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底,广东佛山的民众在告别口罩与棉签两年半后,再次迎来一场新的防疫运动。这次要防的,是无处不在的蚊子。
7月15日,佛山市顺德区卫生健康局通报,该区在7月8日发现一起境外输入引起的基孔肯雅热本地疫情。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基孔肯雅热是由基孔肯雅病毒引起的疾病,主要由埃及伊蚊(Aedes aegypti)和白纹伊蚊(Aedes albopictus)传播,其特征是突然发热,经常伴有严重关节痛,也有患者无症状感染。
正值夏季,台风“韦帕”、“杨柳”导致广东连续降雨,疫情扩散得非常迅速。在首次通报病例的7月15日当天,顺德全区已经累计报告确诊病例478例。到了7月19日,佛山累计报告确诊病例1873例,其中顺德区多达1790例。
尽管在佛山的通报中,所有病例均为轻症病例,无重症和死亡病例,但这是新冠三年后首次出现扩散得如此迅速的传染病,佛山当局显然非常重视。7月18日至19日,佛山禅城区、南海区和顺德区发布《告全体市民书》,号召开展以清除蚊虫孳生地和杀灭成蚊为重点的爱国卫生运动。7月29日,佛山市政府宣布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
此后,疫情并未发生进一步的大规模扩散。来到8月中旬,根据广东疾控局的通告,疫情已呈平稳态势。临近佛山的广州、东莞、中山等地,都只出现过少数病例。许多佛山居民也都表示,从8月初开始,他们感觉到蚊子已经少了许多。
但吊诡的是,佛山的防疫势头却在此时不降反增。如同以往的任何一场运动一样,这次的爱国卫生运动一旦开始,就难以停下来了。

“爱国卫生运动统一行动”开启,新冠记忆袭来
根据国家卫健委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于7月31日发布的《基孔肯雅热诊疗方案(2025年版)》,基孔肯雅热的预防主要措施包括:及时清除蚊虫孳生地,降低蚊媒密度;个人应使用蚊香、驱避剂、蚊帐等方式驱蚊、灭蚊和防蚊等。
基孔肯雅热的主要传播媒介白纹伊蚊偏好在小型容器中孳生,比如花盆托盘、水桶、树洞、屋顶积水、排水管道等。因此,翻盆倒罐清积水是防疫过程中的重中之重。
这一预防措施本身并无不妥。然而在具体的实施中,很快引起了比感染病毒本身更大的恐慌。
7月31日起,佛山全市启动为期一周的“成蚊消杀重点攻坚行动”,采取包括“点蚊香,挂蚊帐”在内的“七天七招工作法”。每天早晚两个时段,工作人员会在小区、公园等地集中灭成蚊。有些地区还会入户消杀。
参与灭蚊和消杀工作的群体非常多样。佛山市城管局牵头,联合军分区预备役团和市卫健局组建了一支民兵消杀队伍。一位快要退休的60岁老法官,因被安排外出参加灭蚊,而无法及时给案件出判决。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因将党组织转入了社区,就被社区以给政审考核差评为由威胁,强制参与灭蚊志愿活动。社交媒体上出现了许多招募消杀工作人员的帖子,工作时长多为6-8小时/天,待遇多为40元/小时左右。顺德区教育局发动了56家中小学校和幼儿园超3.3万名学生及其家庭参与到“清积水”打卡行动中。
许多基层人员心生抱怨。有人称,他们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放假,每天都在给家家户户倒积水,但倒完了很快又会下雨。如果有哪户被检查出有积水,负责的工作人员就要被通报、纪检介入、劝退。不少居民把对这项政策的不满发泄在基层工作人员身上。

过度的防疫唤起了不少人们熟悉的新冠记忆。
入户宣传、检查和消杀,让一些居民感到边界被破坏。住在南海区的租户岳路告诉我们,从8月1日开始的一周时间里,她至少被居委会敲门三次。刚开始她总是假装不在家,居委会便会在门口留下一张提示防范蚊媒传染病的纸条。但后来居委会跑去问房东她在家的时间,专门在对应的时间上门。
最后进入岳路家检查的工作人员是两位男性,他们不仅检查水池、卫生间、阳台等地是否有积水,还问她平时是几个人住、为什么晚上总不在家。岳路是一名年轻的独居女性,这些问题让她觉得被侵犯隐私。
其他独居女性也曾在社交媒体上称,在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仅因居委会敲门时没有开门,就被房东直接用钥匙开门进来检查有无积水。
广东地区有拜土地公的习俗,仪式中要给土地公敬上酒或清水三杯。有社交媒体用户晒出照片,自家门口用来供奉土地公的三个杯子被倒扣。还有人提到,领导要求他们在路上看到死掉的“非洲大蜗牛”时,要把蜗牛尸体扶正,不然蜗牛壳会积水。
对于不配合防疫工作的居民,各地的惩罚手段毫不手软。祖庙街道连夜升级改造“出入关”防护网。五顶岗村设置了入户调查、宣传、消杀三支小分队,并结合“红黑榜”制度,对村内卫生黑点进行公示。因防疫不力,佛山多家单位被依照《广东省爱国卫生工作条例》等法律法规,予以行政处罚。南海桂城社区对5家拒不配合防疫工作的出租屋“果断实施断电处置”。“顺德普法”公众号以连环画的形式告诫市民,若居民因不配合而引起了疫情传播,将有可能承担刑事责任。
至于那些配合了消杀的商家和居民,门口会被贴上“无积水 放心户”和“已消杀”的纸条,并标注消杀次数和日期。

除佛山外,8月8日至8月10日,广州、东莞、中山等地也开展了爱国卫生运动统一行动。多地跟随佛山传播“1130”口诀,即“上下班1分钟清积水;每周1次卫生大扫除;每天3分钟排查孽生地;积极建设0蚊场地!”
然而,许多居民都对消杀的安全性感到担忧。在官方媒体、社交媒体中的许多照片中,都能看到消杀喷雾如雾气般弥漫在树木、房屋周围。一些小吃店在自家门口种植的植物香料,以及居民在房前屋后种植的蔬菜,也大多被以“消杀人员无法区分”为由,喷上消杀药物。有不少居民抱怨,消杀人员直接对着行人喷洒而不避开。有路人闻了消杀药水气味后感到呛鼻,还会咳嗽不止。有居民担心宠物和孕妇的安全。
对于疑似患者、确诊患者和密切接触者的管控,也重现了不少新冠时期的手段。
7月29日至31日,顺德区乐从镇免费进行基孔肯雅热病毒核酸筛查工作。有广东湛江的家长反映,8月4日凌晨自己上夜班、两孩子单独在家时,当地村委会以排查基孔肯雅热为由直接上门给孩子抽血。一网传截图显示,珠海高新区在7月25日发布一表单,要求在7天内有佛山旅居史的人员扫码填写。福建福州与泉州两地在7月底发布健康提示,提醒返回人员进行14天自我健康监测。有佛山籍旅客在深圳的酒店被拒绝入住。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对基孔肯雅热病毒的临床治疗包括用退烧药和最佳镇痛药治疗发热和关节痛,大量饮水和多休息,没有特异性抗病毒药物。大多数患者可以从感染中完全康复。
8月1日,佛山市市场监管局规定,市民在购买布洛芬、抗病毒口服液等在内的47项药品时,需要配合药店工作人员,进行扫码实名验证,填报相关个人信息。
确诊了基孔肯雅热的患者会被强制住院。有患者公开住院期间的账单,四天共花费逾3000元。其中最贵的是化验费,高达1860.6元。但住院能为患者提供的额外“治疗”,也只不过是把患者隔离在蚊帐中。
这些还远不是此次灭蚊运动的全部。和新冠疫情期间防疫人员对宠物的上门扑杀相似,灭蚊运动也很快找到了它的下一个靶子——植物。

替罪的植物
8月中旬,正在外省旅行的花艺店主理人葛茗,隔着监控看到自己在店门口培育了五年的花园被清理一空。
这家花艺店已经在佛山开了十年。2019年底,因为更喜欢老房子,主理人把店面从一个小单车房,搬到一座有逾百年历史的房子里。刚搬来时,花艺店附近的几个小花园都由社区统一管理。葛茗跟社区说,她想亲自将店门口的花园打造成更漂亮的风格,社区同意了。此后,花艺店门口的花园摇身一变,成为偏热带的田园杂木风格,街坊邻居们和游客们都很喜欢,经常拍照发在社交媒体上。
花艺店在8月中旬接到通知,有专家认为花园存在风险、需要修剪。花艺店按要求修剪了大叶植物。但是两天后,四五个社区人员突然出现,直接把花园里所有植物清理一空。理由是,明天有领导来检查,而且这个花园本就是公家区域,花艺店无权干涉他们的爱国卫生运动。
这几个社区人员甚至想把二楼露台的十几盆植物也一并搬走。店员们问,为什么不是公家领地的二楼也要清理,社区人员回答,“植物的叶子飘出来了”。
一张网传截图显示,在花艺店花园被清理后没几天,一家青年旅舍的天台花园也被连根拔起。那天下午,在没有收任何通知、甚至也没有现场口头告知的情况下,社区带着20多人直接上了天台,以“防蚊灭蚊”为由,清除了培育五年的空中花园,其中有些花草甚至已经养了十余年。
为了住客的舒适,这家青旅在防蚊上甚至比上级更用心。他们经常对天台花草进行打理,隔三差五喷洒菊脂类防蚊虫剂。青旅店员给一位来陪同清理的辅警展示他们的防蚊灭蚊成果,辅警还表示了肯定。但社区却仍然以“第二天上级部门将用无人机航拍,天台不能出现任何绿色植被”为由,对天台扫荡一空。参与天台清理的其中一位社区男职员,疑似曾在2022年8月的疫情期间,在未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给青旅内一位可能到过某涉疫区域的女住客房门安装开门警报器。

最早一波对植物的清理,大多还只针对一些店家涉及的公共空间。但是很快,许多私人的植物也没能挺过这个夏天。
一张网传的《南庄镇“天台晴朗”攻坚行动方案》显示,在8月18日至8月24日期间,南庄镇要在全镇进行“天台清朗”行动,内容包括“杂乱堆放盆栽植物”、“种植瓜类、藤蔓类植物及搭建棚架”等在内的十个“不能有”,并要求使用无人机对天台进行巡查。
“禅城南庄”、“上善湖涌”等多个村、镇公众号都以图文记录了这次“天台清朗”行动的成效。其中不乏将居民们原本摆放整齐的花盆植物清理一空的案例,也会将部分土地进行“硬底化处理”——即围绕无法移走的植物铺一层水泥。
除南庄镇外,禅城区祖庙附近的主城区,也可以看到不少被堆放在路边的废弃植物、土壤、花盆,有些超过一周都未被清理。若植物养在高层住宅的天台,则会出动吊车进行清理。在一些社区,花盆砸烂后,就被丢在天台,居民们得自行处理。
广东人素来热爱花草,每年春节前夕以“行花街”的形式求来年行好运。这次的清理,令许多园艺爱好者感到难过。
一位园艺爱好者在小红书上写道,过去几年,因为工作生活压力大,她在植物中找到很多快乐与治愈,而现在,“损失5位数也算了,最主要是内心受伤了。”有人评论说,“家门口的绿地种了15年,上礼拜,直接进了推土机。以后也不再买了。心痛。”
动物也有着和人一样的反应。葛茗店里的猫以前喜欢待在花园里,身体挨着叶子睡觉。花园消失后,猫猫变得暴躁了不少,以前经常和葛茗头碰头,现在却会抓她。

园艺师钱叶完全没有想到,灭蚊会演变成灭植物。钱叶租住在一座二层独栋小楼,也在天台上也种了十几盆植物,包括龙眼、变叶木等。曾有居委会的人来提醒他打理,但他坚持不让对方进屋。
钱叶强调,植物本身不会产生蚊子,只有在腐烂或有积水的情况下才会招致蚊虫。而养花的人大多都会在花盆里放陶粒,就是为了吸收多余水分,花盆底部也都有排水孔。因此,只要天台地面本身没有什么坑坑洼洼,就不会有积水。
与在家养植物比起来,钱叶注意到,佛山市政府为了美观,在大院门口种的一排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然而蕨类植物才很容易招致蚊子,因为它们的生长非常需要水。
人们发现,有的植物能躲过一劫。比如常被人提起的碧桂园总部大楼。这座楼是国内首幢生态办公大楼,通体几乎被绿植包围,却没有在这次爱国卫生运动中被清理。而在今次疫情最早的爆发地乐从镇,登革热、基孔肯雅热等蚊媒传染病定点收治医院之一乐从医院内部,也还保留着植物和流水构成的园林造景。
“蚊子怕金钱,钱多或者资产多的地方蚊子是不会过去的”。有网友调侃道。

爱国卫生运动伤害了谁,造福了谁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运动带来的实际效果,有不少是在给疫情防控“帮倒忙”。
上述花艺店的花园被清理时,有几棵种在花盆里的植物被店员们抢救进了仓库。但由于仓库不通风,也晒不到太阳,几天过后 ,植物反而开始积水、枯萎,店员们只好再摆出来。
由于花艺店所处的街道是当地政府在推文旅时的重点项目,所以花坛也不能一直空着。清理后没几天,社区又自己种上了统一的紫背万年青。在葛茗看来,毫无美感可言。
与清理植物同期进行的另一项行动,是给下水道“装纱窗”、给井盖小孔贴隔离膜。官方称,这是为了“防止雨水落进去滋生蚊虫”。
8月14日,受台风“杨柳”带来的3小时超200mm强降雨以及刚刚装上的下水道“纱窗”影响,佛山市内涝严重。钱叶家门口的台阶和门槛加起来差不多有40厘米高,当天的路面积水却还是险些灌进家中。他在这个房子住了三年,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社交媒体上也有不少图片显示,大雨过后,许多下水道口因被落叶堵住而变成了水坑。关于这次内涝是否是由下水道“纱窗”导致,佛山水利局的回答是:降水量大,暂时没有办法判断。
大量喷洒消杀药物,也使得蚊子更快地产生了耐药性。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郑爱华在接受凤凰网采访时说,在广东,特别是广州,100%的蚊子都出现了抗药性,必须要加大药量才能够起到效果。然而,蚊子的天敌之一蜻蜓的抗药性很差,所以一种糟糕的可能是“蚊子还没死,蜻蜓先死了”。
消杀药剂的毒性也值得留意。广州疾控中心消毒与病媒生物防制部部长李魁彪曾对《南方日报》表示,广州对登革热和基孔肯雅热消杀使用的杀虫剂主要是拟除虫菊酯类、氯菊酯、胺菊酯等,均为低毒级别。然而,翻查国家卫健委于2024年发布的《蚊虫化学防治技术标准》,氯菊酯的毒性属于“中等毒”。
据2023年发表于《国际儿科学》的一项研究,拟除虫菊酯的妊娠期暴露可导致胎儿宫内生长发育受限、畸形等,出生后暴露可导致认知发育迟缓、青春期发育异常,也可能增加罹患过敏性疾病、喘息、咳嗽、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风险。
消杀也并未真的给居民带来干净的生活环境。南海区的一家培训机构发现,每次外面一消杀,大蟑螂们就会从门缝集体往室内爬。

过度防疫造成的蝴蝶效应,还蔓延到了文旅领域。自基孔肯雅热的爆发以来,广州、佛山的街道上都出现了大量宣传横幅,佛山世博广场、千灯湖等地标建筑的大型户外屏幕上,也高频滚动播放着 “点蚊香、挂蚊帐” 等标语。过于密集的防疫宣传,使得佛山地区的游客明显减少。有青旅店家形容,“暑假本是旅游旺季,‘肯德基热’搞得比淡季还淡”。
本该在夏天旺盛的园艺业也滑入淡季。遭到清理后没几天,葛茗去过一次广州花博园,她发现空着的大棚比疫情期间还要多,她觉得很可能是因为商户们近期都没有了订单。葛茗在接新的花园设计项目时,也会先问客户,当地有没有毁掉花园的可能性。如果有,她宁愿不赚这笔钱,也会劝客户先停下。
防疫运动中总有产业能获利。8月13日,禅城区发布《关于佛山市禅城区购买区级应急消杀仪器设备项目采购结果公示》,采购金额为177,700元,中标供应商为佛山市珈晓环境科技有限公司。据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21年,企业注册资本3万人民币,超过了8%的广东省同行。该公司参与招投标项目3次,此次是第一次中标。
7月31日,广东省政府采购中心发布《基孔肯雅病毒核酸测试试剂紧急采购项目竞争性谈判公告》,采购数量为20万人份,品目预算为2,800,000元。采购后的试剂盒将全部配送至广东省21家地市疾控中心,其中配送至佛山市的数量最多,为3.8万人份。
最终广州意达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总价296,000元中标,单价仅为1.48元/人份,是目前该类试剂盒中标最低价。据天眼查显示,这家公司于2022年底成立,参保人数只有3人。中标品牌“青草基因”于2023年底成立,参保人数只有1人,并且没有国家药监局第三类医疗器械注册证、生产许可证和经营许可证。
一位诊断试剂行业人士对《第一财经》表示,无注册证的产品不能进入医疗机构,只能运用于科研实验及疾控监测等场所,且不能出具检测报告。而基孔肯雅热病毒有明显的季节性,其市场规模很难评估,所以企业一般不会对此类产品进行研发申报。
这位行业人士也指出,要想申请注册证需要在三个不同的医疗机构做临床试验,每个机构试验人数不少于200人,这笔费用至少需要百万元级别。而在8月20日,广州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再次紧急采购基孔肯雅病毒核酸检测试剂,其最高限价被定在1.5元/人份。价格的持续压低,将更不利于企业推进产品的注册。
气候变暖,蚊子活跃,灭蚊技术准备好了吗?
基孔肯雅病毒最早于1952年在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被发现,以往主要在美洲、亚洲和非洲大规模爆发。“基孔肯雅热”这个名字也来源于坦桑尼亚南部基马孔德语中的一个词,意思是“变得扭曲”,用于描述患有严重关节痛的感染者弯腰的样子。
据世界卫生组织,自2004年以来,基孔肯雅病毒的爆发变得更加频繁和广泛。2025年1月至6月,全球14个国家和地区报告了约22万感染病例和80例死亡病例。
此次的佛山疫情并非基孔肯雅热在中国第一次出现。2008年3月4日,广州白云机场出现中国内地首例输入性基孔肯雅热病例。2010年9月至10月,广东东莞发生中国境内首次社区爆发疫情,共发现病例253例。此后全国至少16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内均出现过输入性病例,有省份发生过本地流行,但均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爱国卫生统一运动。

国际非政府环保组织“绿色和平”气候项目组对端传媒表示,在全球气候变暖的背景下,广东地区高温季延长,蚊子的活跃期延长。
根据《2024年广东省气候变化监测公报》,1961-2024年,广东年平均气温每10年升高0.2℃。通过对中国259个监测点的白纹伊蚊种群监测发现,冬季温度对白纹伊蚊分布的影响最大,冬季至早春(11月至次年2月)温度与蚊媒密度呈显著正相关(预测准确率达93.0-98.8%),温度越高则蚊媒密度越高。
广东冬季升温速度快,每10年升温达0.27℃,低温日数显著减少,最低气温显著增高,也会使蚊虫的越冬成活率增加。同时,极端强降雨的频率和强度增加也有影响。广东暴雨日数每10年增加0.2天,且开汛日期每10年提前1.2 天,导致积水频繁出现,为蚊子提供了繁殖场所。
2021年绿色和平发布的《与洪共存——中国主要城市区域气候变化风险评估及未来情景预测》报告指出,到21世纪末,广东省平均温度增加将达到1.9-2.0℃,广东省东南沿海的夏季日数将可能增加40天以上。这样的气候变化趋势或会进一步促进蚊虫繁殖。
在未来,面临蚊媒传染病威胁的可能不仅仅是广东。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寄生虫病预防控制所的焦泽瑞等人分析发现,相较2000-2004年,2015-2019年暖温带半湿润地区的白纹伊蚊分布面积占比由20.2%增加至30.2%,该区域主要包括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河南、山西和甘肃东南部等地。结合其他研究可见,过往人们以为只会在南方出现的蚊子,正在集体北上。
针对蚊媒传染病的治理手段正在不断进化。在广东当地,就有不少正在进行的新型灭蚊技术研究。
其中一支团队由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自然科学院教授奚志勇领衔。他的策略是先让大量雄蚊在实验室内感染胞内共生菌沃尔巴克氏体(Wolbachia),再将其放回野外。雄蚊本身并不吸血,被感染的雄蚊与野外雌蚊交配后,雌蚊无法产生后代;如果与同样感染了这种菌的雌蚊交配,可产生子代,但子代都携这种菌。他曾在《科学》、《自然》等杂志刊发与这项技术相关的研究成果。
2016年至2017年间,奚志勇团队在广州两个小岛上投放了上亿只感染了沃尔巴克氏体的白纹伊蚊雄蚊,在这两处试验区,白纹伊蚊孵化的野生幼虫数年度平均降低逾94%,超过13周时间里完全没有白纹伊蚊卵的孵化。
根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中山大学医学院副教授张东京也在研究一种“昆虫不育”技术(Sterile Insect Technique,SIT)。简单来说,就是先在实验室里用核辐照处理海量的雄蚊成虫,然后把它们释放到目标区域,希望它们和野生雌蚊交配,生下一堆不育的卵。

这些技术在国际上有着不少讨论和尝试。例如美国夏威夷政府就曾与奚志勇合作,拯救夏威夷岛上因蚊媒传染病而濒临灭绝的鸟类。新加坡环保署也使用了由奚志勇团队所提供的、感染了沃尔巴克氏体的蚊株。张东京的技术有着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背书,他同时还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和盖茨基金会的联合资助下,研究如何将辐照SIT技术应用于传播疟疾的斯氏按蚊。
但这些技术在中国,还远未被公众所熟知。张东京曾对媒体说,每当他们想申请野外释放时,总会有一部分人站出来反对,所以必须做好社区沟通工作。
被选中的“生物技术”
此次政府的灭蚊行动中,几乎没有进行对上述技术的科普。
张东京及其团队正在研究另一项技术,在此次的防疫过程中得到了小规模的使用。7月30日,他们在佛山三水区释放了75只精心培育的华丽巨蚊幼虫。张东京对《羊城晚报》介绍,根据实验室数据,一条华丽巨蚊幼虫在长成蛹的约3周时间里,至少可以吃掉80-100条伊蚊幼虫。不过,他也坦言,这是团队首次在野外释放华丽巨蚊幼虫,具体效果还需进一步检测。
相比于实验室中的研究,此次防疫中被宣传得更密集的,其实是另外两种“生物技术”。
7月23日至7月24日,佛山市禅城区城市管理和综合执法局在亚洲艺术公园和中山公园共投放5200条“灭蚊鱼”,包括鲢鱼、拉利毛足鲈和土鲮鱼。他们称这是当地第一次尝试这种防蚊方式,旨在降低蚊虫孳生密度,从源头切断蚊媒传染病的传播链条。三天后,广州市人民公园也采取了这一做法。

为了得知这些措施的是否安全、效果如何,《南方都市报》采访了病媒生物控制专家严子锵。严子锵表示,本次疫情的传播媒介白纹伊蚊是一种典型的容器型蚊种,其孳生场所包括室内和室外多种人工或天然的静滞小水体,而并非水塘、水沟、下水道等。因此在水塘等环境投放所谓“灭蚊鱼”,对伊蚊幼虫的控制毫无作用。
中国水产学会外来水生物种科普团队成员、微博科普KOL“不对劲不带你”也在上述报道中指出,孑孓(蚊子幼虫)一般生活在水体上层,而土鲮鱼一般活动于水体中下层,与孑孓的分布水层不甚吻合;鲢鱼则为滤食性鱼类,基本不会主动捕食孑孓;毛足鲈虽然有捕食蚊子幼虫的能力,但并非华南地区的原生水生物种,因此可能会对原生物种的生存造成威胁,也不排除会出现外溢并造成入侵的可能。
另外,7月30日,禅城区城市管理和综合执法局,又在亚洲艺术公园的两处绿地中,种植了600株艾草和薄荷,称这形成了一小片兼具“观赏性”与“拟带有功能性”的驱蚊植物带,并强调薄荷中含有的薄荷油、薄荷醇等多种物质具有驱蚊特性。
就有效的驱蚊植物,在十余年前,武汉市疾控中心消毒与病媒生物防治科专家吴太平就曾对媒体说,他从来不用艾草驱蚊,“效果太微弱了,不推荐老百姓使用”。
根据《自然》杂志发表过的一项研究,薄荷油、薄荷醇等成分的确具有驱蚊效果。而薄荷有不同品种,最常见是绿薄荷,但其只含有少量的薄荷油和薄荷醇。含有大量薄荷油、薄荷醇的品种是胡椒薄荷。目前佛山城管并未公布其种植的是哪个品种的薄荷。
退一步说,如果无法驱蚊,那些植物是否能如官方所言“兼具观赏性”?9月1日,亚洲艺术公园内新种植的一片约五平米的薄荷,大多已经干枯,并布满虫洞。

一座有“洁癖”的城市
佛山如此卖力地发起“除四害”模式的“爱国卫生运动”,或许与历史渊源不无关联。
根据澎湃新闻2017年的报道,时任全国人大代表龙国英表示,关于“爱国卫生运动”相关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和第二次国共内战时期。1941年,陕甘宁边区成立防疫委员会,开展以灭蝇、灭鼠,防止鼠疫、霍乱为工作中心的军民卫生运动。
1952年朝鲜战争期间,中共声称美军飞机共14批148架次在2月29日侵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安东(丹东)、抚顺、凤城等地播撒带有细菌、病毒的昆虫。当年3月1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决定成立中央防疫委员会,任务是领导反细菌战,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不过对于美军播撒昆虫事件的真实性,学术界至今未有定论。
同年,各地方政府陆续成立相应的防疫机构,后改称“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自此,“卫生工作与群众运动相结合”被确定为中国卫生工作四大方针之一。1955年,中共中央发出通知,给爱国卫生运动提出了“除四害”的任务。
佛山在爱国卫生运动初期就表现积极。根据《佛山日报》,1958年,佛山市开展“大战45天,厕所大革命”、“苦干60天,根治下水道”等运动。1958年7月,佛山被授予“广东省辖区除四害讲卫生流动红旗奖”第一名。1960年3月,在周恩来的倡议下,全国城市爱国卫生运动现场会议在佛山召开,并将首面“全国爱国卫生运动红旗市”的殊荣授予佛山。
1966年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时期,爱国卫生工作受到冲击,但周恩来多次指示应继续开展。文革结束后,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被保留,但其声势不再像早期那样高涨。后来开展过的活动主要有1978年的“城市重点整治环境卫生,农村管好水、粪,标本兼治”;1981年与9个部门联合开展“五讲四美”文明礼貌活动等。
2013年,调整后的全国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办公室,即疾病预防控制局,是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内设机构之一。
2025年8月7日,佛山在全市范围内开展爱国卫生运动统一行动,期间特意将国家疾控局副局长孙阳、市委书记唐屹峰、市长白涛等官员都“带头下沉基层一线”,与市民一起整治卫生,作为政绩来宣传。
如果再回看历史,在1958年,佛山就曾发布《关于彻底处理室内污水严格防止蚊子孳生的规定》,并由市长邓振南签署。
只不过,70年后佛山是否还能再拿一次“全国爱国卫生运动红旗市”的表彰,谁也不得而知。

“心死了一次”
爱国卫生运动持续近两个月后,许多人萌生出想要离开的念头。
花艺店所在的街区业态丰富,布满茶室、咖啡馆和酒馆。花艺店运营稳定,常被当地领导带着更大的领导来参观。文旅部门需要业绩的时候,也会带着官方媒体来此拍摄素材。
数月前,有个领导突然过来说,最近又有领导来检查,想把一个写着“美丽庭院奖”的牌子挂在店门口。葛茗答应了,也在检查的当天挂上去了,但她并不认可这种为了给领导看而发的奖,因此一检查完就撤下了牌子。
在花园被清空后,她反而把牌子挂了出来,用于讽刺这次事件。她在一个和领导们沟通的微信群里说,“请各位领导以后不要再带别的领导来了”,随后退出群聊。
半年前,葛茗也因植物问题与社区人员有过一次冲突。当时她在花园的榕树下种了一颗爬藤植物黑眼苏珊,等长成后能开出雏菊样的花朵。三个月后,爬藤虽然还未开很多花,但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但有一天葛茗回店里的时候却发现,它被人扯下来扔在了地上。
她去问社区里的一位小领导爬藤被扯下的原因,领导回答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入侵植物。尽管她给领导解释了黑眼苏珊不是入侵植物,领导还是拉不下面子来,态度也很差。最后葛茗直接把植物甩在了领导脸上,领导就来扯葛茗的头发。
事情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别的部门的人过来跟葛茗道歉。但聊完之后葛茗才明白过来,道歉是因为怕她不再“更新树桩”。
“更新树桩”是一项葛茗进行了一年多的公共艺术创作。2024年的4月,一次强对流天气后,佛山街道上的一棵树被吹倒了。这棵树是葛茗非常喜欢的白千层树,花语是“忠实的守护者”。树桩留下的切口很像一个花器,她便想到,以在枯木上插花的方式来纪念这棵树。
她用百合、红掌、玫瑰、喷泉草、绣球、天堂鸟等花材共同完成了第一次插花后,不仅被许多路人喜欢,也被政府表扬。一般来说,树桩倒了后相关部门会重新种上新的树,但为了葛茗能继续更新插花,政府把树桩留了下来。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葛茗更新了30多次树桩插花。每次的制作时间需要一两个小时到一两天不等,购买花材的费用多为三到五百,都是自费。

在这次清理事件之后,葛茗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次,再做树桩插花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在社交媒体上说,“从此不再更新树桩”。评论区有人回复,“很遗憾以后看不到崭新面目的树桩,但是支持姐姐的决定”。
葛茗的老家不在广东,她在佛山成家、经营花店已超过十年。去年,她就和家人计划搬去云南生活,但又一直舍不得佛山的生活和店面。今年的清理,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钱叶和岳路也有同样的感受。钱叶想要换一个对植物更友好的地方生活。岳路想起2020年初疫情刚爆发时,她借住在上海的朋友家、到处都买不到口罩的那段时间。后来,她终于买了一张大年初一早上的车票,离开了上海。现在她才来到佛山居住两个月,再一次萌生出离开的想法。
8月26日下午,佛山政府召开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称,截至8月25日,全市每日新增报告病例连续9天维持在50例以下,进入疫情低水平散发状态,因此决定终止佛山市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

许多人认为,这意味着这次防疫行动的结束。但事实并不完全如此。
在之后的一周多时间里,禅城区一小区的住户仍在“单车房消杀沟通群”中收到不止一次“请各位居民打开单车房门、楼道门配合消杀”的通知。单车房是佛山许多老小区都会给业主配备的一间四五平米左右的平房或门脸,被用来停放单车、当仓库,或租给咖啡馆等作为店面。在此次防疫运动初期,不少社区就已开始对单车房进行消杀。另外,仍有官方公众号发布正在开展基孔肯雅热疫情处置的区域名单。
这些与终止Ⅲ级响应的决定并不矛盾。因为在8月26日的发布会中,佛山政府还同时提到,“疫情防控策略由应急处置转为常态化防控”。
终止Ⅲ级响应的前一天,8月25日,佛山市人大常委会会议通过了一项《关于加强病媒生物预防控制的决定》,要求市、区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做好的工作中,第一项便是“建立爱国卫生工作统筹协调监督机制,充分发挥组织动员全社会参与爱国卫生运动的长效作用”。
其实,在8月16日,顺德区卫生健康局发表过的一篇题为《爱国就是爱己:从基孔肯雅热防控,看全民健康共同体建设》的文章,早已预示了这一结局。
这篇文章中提到,爱国卫生运动,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
(葛茗、钱叶、岳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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