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賣大戰中,練就低成本飲食技能
在長期的旅居生活中,我本以為吃不膩泡面是我最實用的省錢技能,但沒想到,我的伙食在2025年5月突然升級了——因為美團新上線的板塊「拼好飯」。
在這個專區裏,僅僅四五塊錢就能吃到15個餃子,一兩塊錢就能喝到一杯咖啡或奶茶。當時,我剛剛從外賣不發達的雲南縣城、小鎮上,來到重慶市中心的青旅短住。也正因此,我視此為城市的福利。
這僅僅只是開始。6月份,我來到位於廣州附近的朋友家暫住時,聽說京東外賣不僅有很多便宜的飯,還會在實際送達時間超出預計時間20分鐘以上時,被系統自動免單。
京東於2月11日正式上線外賣業務,又在4月11日開始發放百億補貼。外界普遍認為,這正是此次「外賣大戰」的起點。美團也自稱,是「被迫參戰」的。隨後,因訂單量快速提升,京東的外賣系統頻頻出現問題,京東才推出了超時20分鐘免單的活動。
6月份,京東外賣的騎手還不算多,廣東又不時出現颱風大雨,超時是常有的事。我幾乎掌握住一種規律——在開始下雨的半小時或一小時後下單,我的外賣就會因訂單積壓而排到很後面,超時免單的概率會隨之增加。
在當時,我並未覺得這對騎手有什麼不利。但有次我一開門,披着雨衣的騎手剛好吭哧吭哧爬到了我的門口。這是沒有電梯的五層,是外賣員最不喜歡的一類訂單。廣東老城區的許多高層樓房都沒有電梯,外賣員抱怨道,還有個住8層的讓他送上去,他真上不去了。
那次不僅沒有免單,還因這句話,我打賞了五塊錢。要知道,在那段時間,5塊錢已經是我全天的伙食費標準了。在那之後的好幾天裏,我不再在超時免單上下「賭注」。就算下了單,也儘量在騎手快到達時,自己下樓去取。
後來我才從一位在外賣大戰期間做過騎手的朋友處得知,在暴雨、高溫天氣裏,訂單會增多,為了避免訂單積壓,配送站點的站長或小隊長會挨個打電話給騎手們出來跑單。即使是兼職騎手,如果不按時上崗,站長也可能在未來通過限制其接單數等方式,對其「秋後算賬」。
到了七月中下旬,我幾乎不再遇到超時的情況。即使有,超時免單的補貼也變成了返優惠券。但沒關係,我轉向了淘寶閃購。
淘寶閃購在4月30日正式入局此次商戰,依託的是阿里巴巴於2018年收購的外賣平台「餓了麼」。在淘寶閃購中的「滿15減14」、「滿14減14」等分類下,我品嚐過3塊錢的火腿熱壓三明治和1.8元的絲襪奶茶。
就算這些新人福利都用完了,也沒關係,還有小象超市。小象超市是2023年由美團買菜升級而來的業務,定位為「30分鐘快送超市」,提供生鮮食雜日用及配送服務。小象超市裏的速凍餃子10.9元500克,還買一贈一。對我來說,相當於2-3元吃一餐。
由於平台每天的補貼力度都不一樣,我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常常是先看一眼三家平台的今日均價,來為一天的伙食做規劃。一旦遇上暴雨颱風,或補貼力度減小,就以速凍餃子為緩衝。四個月裏,我吃掉了21袋速凍餃子。
我經常覺得,自己是最適合在外賣大戰中薅羊毛的人,因為我對美食真的沒太多追求。而在外賣大戰中,最划算的剛好就是那些沒有太多特色的大衆飯食——在重慶是碗雜面,在廣東是煲仔飯或炒菜蓋飯,在任何地方都能遍地開花的是東北大餡餃子。
在《每日人物》的一篇報道中,一位受訪者也提到,「拼好飯」剛上線的時候,大家覺得檔次不高,不少品牌不願意去,覺得會降低整體的品牌形象。
一般來說,我每天點一次或兩次外賣。從六月到九月,我點的次數最多的店是一家木桶飯,貴時四五塊,便宜時兩三塊,一共25次。其次是一家輕食店,貴時六七塊,便宜時四五塊,一共21次。另外兩家五塊錢左右的手撕雞和煲仔飯,則分別點過17次和11次。我去店裏看過它們在菜單上的價格,分別為18元和17元。除煲仔飯我通常都是在「拼好飯」中選「自取」外,其他的價格裏都已經包括了配送費。
在外賣大戰的初期,我每天花在食物上的費用大多在5-10元之間。後來補貼減少,我又提高了日常運動的強度,才上升到了10-15元。
嘗試的次數多了,我還總結出了一套薅羊毛公式。比如,便宜的排骨飯最好不要點,因為基本要麼只有骨頭,要麼肉吃起來乾巴巴的;便宜的雞肉可以放心點,因為雞肉本來價格就比較低,做起來的難度也不高。
鰻魚、牛扒、壽司等比較有特色的餐,如果一直都便宜就不要點,大概率肉少又難吃;但如果某天突然便宜了,就一定要點,因為肯定是新參與的店家為衝量給了優惠,不光會維持原有品質,還很可能會在之後的三天內把價格漲回來。
短短几個月,我練就了一身在吃喝上的省錢技能。但同時我也感到憂慮的是,這些技能實在是太過於「中國特色外賣大戰限定款」了。只要哪天外賣大戰一停止,就再也用不上了。

製造垃圾的「壞人」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在外賣大戰中薅羊毛。在我的朋友中,偶爾薅一次羊毛的人不少,像我這樣的重度用戶還真的不多。原因很簡單,外賣雖然便宜,但美食本身也是有樂趣的。有的人不差這麼幾塊錢,因此更想去吃上一口熱騰騰的「鍋氣」;有的人享受烹飪的過程,也覺得自己做飯更健康。
就連我也一樣。每天點外賣,並不意味着我真的只想吃外賣。我雖然對美食興趣不大,但是我有對人的好奇。而食物,以及談論食物,正是與不同地方的人拉近距離最好的方式之一。
在雲南邊境城市瑞麗,我靠着吃遍儘可能多的緬甸小吃,交到了不少緬甸朋友。在臨滄的一個小鎮上,我因為經常去店裏吃米線,發現了其實那條街上大部分的雲南米線店,都是四川人開的。
但這些都僅限於,在堂食足夠便宜的情況下。瑞麗的緬甸小吃大多不超過5塊錢,臨滄小鎮上的米線一碗只需8塊錢。除此之外,我在這些地方還都能在住處步行幾分鐘以內找到中式快餐,其樣式和學校食堂差不多,葷素搭配,自由選擇,按量收費。如果不和朋友聚餐,我每天在餐飲上開銷只需不到15塊錢。
但是到了大城市裏,很少有哪種方式能便宜過點外賣。2021年前後,我住在北京的衚衕裏。若外出堂食,附近最便宜的去處是一家步行5分鐘到達的西安面館。在那裏,連一碗沒有肉的油潑面,也要20塊錢以上。其他店則大多是網紅餐廳和私廚,人均50+甚至更高。
因此,相比之下,如果能耐下心來找一找新上線外賣的店鋪,湊一湊滿減,反而比堂食要划算得多。我經常點的一家麻辣燙,用完滿減券後,只需5塊錢就能肉、蛋、菜、主食俱全。如果覺得麻辣湯底不健康,還可以換成番茄湯底。開始旅居生活並遇上外賣大戰後更是如此。在大部分一二線城市,堂食一頓飯至少15塊錢,想想還是忍了吧。
當然,我知道,疫後經濟下行,商家也都經營不易。早在外賣大戰之前我就聽說,連大理賣烤紅薯的阿姨都在感嘆,怎麼連幾塊錢的紅薯大家都吃不起了。
可是吃飯畢竟不是做慈善。連自身都難保年輕人們,也不見得就比餐飲店老闆和騎手們過得好。
朋友小晴是一家事業單位的非在編人員,月薪不到5000,卻要從每天早上七點上班到晚上五點,有一半的日子還要加班到十點。她每個月只有一兩天的休假,早已沒有精力買菜做飯。多點幾份外賣,可能是她每個月裏為數不多能享受他人的服務,而無需自己勞動的機會。
其實「拼好飯」中也有堂食或到店自取的選項。最便宜的一次,我吃到了兩塊錢的滑蛋牛肉飯,還配一碗湯。但說實話,進店的時候總感覺自己在搶劫。
更多的時候,我沒有堂食的機會。因為越是便宜的商家,越有可能只是租了一個廚房,不做堂食,只做外賣。我經常點的一家外賣價6.9元雞肉蔬菜蕎麥面的輕食店,和自取價6.4元煎蛋牛扒飯的西餐屋,都是如此。
很多人會擔心這些店的衛生,但我則經常安慰自己,反正外賣大戰不知道哪天就會結束,就算店家用的真的是爛菜葉、地溝油,我也不可能因為吃了這麼幾天就得癌症吧。有時候,看着外賣裏的肉越少我就越放心。因為才幾塊錢的飯,如果真的放了太多肉,我反而會懷疑不是什麼好肉。
更何況,健康也是有成本的。在大理,有機農業的概念被炒得火熱,但當我手裏拿着高於菜市場價格至少10倍的有機土豆,我實在是覺得,咱們老百姓還是不健康為好,因為不健康就可以短壽,短壽了就能再省下十幾年的吃飯錢。
多年以來,外賣最讓我良心不安之處在於,會製造太多的塑料垃圾,不夠環保。
然而,環保也不是僅靠良心就能解決的。疫情之前,我去過北京一家小有名氣的零浪費商店。看着店裏幾十塊錢一根的吸管,上百塊錢的梳子,我想問問,是誰在嫌棄我們窮人買不起「環保主義者」的光環?而即使我想在日常生活中做垃圾分類,在我居住過的大部分地區,也都沒有可供居民進行分類的垃圾桶。
對許多店家來說也是如此。為了節省下再僱一位洗碗工的成本,大部分開在非一線城市的小吃店,即使是堂食,也只提供一次性餐具。
我的朋友yy也說,外賣大戰讓她變成了一個製造垃圾的「壞人」。她以前幾乎不點外賣,但現在除了一日三餐大多由外賣解決外,她還差不多每天都要點上兩杯咖啡或奶茶。每到晚上,還會被要不要再多點一份燒烤的念頭折磨。開銷沒有減少,攝入的非必要飲食卻越來越多。但她又覺得,這隻能怪外賣太便宜,不便宜的話她肯定不會點。
不少人經歷了和yy相似的變化網絡上,「外賣大戰的第一批受害者」的話題被熱烈討論。這指的是商戰期間咖啡奶茶的外賣價格極低,淘寶還在7月5日發放了大量咖啡奶茶免費兌換券,有人便一天要喝上四五杯奶茶,結把自己喝成三高和痛風,進了醫院。
但我想,說到底,這還是資本的陷阱。畢竟,「好人」都讓富人做了,「壞人」可不是只能由窮人來當了嘛。

為了賺錢送外賣,為了省錢吃外賣
近幾年,與越來越多用戶開始點外賣同時發生的,還有另一種變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送外賣了。
阿浩是廣東一個縣城裏的一名2025屆高考生。高考結束後,他的父母外出打工,他覺得花自己的錢比花父母的錢更心安,便和很多同學一樣,送起了外賣。
他在美團、餓了麼和京東三個平台都註冊為了衆包騎手。縣城裏送外賣的單價不高,兩三公里的路程,三個平台都只能給到兩三塊錢。
剛開始,外賣大戰還沒有抵達最火熱的階段。進入七月份,訂單開始變多。有一天晚上他接了8份奶茶單,其中一家店裏只有兩三個店員,小票卻堆得比撲克牌還厚。還有一次他因一家奶茶店出餐慢,導致了後面的幾單全部超時。那天他一共才賺了七十多塊,卻賠了二十多塊。
8月中旬,外賣平台的補貼有所減少,騎手們卻越來越多,有時候,他一整天接不到10單。於是他不再送外賣,開始找其他的工作。
小金從2024年底到2025年7月,在廣州做了七個月的順豐同城兼職騎手,負責配送不論在京東、美團還是餓了麼下單的肯德基、麥當勞、必勝客訂單。
廣州每單的價格多在5-8元之間。小金最勤奮的時候,從每天早上七點開始跑十幾個小時,賺250-400元。過年期間,他完成了一個連續十天每天跑滿8小時、30單的任務,得到了500塊錢的額外獎勵。
送外賣不是一份多麼吸引人的工作。在小金的觀察裏,很多年輕人剛開始只是想用送外賣過渡一下,但慢慢地就不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能幹什麼,只想着今天跑多久,賺多少錢。
而且,由於經常會找不到地址,或者要跟保安拉扯,如果沒調整好心態,就會變得越來越壓抑和暴躁。小金以日本畫家石田徹也的作品來描述這種狀態。石田徹也作品中的人物往往表情冷漠麻木,他們會被用加油槍注射食物,被打包進方形的箱子裏進行運送。
有一天,他在騎電動車時摔倒了,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儘管平台為小金提供了保險,但保險公司要求提供事故認定書才能賠償,而他摔的地方剛好沒有監控,自然開不出事故認定書。他不再繼續送外賣。
阿浩和小金都沒有將送外賣視為自己想要一直做的工作。阿浩覺得,送外賣雖能攢下一些錢,但無法讓他積累人脈等資源。小金則是一直都確定,自己想做的是音樂。但問及為什麼要去做騎手,阿浩和小金都提到,相對於其他工作,做騎手在時間上更靈活,也是特定時期裏的有限選擇。
小金因為家庭原因,高中沒畢業就出來打工。但有的時候,連打眉釘都會成為被公司拒絕的理由。2024年,他因一些原因有了案底。刑期結束後,之前的工作資源無法迅速恢復,但他又急於攢錢製作自己的音樂專輯。
他先是在一家私人影院做了一段時間的店長,但私人影院提供的,實際上是位於灰色地帶處的色情服務。他擔心這會讓自己再次惹上官司,便開始送外賣。

阿浩才剛畢業,可選的工作不多。不再送外賣後,他去了一家酒吧打工。在酒吧裏,不僅每天要陪客人喝到吐,還比送外賣更要看客人臉色。有次一個大姐過來,給所有的服務員都發了一百塊錢小費後,把兩萬塊錢往他腿上一放,讓他再去陪個「後半夜」。他以喝多了為由,叫了個兄弟過來,幫自己脫了身。
在吃外賣和送外賣的兩極,我發現,我和他們的共同點,其實是在外賣之外——他們提到在酒吧、私人影院等地的工作,也是我曾做過的。
許多因我的作品而認識我的朋友,都以為我的工作只是「自由撰稿」,但實際上,我做過的收入最高的工作,也是在酒吧裏。女性員工在酒吧裏,被性騷擾不叫性騷擾,叫「陪客人玩」。男性在酒後的暴力,是工作中最不可控的因素,客人毆打工作人員、砸酒瓶的事情常有發生。
一些朋友不理解我,ta們認為我受過好的教育,就不該接受這樣的剝削。可是這樣的聲音不論是出於關心還是指責,在我聽來都非常刺耳。
畢竟,過一種僅為追求理想而存在的生活,本就是極少數人才擁有的特權。而我正是因為在酒吧工作了幾個月,才能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壓力地關心那些可能無法帶來高收入的議題,或者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這是所謂鼓勵創作的文化藝術行業,無法提供給我的自由。
最近吃外賣的時候我經常想,經濟上行期的節省,和下行期的節省是不一樣的。上中學的時候,我父母的經濟條件一點點變好,他們會給我足夠的生活費,保證我吃穿不愁。但我會偷偷省下來,是因為父母無法理解我對文化藝術的追求,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買喜歡的專輯、雜誌。
大學畢業之後,我自己賺了錢,卻還是很節省,是因為我不知道哪天就又會失業。即使不失業,我也總是在計算着,為了一時的口腹之慾,我需要忍受多少賺錢過程中的委屈,這樣的交換是否值得。
我並不覺得我有多慘,因為身邊許多90後、00後的朋友都和我一樣,在本應充分探索創造力的年紀,被囚於酒吧、外賣、大廠和體制內。我沒有去送外賣,是因為我實在不擅長騎電動車,在從不闖紅燈也不競速的情況下都已摔過好幾次。而大廠和體制內的等級次序和無意義勞動,更是我寧願過一種省吃儉用的生活,都不願忍受的精神摧殘。
yy曾在一家互聯網大廠工作,大廠裏有個詞叫「人效」,指的是以精確的數據計算出的、每個人的工作時效。領導總會告訴員工,現在公司處於很艱難的階段,因此必須提高人效。但一旦提了上去,領導就又會定下一個更高的目標。這樣的規訓和外賣平台不斷縮短騎手的配送時間是一樣的。
通過三輪面試,yy才從據稱上萬份簡歷中被選中,得到了這份工作。但僅僅工作了半年,就因壓力太大而決定辭職。現在,她在外賣的補貼中,滿足自己對飲食的愛好。
有天我看到作家張賽在《一席》的演講中說,「送外賣是做工廠的解脫,做工廠是送外賣的解脫,做工廠加上送外賣,是我人生的解脫。」
我被這句話啟發了。我想,為了賺錢送外賣,為了省錢吃外賣,就是城市年輕人的解脫。

飲食,親密關係中的「第三者」
儘管外賣大戰來勢洶洶,但在我的觀察中,外賣對城市生活的改變,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2018年,我在青海旅行時,發生過一段短暫的浪漫關係。對方S是當地人,在一家酒吧打工,收入不高。我們一起吃飯時,大多是去附近的小飯館點一兩個炒菜。雖不算是甜蜜的加分項,但也絕不至於掃興。
到了2022年,我們重新聯繫上時,他已經在北京送了一年外賣。北京送外賣的單價要比其他地方高很多,他不屬於最勤奮的騎手,但仍然一年攢了10萬塊錢。據他說,同事中月入兩三萬的大有人在。
他仍想追求我,於是在立秋那天,他問我,「要不要給你帶『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與外賣大戰有所不同,「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以下簡稱「秋奶」)最早並不是由商家促銷帶動起來的潮流。2020年,一位男性發布了一張自己與女友的聊天記錄截圖,內容是他給女友發了52元的紅包,作為買奶茶的費用。很快,社交媒體上出現了「愛她,就請她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的流行語。而商家們反而是在爆單後才後知後覺的。
不過,在此後的幾年裏,「秋奶」的確變成了商家們的主動營銷。美團在2024年立秋的「秋奶」活動中,以9000萬單創下了一整年的日訂單峰值,其中過半是茶飲咖啡。淘寶閃購也在2025年立秋這天的夜晚,創下了日訂單量的新紀錄。
「秋奶」梗流行起來後,對消費主義的批評,最先落在的是女性頭上。有人認為,向男友索要奶茶,是女性又一次被商家營銷圈套所洗腦,「一邊重拳出擊,一邊變相乞討」。
可是需要「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的,真的是女性嗎?
可以想像,作為外賣騎手的S,可能正是因為察覺到了訂單的增多,才開始仿效。但我還是拒絕了他,因為我本來就不愛喝奶茶,這和秋不秋天有什麼關係?
但我們之間的分歧,卻不僅僅是一杯奶茶這麼簡單。在這次重逢後,點豐富且過量的外賣,似乎已然成了他對城市女孩生活的全部想象。有很多次,即使我已經明確告訴過他,我現在不餓,我吃不下東西,他仍自作主張地下單,把大蝦、拌飯等外賣送到我家門口。
在他看來,這是關心我、愛我的表現。也正因此,我的拒絕令他十分不滿——他覺得我看不起他,不給他足夠的存在感。
他自己的生活,也因外賣而發生了不少變化。一年的騎手生活,讓他的體重漲了20斤。他說這是因為許多快餐店都會給騎手半價優惠,還常常送一些小吃。當時的他吃起雞腿,就和現在的用戶們喝起奶茶的心態一樣——反正不要錢,不吃就虧了。
在不跑外賣的時候,他還經常陪站長和一位「大哥」吃火鍋、喝酒,並因此得到了站長給他派更好的單,在他不戴頭盔、不穿制服時不罰他款的特權。
小金曾告訴我,在廣州,如果每個月給站長繳納600元的「稅費」,就能擁有一個掌控跑單的後台。擁有後台的騎手會將近單派給自己以及和自己親近的人,把遠單留在派單大廳,讓系統分配給沒有「靠山」的「個體戶」們。此外,系統一次最多指派五個單,但利用後台則能人工指派無上限的單。這樣一來,普通騎手的時薪大約只有30元,擁有後台的人則能達到100元以上。小金沒有繳納「稅費」,還向系統投訴過這一現象,但是無果。
S所利用的正是這一漏洞。在2022年,我曾就大部分騎手都被平台的規則困住,只有少部分人能像S一樣輕輕鬆鬆月入上萬,問過S的想法。他說,那些騎手留在二三線城市送外賣,又不主動賄賂站長,是做事不動腦子,活該賺不到錢。當我問他是如何討好了站長和「大哥」,他開始嫌棄我,「你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虧你也是個在社會上闖蕩過的。請客送禮這點事你不懂嗎?」
當然,這些變化不能全部歸因於外賣。他一直習慣於在男人中依附權威,幻想在女人面前成為靠山,這點不論在酒吧調酒,還是在北京送外賣時,都沒有變過。只不過,我們剛好趕上了這個外賣盛行的年代。
所以或許也可以說,並不是外賣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而是我們生活裏原有的一切,都在外賣中得到了印證。

外賣之外,守衛一種高度不確定性的生活
許多媒體熱衷於猜測,外賣大戰什麼時候會在什麼時候結束。但實際上,儘管它一直沒有宣告結束,也有很多細微之處在發生變化。
許多店家內最便宜的商品,在完成了衝量任務後就被下架了。一些店家沒有調整商品價格,但起送價、打包費等卻一直在上漲。我常點的那家輕食店,以前用紙盒和紙袋包裝,從九月起都換成了塑料。yy常點的一個奶茶品牌,開始在不同連鎖店之間出現不同價格:有一家不能選甜度了,單價為3.9元;另一家能選甜度,單價為7.9元。她常點的椰子水,味道也變得越來越淡。
對平台們來說,他們最在乎的,很可能並不僅是外賣大戰中的贏家。多篇報道都曾提到,三家平台都希望用外賣流量帶來如生鮮食品、日用百貨、家電數碼甚至服裝等更豐富的品類的成交額增長。2024年10月的即時零售大會上,美團核心本地商業CEO王莆中說,「即時零售不是應急零售,而是一種高確定性的生活方式。」
「高確定性的生活方式」,聽起來有種「人定勝天」般的野心。然而,當天災真的到來時,它還是失效了。
9月23日至24日,颱風「樺加沙」在廣東省登陸。在此期間,廣東多地實行了「五停」措施,即停課、停工、停產、停運、停業,其中當然也包括停止外賣配送。9月22日晚,在我的住處附近,不論線下超市還是線上商超,食物和飲用水等生活必需品都被搶購一空。
可是不論「樺加沙」的殺傷力有多麼大,它的過境時間也不過就是兩天而已。真的有那麼多物資,是連兩天都等不了的嗎?
那個時候我想,人們賴以為生的安全感,或許本不應是確定性,而是對不確定性的適應能力。因此,價格也不是資本最大的謊言,確定性才是。
颱風過後,我發現我常點的輕食店和木桶飯,都漲價了三塊錢。得益於我最近住在一個有廚房的朋友家,我開始買菜做飯。如果做飯的成本也開始提高,或者朋友家不再方便讓我住,我想,我會從城市離開。
(阿浩、小金、小晴、yy、S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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