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底,廣東佛山的民衆在告別口罩與棉簽兩年半後,再次迎來一場新的防疫運動。這次要防的,是無處不在的蚊子。
7月15日,佛山市順德區衛生健康局通報,該區在7月8日發現一起境外輸入引起的基孔肯雅熱本地疫情。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基孔肯雅熱是由基孔肯雅病毒引起的疾病,主要由埃及伊蚊(Aedes aegypti)和白紋伊蚊(Aedes albopictus)傳播,其特徵是突然發熱,經常伴有嚴重關節痛,也有患者無症狀感染。
正值夏季,颱風「韋帕」、「楊柳」導致廣東連續降雨,疫情擴散得非常迅速。在首次通報病例的7月15日當天,順德全區已經累計報告確診病例478例。到了7月19日,佛山累計報告確診病例1873例,其中順德區多達1790例。
儘管在佛山的通報中,所有病例均為輕症病例,無重症和死亡病例,但這是新冠三年後首次出現擴散得如此迅速的傳染病,佛山當局顯然非常重視。7月18日至19日,佛山禪城區、南海區和順德區發布《告全體市民書》,號召開展以清除蚊蟲孳生地和殺滅成蚊為重點的愛國衛生運動。7月29日,佛山市政府宣布啟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Ⅲ級響應。
此後,疫情並未發生進一步的大規模擴散。來到8月中旬,根據廣東疾控局的通告,疫情已呈平穩態勢。臨近佛山的廣州、東莞、中山等地,都只出現過少數病例。許多佛山居民也都表示,從8月初開始,他們感覺到蚊子已經少了許多。
但弔詭的是,佛山的防疫勢頭卻在此時不降反增。如同以往的任何一場運動一樣,這次的愛國衛生運動一旦開始,就難以停下來了。

「愛國衛生運動統一行動」開啟,新冠記憶襲來
根據國家衛健委和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於7月31日發布的《基孔肯雅熱診療方案(2025年版)》,基孔肯雅熱的預防主要措施包括:及時清除蚊蟲孳生地,降低蚊媒密度;個人應使用蚊香、驅避劑、蚊帳等方式驅蚊、滅蚊和防蚊等。
基孔肯雅熱的主要傳播媒介白紋伊蚊偏好在小型容器中孳生,比如花盆托盤、水桶、樹洞、屋頂積水、排水管道等。因此,翻盆倒罐清積水是防疫過程中的重中之重。
這一預防措施本身並無不妥。然而在具體的實施中,很快引起了比感染病毒本身更大的恐慌。
7月31日起,佛山全市啟動為期一週的「成蚊消殺重點攻堅行動」,採取包括「點蚊香,掛蚊帳」在內的「七天七招工作法」。每天早晚兩個時段,工作人員會在小區、公園等地集中滅成蚊。有些地區還會入戶消殺。
參與滅蚊和消殺工作的群體非常多樣。佛山市城管局牽頭,聯合軍分區預備役團和市衛健局組建了一支民兵消殺隊伍。一位快要退休的60歲老法官,因被安排外出參加滅蚊,而無法及時給案件出判決。有剛畢業的大學生因將黨組織轉入了社區,就被社區以給政審考核差評為由威脅,強制參與滅蚊志願活動。社交媒體上出現了許多招募消殺工作人員的帖子,工作時長多為6-8小時/天,待遇多為40元/小時左右。順德區教育局發動了56家中小學校和幼兒園超3.3萬名學生及其家庭參與到「清積水」打卡行動中。
許多基層人員心生抱怨。有人稱,他們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沒有放假,每天都在給家家戶戶倒積水,但倒完了很快又會下雨。如果有哪戶被檢查出有積水,負責的工作人員就要被通報、紀檢介入、勸退。不少居民把對這項政策的不滿發泄在基層工作人員身上。

過度的防疫喚起了不少人們熟悉的新冠記憶。
入戶宣傳、檢查和消殺,讓一些居民感到邊界被破壞。住在南海區的租戶岳路告訴我們,從8月1日開始的一週時間裏,她至少被居委會敲門三次。剛開始她總是假裝不在家,居委會便會在門口留下一張提示防範蚊媒傳染病的紙條。但後來居委會跑去問房東她在家的時間,專門在對應的時間上門。
最後進入岳路家檢查的工作人員是兩位男性,他們不僅檢查水池、衛生間、陽台等地是否有積水,還問她平時是幾個人住、為什麼晚上總不在家。岳路是一名年輕的獨居女性,這些問題讓她覺得被侵犯隱私。
其他獨居女性也曾在社交媒體上稱,在沒有接到任何通知的情況下,僅因居委會敲門時沒有開門,就被房東直接用鑰匙開門進來檢查有無積水。
廣東地區有拜土地公的習俗,儀式中要給土地公敬上酒或清水三杯。有社交媒體用戶曬出照片,自家門口用來供奉土地公的三個杯子被倒扣。還有人提到,領導要求他們在路上看到死掉的「非洲大蝸牛」時,要把蝸牛屍體扶正,不然蝸牛殼會積水。
對於不配合防疫工作的居民,各地的懲罰手段毫不手軟。祖廟街道連夜升級改造「出入關」防護網。五頂崗村設置了入戶調查、宣傳、消殺三支小分隊,並結合「紅黑榜」制度,對村內衛生黑點進行公示。因防疫不力,佛山多家單位被依照《廣東省愛國衛生工作條例》等法律法規,予以行政處罰。南海桂城社區對5家拒不配合防疫工作的出租屋「果斷實施斷電處置」。「順德普法」公衆號以連環畫的形式告誡市民,若居民因不配合而引起了疫情傳播,將有可能承擔刑事責任。
至於那些配合了消殺的商家和居民,門口會被貼上「無積水 放心戶」和「已消殺」的紙條,並標註消殺次數和日期。

除佛山外,8月8日至8月10日,廣州、東莞、中山等地也開展了愛國衛生運動統一行動。多地跟隨佛山傳播「1130」口訣,即「上下班1分鐘清積水;每週1次衛生大掃除;每天3分鐘排查孽生地;積極建設0蚊場地!」
然而,許多居民都對消殺的安全性感到擔憂。在官方媒體、社交媒體中的許多照片中,都能看到消殺噴霧如霧氣般瀰漫在樹木、房屋周圍。一些小吃店在自家門口種植的植物香料,以及居民在房前屋後種植的蔬菜,也大多被以「消殺人員無法區分」為由,噴上消殺藥物。有不少居民抱怨,消殺人員直接對着行人噴灑而不避開。有路人聞了消殺藥水氣味後感到嗆鼻,還會咳嗽不止。有居民擔心寵物和孕婦的安全。
對於疑似患者、確診患者和密切接觸者的管控,也重現了不少新冠時期的手段。
7月29日至31日,順德區樂從鎮免費進行基孔肯雅熱病毒核酸篩查工作。有廣東湛江的家長反映,8月4日凌晨自己上夜班、兩孩子單獨在家時,當地村委會以排查基孔肯雅熱為由直接上門給孩子抽血。一網傳截圖顯示,珠海高新區在7月25日發布一表單,要求在7天內有佛山旅居史的人員掃碼填寫。福建福州與泉州兩地在7月底發布健康提示,提醒返回人員進行14天自我健康監測。有佛山籍旅客在深圳的酒店被拒絕入住。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對基孔肯雅熱病毒的臨床治療包括用退燒藥和最佳鎮痛藥治療發熱和關節痛,大量飲水和多休息,沒有特異性抗病毒藥物。大多數患者可以從感染中完全康復。
8月1日,佛山市市場監管局規定,市民在購買布洛芬、抗病毒口服液等在內的47項藥品時,需要配合藥店工作人員,進行掃碼實名驗證,填報相關個人信息。
確診了基孔肯雅熱的患者會被強制住院。有患者公開住院期間的賬單,四天共花費逾3000元。其中最貴的是化驗費,高達1860.6元。但住院能為患者提供的額外「治療」,也只不過是把患者隔離在蚊帳中。
這些還遠不是此次滅蚊運動的全部。和新冠疫情期間防疫人員對寵物的上門撲殺相似,滅蚊運動也很快找到了它的下一個靶子——植物。

替罪的植物
8月中旬,正在外省旅行的花藝店主理人葛茗,隔着監控看到自己在店門口培育了五年的花園被清理一空。
這家花藝店已經在佛山開了十年。2019年底,因為更喜歡老房子,主理人把店面從一個小單車房,搬到一座有逾百年歷史的房子裏。剛搬來時,花藝店附近的幾個小花園都由社區統一管理。葛茗跟社區說,她想親自將店門口的花園打造成更漂亮的風格,社區同意了。此後,花藝店門口的花園搖身一變,成為偏熱帶的田園雜木風格,街坊鄰居們和遊客們都很喜歡,經常拍照發在社交媒體上。
花藝店在8月中旬接到通知,有專家認為花園存在風險、需要修剪。花藝店按要求修剪了大葉植物。但是兩天後,四五個社區人員突然出現,直接把花園裏所有植物清理一空。理由是,明天有領導來檢查,而且這個花園本就是公家區域,花藝店無權干涉他們的愛國衛生運動。
這幾個社區人員甚至想把二樓露台的十幾盆植物也一併搬走。店員們問,為什麼不是公家領地的二樓也要清理,社區人員回答,「植物的葉子飄出來了」。
一張網傳截圖顯示,在花藝店花園被清理後沒幾天,一家青年旅舍的天台花園也被連根拔起。那天下午,在沒有收任何通知、甚至也沒有現場口頭告知的情況下,社區帶着20多人直接上了天台,以「防蚊滅蚊」為由,清除了培育五年的空中花園,其中有些花草甚至已經養了十餘年。
為了住客的舒適,這家青旅在防蚊上甚至比上級更用心。他們經常對天台花草進行打理,隔三差五噴灑菊脂類防蚊蟲劑。青旅店員給一位來陪同清理的輔警展示他們的防蚊滅蚊成果,輔警還表示了肯定。但社區卻仍然以「第二天上級部門將用無人機航拍,天台不能出現任何綠色植被」為由,對天台掃蕩一空。參與天台清理的其中一位社區男職員,疑似曾在2022年8月的疫情期間,在未通知任何人的情況下,給青旅內一位可能到過某涉疫區域的女住客房門安裝開門警報器。

最早一波對植物的清理,大多還只針對一些店家涉及的公共空間。但是很快,許多私人的植物也沒能挺過這個夏天。
一張網傳的《南莊鎮「天台晴朗」攻堅行動方案》顯示,在8月18日至8月24日期間,南莊鎮要在全鎮進行「天台清朗」行動,內容包括「雜亂堆放盆栽植物」、「種植瓜類、藤蔓類植物及搭建棚架」等在內的十個「不能有」,並要求使用無人機對天台進行巡查。
「禪城南莊」、「上善湖涌」等多個村、鎮公衆號都以圖文記錄了這次「天台清朗」行動的成效。其中不乏將居民們原本擺放整齊的花盆植物清理一空的案例,也會將部分土地進行「硬底化處理」——即圍繞無法移走的植物鋪一層水泥。
除南莊鎮外,禪城區祖廟附近的主城區,也可以看到不少被堆放在路邊的廢棄植物、土壤、花盆,有些超過一週都未被清理。若植物養在高層住宅的天台,則會出動吊車進行清理。在一些社區,花盆砸爛後,就被丟在天台,居民們得自行處理。
廣東人素來熱愛花草,每年春節前夕以「行花街」的形式求來年行好運。這次的清理,令許多園藝愛好者感到難過。
一位園藝愛好者在小紅書上寫道,過去幾年,因為工作生活壓力大,她在植物中找到很多快樂與治癒,而現在,「損失5位數也算了,最主要是內心受傷了。」有人評論說,「家門口的綠地種了15年,上禮拜,直接進了推土機。以後也不再買了。心痛。」
動物也有着和人一樣的反應。葛茗店裏的貓以前喜歡待在花園裏,身體挨着葉子睡覺。花園消失後,貓貓變得暴躁了不少,以前經常和葛茗頭碰頭,現在卻會抓她。

園藝師錢葉完全沒有想到,滅蚊會演變成滅植物。錢葉租住在一座二層獨棟小樓,也在天台上也種了十幾盆植物,包括龍眼、變葉木等。曾有居委會的人來提醒他打理,但他堅持不讓對方進屋。
錢葉強調,植物本身不會產生蚊子,只有在腐爛或有積水的情況下才會招致蚊蟲。而養花的人大多都會在花盆裏放陶粒,就是為了吸收多餘水分,花盆底部也都有排水孔。因此,只要天台地面本身沒有什麼坑坑窪窪,就不會有積水。
與在家養植物比起來,錢葉注意到,佛山市政府為了美觀,在大院門口種的一排密密麻麻的蕨類植物。然而蕨類植物才很容易招致蚊子,因為它們的生長非常需要水。
人們發現,有的植物能躲過一劫。比如常被人提起的碧桂園總部大樓。這座樓是國內首幢生態辦公大樓,通體幾乎被綠植包圍,卻沒有在這次愛國衛生運動中被清理。而在今次疫情最早的爆發地樂從鎮,登革熱、基孔肯雅熱等蚊媒傳染病定點收治醫院之一樂從醫院內部,也還保留着植物和流水構成的園林造景。
「蚊子怕金錢,錢多或者資產多的地方蚊子是不會過去的」。有網友調侃道。

愛國衛生運動傷害了誰,造福了誰
這場轟轟烈烈的愛國衛生運動帶來的實際效果,有不少是在給疫情防控「幫倒忙」。
上述花藝店的花園被清理時,有幾棵種在花盆裏的植物被店員們搶救進了倉庫。但由於倉庫不通風,也曬不到太陽,幾天過後 ,植物反而開始積水、枯萎,店員們只好再擺出來。
由於花藝店所處的街道是當地政府在推文旅時的重點項目,所以花壇也不能一直空着。清理後沒幾天,社區又自己種上了統一的紫背萬年青。在葛茗看來,毫無美感可言。
與清理植物同期進行的另一項行動,是給下水道「裝紗窗」、給井蓋小孔貼隔離膜。官方稱,這是為了「防止雨水落進去滋生蚊蟲」。
8月14日,受颱風「楊柳」帶來的3小時超200mm強降雨以及剛剛裝上的下水道「紗窗」影響,佛山市內澇嚴重。錢葉家門口的台階和門檻加起來差不多有40釐米高,當天的路面積水卻還是險些灌進家中。他在這個房子住了三年,這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
社交媒體上也有不少圖片顯示,大雨過後,許多下水道口因被落葉堵住而變成了水坑。關於這次內澇是否是由下水道「紗窗」導致,佛山水利局的回答是:降水量大,暫時沒有辦法判斷。
大量噴灑消殺藥物,也使得蚊子更快地產生了耐藥性。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鄭愛華在接受鳳凰網採訪時說,在廣東,特別是廣州,100%的蚊子都出現了抗藥性,必須要加大藥量才能夠起到效果。然而,蚊子的天敵之一蜻蜓的抗藥性很差,所以一種糟糕的可能是「蚊子還沒死,蜻蜓先死了」。
消殺藥劑的毒性也值得留意。廣州疾控中心消毒與病媒生物防制部部長李魁彪曾對《南方日報》表示,廣州對登革熱和基孔肯雅熱消殺使用的殺蟲劑主要是擬除蟲菊酯類、氯菊酯、胺菊酯等,均為低毒級別。然而,翻查國家衛健委於2024年發布的《蚊蟲化學防治技術標準》,氯菊酯的毒性屬於「中等毒」。
據2023年發表於《國際兒科學》的一項研究,擬除蟲菊酯的妊娠期暴露可導致胎兒宮內生長發育受限、畸形等,出生後暴露可導致認知發育遲緩、青春期發育異常,也可能增加罹患過敏性疾病、喘息、咳嗽、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風險。
消殺也並未真的給居民帶來乾淨的生活環境。南海區的一家培訓機構發現,每次外面一消殺,大蟑螂們就會從門縫集體往室內爬。

過度防疫造成的蝴蝶效應,還蔓延到了文旅領域。自基孔肯雅熱的爆發以來,廣州、佛山的街道上都出現了大量宣傳橫幅,佛山世博廣場、千燈湖等地標建築的大型戶外屏幕上,也高頻滾動播放着 「點蚊香、掛蚊帳」 等標語。過於密集的防疫宣傳,使得佛山地區的遊客明顯減少。有青旅店家形容,「暑假本是旅遊旺季,『肯德基熱』搞得比淡季還淡」。
本該在夏天旺盛的園藝業也滑入淡季。遭到清理後沒幾天,葛茗去過一次廣州花博園,她發現空着的大棚比疫情期間還要多,她覺得很可能是因為商戶們近期都沒有了訂單。葛茗在接新的花園設計項目時,也會先問客戶,當地有沒有毀掉花園的可能性。如果有,她寧願不賺這筆錢,也會勸客戶先停下。
防疫運動中總有產業能獲利。8月13日,禪城區發布《關於佛山市禪城區購買區級應急消殺儀器設備項目採購結果公示》,採購金額為177,700元,中標供應商為佛山市珈曉環境科技有限公司。據天眼查顯示,該公司成立於2021年,企業註冊資本3萬人民幣,超過了8%的廣東省同行。該公司參與招投標項目3次,此次是第一次中標。
7月31日,廣東省政府採購中心發布《基孔肯雅病毒核酸測試試劑緊急採購項目競爭性談判公告》,採購數量為20萬人份,品目預算為2,800,000元。採購後的試劑盒將全部配送至廣東省21家地市疾控中心,其中配送至佛山市的數量最多,為3.8萬人份。
最終廣州意達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總價296,000元中標,單價僅為1.48元/人份,是目前該類試劑盒中標最低價。據天眼查顯示,這家公司於2022年底成立,參保人數只有3人。中標品牌「青草基因」於2023年底成立,參保人數只有1人,並且沒有國家藥監局第三類醫療器械註冊證、生產許可證和經營許可證。
一位診斷試劑行業人士對《第一財經》表示,無註冊證的產品不能進入醫療機構,只能運用於科研實驗及疾控監測等場所,且不能出具檢測報告。而基孔肯雅熱病毒有明顯的季節性,其市場規模很難評估,所以企業一般不會對此類產品進行研發申報。
這位行業人士也指出,要想申請註冊證需要在三個不同的醫療機構做臨床試驗,每個機構試驗人數不少於200人,這筆費用至少需要百萬元級別。而在8月20日,廣州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再次緊急採購基孔肯雅病毒核酸檢測試劑,其最高限價被定在1.5元/人份。價格的持續壓低,將更不利於企業推進產品的註冊。
氣候變暖,蚊子活躍,滅蚊技術準備好了嗎?
基孔肯雅病毒最早於1952年在坦桑尼亞聯合共和國被發現,以往主要在美洲、亞洲和非洲大規模爆發。「基孔肯雅熱」這個名字也來源於坦桑尼亞南部基馬孔德語中的一個詞,意思是「變得扭曲」,用於描述患有嚴重關節痛的感染者彎腰的樣子。
據世界衛生組織,自2004年以來,基孔肯雅病毒的爆發變得更加頻繁和廣泛。2025年1月至6月,全球14個國家和地區報告了約22萬感染病例和80例死亡病例。
此次的佛山疫情並非基孔肯雅熱在中國第一次出現。2008年3月4日,廣州白雲機場出現中國內地首例輸入性基孔肯雅熱病例。2010年9月至10月,廣東東莞發生中國境內首次社區爆發疫情,共發現病例253例。此後全國至少16個省、直轄市、自治區內均出現過輸入性病例,有省份發生過本地流行,但均未有過如此大規模的愛國衛生統一運動。

國際非政府環保組織「綠色和平」氣候項目組對端傳媒表示,在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廣東地區高溫季延長,蚊子的活躍期延長。
根據《2024年廣東省氣候變化監測公報》,1961-2024年,廣東年平均氣溫每10年升高0.2℃。通過對中國259個監測點的白紋伊蚊種群監測發現,冬季溫度對白紋伊蚊分布的影響最大,冬季至早春(11月至次年2月)溫度與蚊媒密度呈顯著正相關(預測準確率達93.0-98.8%),溫度越高則蚊媒密度越高。
廣東冬季升溫速度快,每10年升溫達0.27℃,低溫日數顯著減少,最低氣溫顯著增高,也會使蚊蟲的越冬成活率增加。同時,極端強降雨的頻率和強度增加也有影響。廣東暴雨日數每10年增加0.2天,且開汛日期每10年提前1.2 天,導致積水頻繁出現,為蚊子提供了繁殖場所。
2021年綠色和平發布的《與洪共存——中國主要城市區域氣候變化風險評估及未來情景預測》報告指出,到21世紀末,廣東省平均溫度增加將達到1.9-2.0℃,廣東省東南沿海的夏季日數將可能增加40天以上。這樣的氣候變化趨勢或會進一步促進蚊蟲繁殖。
在未來,面臨蚊媒傳染病威脅的可能不僅僅是廣東。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寄生蟲病預防控制所的焦澤瑞等人分析發現,相較2000-2004年,2015-2019年暖溫帶半溼潤地區的白紋伊蚊分布面積佔比由20.2%增加至30.2%,該區域主要包括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河南、山西和甘肅東南部等地。結合其他研究可見,過往人們以為只會在南方出現的蚊子,正在集體北上。
針對蚊媒傳染病的治理手段正在不斷進化。在廣東當地,就有不少正在進行的新型滅蚊技術研究。
其中一支團隊由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自然科學院教授奚志勇領銜。他的策略是先讓大量雄蚊在實驗室內感染胞內共生菌沃爾巴克氏體(Wolbachia),再將其放回野外。雄蚊本身並不吸血,被感染的雄蚊與野外雌蚊交配後,雌蚊無法產生後代;如果與同樣感染了這種菌的雌蚊交配,可產生子代,但子代都攜這種菌。他曾在《科學》、《自然》等雜誌刊發與這項技術相關的研究成果。
2016年至2017年間,奚志勇團隊在廣州兩個小島上投放了上億隻感染了沃爾巴克氏體的白紋伊蚊雄蚊,在這兩處試驗區,白紋伊蚊孵化的野生幼蟲數年度平均降低逾94%,超過13周時間裏完全沒有白紋伊蚊卵的孵化。
根據《三聯生活週刊》報道,中山大學醫學院副教授張東京也在研究一種「昆蟲不育」技術(Sterile Insect Technique,SIT)。簡單來說,就是先在實驗室裏用核輻照處理海量的雄蚊成蟲,然後把它們釋放到目標區域,希望它們和野生雌蚊交配,生下一堆不育的卵。

這些技術在國際上有着不少討論和嘗試。例如美國夏威夷政府就曾與奚志勇合作,拯救夏威夷島上因蚊媒傳染病而瀕臨滅絕的鳥類。新加坡環保署也使用了由奚志勇團隊所提供的、感染了沃爾巴克氏體的蚊株。張東京的技術有着國際原子能機構的背書,他同時還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和蓋茨基金會的聯合資助下,研究如何將輻照SIT技術應用於傳播瘧疾的斯氏按蚊。
但這些技術在中國,還遠未被公衆所熟知。張東京曾對媒體說,每當他們想申請野外釋放時,總會有一部分人站出來反對,所以必須做好社區溝通工作。
被選中的「生物技術」
此次政府的滅蚊行動中,幾乎沒有進行對上述技術的科普。
張東京及其團隊正在研究另一項技術,在此次的防疫過程中得到了小規模的使用。7月30日,他們在佛山三水區釋放了75只精心培育的華麗巨蚊幼蟲。張東京對《羊城晚報》介紹,根據實驗室數據,一條華麗巨蚊幼蟲在長成蛹的約3周時間裏,至少可以吃掉80-100條伊蚊幼蟲。不過,他也坦言,這是團隊首次在野外釋放華麗巨蚊幼蟲,具體效果還需進一步檢測。
相比於實驗室中的研究,此次防疫中被宣傳得更密集的,其實是另外兩種「生物技術」。
7月23日至7月24日,佛山市禪城區城市管理和綜合執法局在亞洲藝術公園和中山公園共投放5200條「滅蚊魚」,包括鰱魚、拉利毛足鱸和土鯪魚。他們稱這是當地第一次嘗試這種防蚊方式,旨在降低蚊蟲孳生密度,從源頭切斷蚊媒傳染病的傳播鏈條。三天後,廣州市人民公園也採取了這一做法。

為了得知這些措施的是否安全、效果如何,《南方都市報》採訪了病媒生物控制專家嚴子鏘。嚴子鏘表示,本次疫情的傳播媒介白紋伊蚊是一種典型的容器型蚊種,其孳生場所包括室內和室外多種人工或天然的靜滯小水體,而並非水塘、水溝、下水道等。因此在水塘等環境投放所謂「滅蚊魚」,對伊蚊幼蟲的控制毫無作用。
中國水產學會外來水生物種科普團隊成員、微博科普KOL「不對勁不帶你」也在上述報道中指出,孑孓(蚊子幼蟲)一般生活在水體上層,而土鯪魚一般活動於水體中下層,與孑孓的分布水層不甚吻合;鰱魚則為濾食性魚類,基本不會主動捕食孑孓;毛足鱸雖然有捕食蚊子幼蟲的能力,但並非華南地區的原生水生物種,因此可能會對原生物種的生存造成威脅,也不排除會出現外溢並造成入侵的可能。
另外,7月30日,禪城區城市管理和綜合執法局,又在亞洲藝術公園的兩處綠地中,種植了600株艾草和薄荷,稱這形成了一小片兼具「觀賞性」與「擬帶有功能性」的驅蚊植物帶,並強調薄荷中含有的薄荷油、薄荷醇等多種物質具有驅蚊特性。
就有效的驅蚊植物,在十餘年前,武漢市疾控中心消毒與病媒生物防治科專家吳太平就曾對媒體說,他從來不用艾草驅蚊,「效果太微弱了,不推薦老百姓使用」。
根據《自然》雜誌發表過的一項研究,薄荷油、薄荷醇等成分的確具有驅蚊效果。而薄荷有不同品種,最常見是綠薄荷,但其只含有少量的薄荷油和薄荷醇。含有大量薄荷油、薄荷醇的品種是胡椒薄荷。目前佛山城管並未公布其種植的是哪個品種的薄荷。
退一步說,如果無法驅蚊,那些植物是否能如官方所言「兼具觀賞性」?9月1日,亞洲藝術公園內新種植的一片約五平米的薄荷,大多已經乾枯,並布滿蟲洞。

一座有「潔癖」的城市
佛山如此賣力地發起「除四害」模式的「愛國衛生運動」,或許與歷史淵源不無關聯。
根據澎湃新聞2017年的報道,時任全國人大代表龍國英表示,關於「愛國衛生運動」相關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抗日戰爭和第二次國共內戰時期。1941年,陝甘寧邊區成立防疫委員會,開展以滅蠅、滅鼠,防止鼠疫、霍亂為工作中心的軍民衛生運動。
1952年朝鮮戰爭期間,中共聲稱美軍飛機共14批148架次在2月29日侵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安東(丹東)、撫順、鳳城等地播撒帶有細菌、病毒的昆蟲。當年3月1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決定成立中央防疫委員會,任務是領導反細菌戰,開展愛國衛生運動。不過對於美軍播撒昆蟲事件的真實性,學術界至今未有定論。
同年,各地方政府陸續成立相應的防疫機構,後改稱「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自此,「衛生工作與群衆運動相結合」被確定為中國衛生工作四大方針之一。1955年,中共中央發出通知,給愛國衛生運動提出了「除四害」的任務。
佛山在愛國衛生運動初期就表現積極。根據《佛山日報》,1958年,佛山市開展「大戰45天,廁所大革命」、「苦幹60天,根治下水道」等運動。1958年7月,佛山被授予「廣東省轄區除四害講衛生流動紅旗獎」第一名。1960年3月,在周恩來的倡議下,全國城市愛國衛生運動現場會議在佛山召開,並將首面「全國愛國衛生運動紅旗市」的殊榮授予佛山。
1966年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時期,愛國衛生工作受到衝擊,但周恩來多次指示應繼續開展。文革結束後,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被保留,但其聲勢不再像早期那樣高漲。後來開展過的活動主要有1978年的「城市重點整治環境衛生,農村管好水、糞,標本兼治」;1981年與9個部門聯合開展「五講四美」文明禮貌活動等。
2013年,調整後的全國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辦公室,即疾病預防控制局,是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內設機構之一。
2025年8月7日,佛山在全市範圍內開展愛國衛生運動統一行動,期間特意將國家疾控局副局長孫陽、市委書記唐屹峰、市長白濤等官員都「帶頭下沉基層一線」,與市民一起整治衛生,作為政績來宣傳。
如果再回看歷史,在1958年,佛山就曾發布《關於徹底處理室內污水嚴格防止蚊子孳生的規定》,並由市長鄧振南簽署。
只不過,70年後佛山是否還能再拿一次「全國愛國衛生運動紅旗市」的表彰,誰也不得而知。

「心死了一次」
愛國衛生運動持續近兩個月後,許多人萌生出想要離開的念頭。
花藝店所在的街區業態豐富,布滿茶室、咖啡館和酒館。花藝店運營穩定,常被當地領導帶着更大的領導來參觀。文旅部門需要業績的時候,也會帶着官方媒體來此拍攝素材。
數月前,有個領導突然過來說,最近又有領導來檢查,想把一個寫着「美麗庭院獎」的牌子掛在店門口。葛茗答應了,也在檢查的當天掛上去了,但她並不認可這種為了給領導看而發的獎,因此一檢查完就撤下了牌子。
在花園被清空後,她反而把牌子掛了出來,用於諷刺這次事件。她在一個和領導們溝通的微信群裏說,「請各位領導以後不要再帶別的領導來了」,隨後退出群聊。
半年前,葛茗也因植物問題與社區人員有過一次衝突。當時她在花園的榕樹下種了一顆爬藤植物黑眼蘇珊,等長成後能開出雛菊樣的花朵。三個月後,爬藤雖然還未開很多花,但已經長得綠油油的了。但有一天葛茗回店裏的時候卻發現,它被人扯下來扔在了地上。
她去問社區裏的一位小領導爬藤被扯下的原因,領導回答說,這是一個很可怕的入侵植物。儘管她給領導解釋了黑眼蘇珊不是入侵植物,領導還是拉不下面子來,態度也很差。最後葛茗直接把植物甩在了領導臉上,領導就來扯葛茗的頭髮。
事情最後的解決方案,是別的部門的人過來跟葛茗道歉。但聊完之後葛茗才明白過來,道歉是因為怕她不再「更新樹樁」。
「更新樹樁」是一項葛茗進行了一年多的公共藝術創作。2024年的4月,一次強對流天氣後,佛山街道上的一棵樹被吹倒了。這棵樹是葛茗非常喜歡的白千層樹,花語是「忠實的守護者」。樹樁留下的切口很像一個花器,她便想到,以在枯木上插花的方式來紀念這棵樹。
她用百合、紅掌、玫瑰、噴泉草、繡球、天堂鳥等花材共同完成了第一次插花後,不僅被許多路人喜歡,也被政府表揚。一般來說,樹樁倒了後相關部門會重新種上新的樹,但為了葛茗能繼續更新插花,政府把樹樁留了下來。
在隨後的一年多時間裏,葛茗更新了30多次樹樁插花。每次的製作時間需要一兩個小時到一兩天不等,購買花材的費用多為三到五百,都是自費。

在這次清理事件之後,葛茗覺得自己的心死了一次,再做樹樁插花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她在社交媒體上說,「從此不再更新樹樁」。評論區有人回覆,「很遺憾以後看不到嶄新面目的樹樁,但是支持姐姐的決定」。
葛茗的老家不在廣東,她在佛山成家、經營花店已超過十年。去年,她就和家人計劃搬去雲南生活,但又一直捨不得佛山的生活和店面。今年的清理,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
錢葉和岳路也有同樣的感受。錢葉想要換一個對植物更友好的地方生活。岳路想起2020年初疫情剛爆發時,她借住在上海的朋友家、到處都買不到口罩的那段時間。後來,她終於買了一張大年初一早上的車票,離開了上海。現在她才來到佛山居住兩個月,再一次萌生出離開的想法。
8月26日下午,佛山政府召開基孔肯雅熱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稱,截至8月25日,全市每日新增報告病例連續9天維持在50例以下,進入疫情低水平散發狀態,因此決定終止佛山市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Ⅲ級響應。

許多人認為,這意味着這次防疫行動的結束。但事實並不完全如此。
在之後的一週多時間裏,禪城區一小區的住戶仍在「單車房消殺溝通群」中收到不止一次「請各位居民打開單車房門、樓道門配合消殺」的通知。單車房是佛山許多老小區都會給業主配備的一間四五平米左右的平房或門臉,被用來停放單車、當倉庫,或租給咖啡館等作為店面。在此次防疫運動初期,不少社區就已開始對單車房進行消殺。另外,仍有官方公衆號發布正在開展基孔肯雅熱疫情處置的區域名單。
這些與終止Ⅲ級響應的決定並不矛盾。因為在8月26日的發布會中,佛山政府還同時提到,「疫情防控策略由應急處置轉為常態化防控」。
終止Ⅲ級響應的前一天,8月25日,佛山市人大常委會會議通過了一項《關於加強病媒生物預防控制的決定》,要求市、區人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做好的工作中,第一項便是「建立愛國衛生工作統籌協調監督機制,充分發揮組織動員全社會參與愛國衛生運動的長效作用」。
其實,在8月16日,順德區衛生健康局發表過的一篇題為《愛國就是愛己:從基孔肯雅熱防控,看全民健康共同體建設》的文章,早已預示了這一結局。
這篇文章中提到,愛國衛生運動,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程」。
(葛茗、錢葉、岳路為化名)
爱国卫生运动这个表达真是令人十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