便、都可以」──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考量,在在顯示界定「亞裔美國人」是多麼複雜的一件事。即使有了護照,你真的認為自己是美國人嗎?若要說一位台灣移民和一位孟加拉移民屬於「同個種族」,在政治上合理嗎?文化上呢?教育機會上呢?

而在這些考量之下,一定會有人質疑:所謂的「亞裔」會不會根本不存在?這個標籤真的有意義嗎?所謂的亞裔選民,真的存在嗎?

共同的利益,相連的命運?

確實,從一個最直觀的指標來看,亞裔美國人光是在「最常怎麼稱呼自己」上都有不同的選擇,未必都會優先強調自己的「亞裔」身分。

皮尤研究中心最終的調查結果顯示,其實只有28%的亞裔美國人最常使用的標籤提到「亞裔」(包含亞裔和亞裔美國人),稍微多於4分之1;相反地,有52%最常使用的標籤是關乎「族裔」(比如「印度人」或「印度裔美國人」)。換言之,對於過半的人來說,像是印度裔、越南裔這樣的族裔標籤,其實比廣泛的「亞裔」更為常用。

這是否代表多數「亞裔」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亞裔?皮尤中心研究員、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博士 Ziyao Tian 向端傳媒指出,在這個結果公布後,確實有些媒體、評論者誤以為這代表人們普遍不認同亞裔這個標籤,但其實不能這麼武斷。畢竟,這道題目是單選題,問的是人們自己「最常使用」的自稱。而顯然,一個人即使最常說自己是菲律賓人、是孟加拉裔美國人,也仍然可能同時認為自己是「亞裔」。甚至,根據政治學家 Fan Lu 的研究,一個亞裔美國人如果越在乎自己的族裔身分,也更會越在乎自己的亞裔身分,兩者不但不互斥,還反而有正向的關聯。

Ziyao Tian說明,這類問題必須問得更加具體,直接問「你認為你自己跟其他亞裔有關嗎」顯然太過粗糙。對此,幾道不同的問卷問題分別提供了不同的資訊,綜合起來才能得到更深刻的理解。

她舉例,大多數亞裔美國人都認為「亞裔美國人社群需要有全國性的領導人,能夠推進亞裔關切的議題」非常重要,各大族裔都有60%以上的人這麼認為,加上認為「有些重要」的比率也有2成,意味著有8至9成、壓倒性多數的亞裔美國人都認定「亞裔社群」確實有一些共同的關切,而且這個社群需要有人出面加以領導。

另一道題目也顯示,有過半亞裔美國人也對其他亞裔抱持著某種「切身相關」的感受。皮尤的問卷詢問受訪者是否認為「發生在美國其他亞裔身上的事情,也會影響到我自己」,這是一道經典的問題,過去的研究者在理解非裔、拉丁裔美國人的意向時,也會使用相同的題目,了解人們是否會認為「同種族的其他人」與自己是某種程度上的命運共同體。總體而言,在亞裔之間,認為其他亞裔的遭遇與自身有關的比率也有6成。

這樣的比率並不低:拉丁裔認為其他拉丁裔的遭遇和自身相關的比率也是6成,非裔甚至只有5成。單就這個面向來說,要將亞裔美國人稱作一個「群體」絕不為過。不過,多數的亞裔都只是回答「有些影響」,各個族裔中認為「影響很大」的比率則都只有1至2成。也就是說,有壓倒性多數認為亞裔有共同利益,同時有過半數認為其他亞裔和自己的人生有所關聯(即使未必非常巨大)。

亞裔:沒有共享的歷史文化,被動創造的群體

這樣的一體感從何而來?答案顯然不是共同的文化:亞裔美國人當中,有9成的壓倒性多數認為亞裔美國人「有很多不同的文化」──而其實,這在美國一般大眾之間也幾乎算是常識,也有8成了解亞裔並不共享單一的文化。這也並不令人意外,畢竟,華裔跟印度裔、韓裔跟越南裔之間的差距實在太顯而易見。

在此同時,對歷史的共同感受也應該不足以成為這種一體感的基礎:自評「非常了解」亞裔美國人歷史的比率僅有4分之1。相較之下,非裔則有高達半數認為自己非常了解非裔美國人歷史。

不是歷史,不是文化,一個關鍵的答案反倒可能是現時被歧視的經驗。有將近6成的亞裔美國人認為「亞裔被歧視」是美國社會的大問題;認為完全不是問題的不到1成,屬於極少數。而且這個看法是跨越移民經驗的:不論是第一代、第二代還是第三代以後的亞裔,都有過半認為亞裔歧視是此刻的重大問題。

同樣的看法也橫跨族裔的界線:在各大族裔之間,只有印度裔當中認為「亞裔歧視是大問題」的比率不到半數,但仍有44%;何況,認為亞裔歧視完全不是問題的印度裔也僅有約1成,其餘的半數都還是認為亞裔歧視的問題確實存在。相較於歷史和文化,此時此刻被歧視的經驗才更像是「亞裔一體感」的基礎。

從團體訪談中,更能夠看到許多亞裔美國人「被當成亞裔」(而非僅是華裔、日裔、菲律賓裔等)歧視的故事。比如,一位不到30歲、在美國出生的菲律賓裔女性,回憶起自己3歲時跟一個白人小女孩玩耍,對方的媽媽居然走過來,說「不要跟這個『瞇瞇眼』(chink,對華人的蔑稱)玩」,是她對種族歧視最早的印象。相對地,有一位70歲的台灣裔移民,則是記得自己曾被街上的一群孩子辱罵「小日本」(Jap)。而由於訪談執行期間正好遇到疫情,也有韓裔、台裔甚至不丹裔的受訪者分享自己在街上、在公車上被當成病毒帶原者防備的經驗。換言之,因為美國太多人無法區分來自這些不同亞洲國家的移民,讓這些移民彼此分享對方所承受的歧視,反而使得這些移民真的有了共通的體驗。

嚴格說來,認為自己「經常」遭遇種族歧視的亞裔美國人只有5%的極少數。甚至,在日常生活當中,回報曾經親身被陌生人用種族蔑稱(racial slur)稱呼的比率也並未過半(37%),被說「回去自己國家」的比率也不到3分之1,被預設「沒有創意」(指對亞裔的刻板印象)的比率則不到4分之1,被人預設不誠實或被人畏懼的比率更都不到5分之1。換言之,其實沒有單一一項常見的「被歧視方式」足以界定亞裔美國人的共通經驗,但這並不妨礙人們共享「因為是亞裔而被歧視」這樣的共同感受。

而在這個共同感受之上,又還有一項額外的元素:認為自己的歧視經驗不夠被重視。有超過6成的亞裔美國人認為「亞裔被歧視」受到的關注不足,在華裔和菲律賓裔甚至將近7成。第二代移民認為社會關注不足的比率甚至超過4分之3,反而是第一代移民這麼想的比率比較低,但也達到58%。而且,亞裔美國人不只感受到整個社會不夠關注自身所遇到的歧視,更缺乏家人和他們解釋種族不平等的經驗。有將近7成的亞裔受訪者表示,成長過程中家人很少與他們討論身為亞裔可能面對的挑戰;相較之下,黑人家庭就遠遠更常討論歧視問題,有超過6成以上的受訪者有這樣的經驗。換言之,某種「必須自己面對歧視」的感受,或許也是當代亞裔美國人身分中的一項關鍵成分。

誰是「People of color」?

不論如何,在對歧視的共同感受之下,「亞裔」的一體感逐漸浮現,也讓「亞裔身分」在當代美國有了意義。當然,和黑人、白人、拉丁裔一樣,亞裔內部也有很多差異,但既然這個群體在某些層面有共通的感受,研究者仍有理由先把有亞裔身分的人群視為一類,再來進一步討論內部有哪些共同點,又有哪些差異。舉例來說,過去幾份民調就發現,亞裔普遍都傾向支持民主黨,唯獨越南裔移民由於以越戰難民為主幹,因而在「反共」的意識下支持右翼的共和黨──與這一點遙相呼應的,是古巴裔選民一直以來也都基於「反共」而傾向共和黨,並未與來自其他拉美國家的第一代、乃至第二代移民一齊支持民主黨。先掌握共通點之後,分析者還是可以更進一步分析亞裔內部的差異。

正是因此,當被問到研究者應該「由下而上」(先呈現各族裔的情況)還是「由上而下」(先直接調查「亞裔美國人」的大類)時,研究員 Ziyao Tian 認為兩種做法都行得通,「不同的標籤各有價值」。

所以,一個人身上的各種族裔標籤哪個比較重要,可能還是取決於具體的研究問題。Ziyao Tian 進一步舉例說明,其實所謂的「people of color」(POC)也是如此。

在美國政治上和學術上,這個詞彙通常用以指涉所有的「非白人」,在討論種族歧視、白人偏見等議題時非常常用,有時在討論政治動員(比如賀錦麗是否不止能催出黑人選票,也能催出拉丁裔選票)也會用到。相對地,如果分析者想討論的問題,是一般人主觀中的「種族意識」,這種「非白人相對於白人」的思考方式卻未必這麼熱門,人們對這個標籤的看法各有不同。

Ziyao Tian 指出,根據普林斯頓大學兩位學者的研究,有高達95%的黑人自認為是「POC」,在亞裔之間則是61%,依然過半、是主流的想法,但並未達到壓倒性多數,反倒是在拉丁裔之間卻低到45%,不及半數。同時,單純就亞裔來說,自由派及教育水平高的亞裔更容易認同「POC」的標籤。同時,一位亞裔的配偶如果是非裔或拉丁裔,也更容易認為自己同樣屬於「POC」。此外,也有研究者發現,不論是亞裔還是拉丁裔,多數也都認為黑人才符合 POC 的「原型」。

就此而言,「POC」這個標籤有價值嗎?這取決於人們想要分析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在討論「美國移民制度中的種族分類」時是一回事,在討論「亞裔和拉丁裔的人們是否有機會團結起來,成為新的投票群體」時又是另一回事,必須個別討論,才能知道使用「白人vs有色人種」這組分類的意義有多大。

台裔是華裔嗎?

反過來說,即使是以「族裔」為單位,也不代表完全沒有爭議。

單以華裔為例,在2020年的人口普查中,就有台裔美國人組織發起號召,呼籲所有不抱持中國人認同的台裔美國人勾選「其他亞裔」(Other Asians),並手動填入Taiwanese(台灣人),而非勾選「Chinese」;港人群體也發起了相似的號召,鼓勵在美港人在族裔一欄自行填上「Hongkonger」(香港人)。除此之外,像是馬來西亞、新加坡乃至緬甸、菲律賓等國家,也都會有「華人」移民到美國,而他們和他們的後裔對於「Chinese」這個標籤都有相當多樣的看法。這個認同的差異並不只是政治或文化問題,對研究者而言,這在研究方法也帶來了一定的難題:在移民背景上幾乎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在問卷上被問及身分時,可能一個會勾選Chinese,另一個卻不會,而會填入Taiwanese,又或者是Burmese、Singaporean等等,究竟應該怎麼看待?需不需要統一標準?

這樣的內部差異在焦點團體訪談中就已經顯現。即使只以台灣為例,訪談中有一位台裔美國人自陳是「離散華人」的一員,卻也有另一位不但不這麼想,而且在解釋「身為台裔美國人對他而言代表什麼」時,列舉出的第一點就是「經常要說服人台灣不是中國,也不是泰國」。除此之外,有更多的受訪者則表達自己也曾經經歷一段困惑的時間,比如一位台灣移民第二代就說:「當我交到新朋友時,很難跟人解釋說『喔我是台灣人,也是華人。我在國籍上就是台灣人,但在族裔上是華人』,這很難解釋,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這是一個挑戰」。

而其實,台裔美國人之所以會如此紛雜,也和移民的時間點相當有關。確實,在台灣內部,此刻台灣人認同雖然已是主流,中國認同更已逐漸失去市場。但是,現況之所以如此,其實反映2000年後許多成年人、特別是當時30歲上下的成年人紛紛拋棄中國認同,至於之後才成年的年輕世代更自始認為自己只是台灣人,並非中國人。所以,在90年代甚至更早以前已搬往美國的台灣移民,以及他們的下一代,很可能並未參與到台灣內部這個中國認同退潮的過程,自然也會呈現更為分歧的趨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研究者必須做出選擇:在分析時,到底要以人們自身的認同為準,還是要以比較「客觀」的指標,比如父母的出生國為準?對此,Ziyao Tian 的解說也是:「這終究是關於你的研究需求。」

2024年9月11日,紐約,911恐怖襲擊23週年之際,人們走過世界貿易中心的購物中心。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在皮尤研究中心這系列的分析當中,中心的研究人員選擇以人們自己的認同為準。這是因為,團隊所這次主要關切的議題本來就是關於身分與文化觀點,因此跟人們自身的認同最為緊密相連。在實際的問卷設計方法上,他們的則是列出五大最常見的族裔(中國、菲律賓、印度、韓國、越南),並增設第六個手動填入的欄位,且讓受訪者可以複選。在現實上,有些台裔美國人既勾選了Chinese,也填入Taiwanese,但也有人選擇只填入Taiwanese,新加坡等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現象。對此,她解釋,中心最後的選擇就是「遵循」(defer to)受訪者自己的意見。

但 Ziyao Tian 也說明,在移民研究的領域當中,選擇以移民母國為準也相當常見。之所以如此,除了可以貼合移民法規與流程之外,美國政府的統計數據也通常是以來源國分類,因此,以母國為準比較能夠與官方資料直接比較。最後,如果研究的問題是關於「被歧視的經驗」,她則說「空間比較大」,兩者都說得通,更沒有直接的鐵則,研究者必須自己做決定。事實上,由於歧視經驗經常是關於「被別人認為是什麼族裔」,皮尤中心甚至還特別另外詢問了這一題,讓分析可以更為豐富。

而這些多樣的研究設計、複雜的研究考量,則又都在在呈現了種族、族群議題的特性:一個人的身上本來就可以同時有很多不同的標籤,許多不同的分類模式都可能同時成立。換言之,從某個方式來看屬於「同類」的人,從另一個方式來看卻又未必如此。

也因此,不論是「客觀」的移民母國,還是「主觀」的身分認同,又或者其他的標準,在不同的情境都有不同的用途。不論是個別的族裔,還是廣泛的亞裔,又或者更廣泛的「有色人種」,也並沒有哪一個一定比較「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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