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生活近十年的張美,近年逐漸感受到社會平靜水面下的暗潮。
她和朋友搭電梯,兩人說中文,同乘的日本男生用日語嘀咕,中國人真吵。另一次是在地鐵站,一位不相識的中年女子告訴她,日本媒體現在都被中國人和朝鮮人控制了。張美問消息從哪來,回答是網上都有。儘管過去日本互聯網上一直有排外言論,但張美覺得是近兩年才真正落在現實生活中。
讓張美深感不安的轉折點是今年7月。一個叫「參政黨」的極右政黨在參議院選舉中異軍突起,斬獲14議席——這個數字在三年前的選舉中僅僅只有1席。這個成立於2020年的政黨打出「日本人優先」口號,黨首神谷宗幣承認,靈感來自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外交政策。
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林泉忠觀察日本政治30餘年,他對端傳媒表示,今年是他首次看到「外國人」成為日本國會選戰的重要議題,而參政黨的崛起速度,在過去30多年來頗為少見。
儘管參政黨的影響力還難下定論,不過,參政黨帶動的「外國人議題」的熱度折射出日本社會的關注點。壓力之下,石破茂政府也在不斷收緊政策,於今年7月宣布成立負責外國人政策的事務機構「與外國人有序共生社會推進室」,以應對外國勞工和旅客面對的社會問題;緊接着又在8月頒布收緊「經營管理」簽證的修正案,提高外國創業者的赴日門檻。
日本經濟近年疲軟,民衆掙扎於對不斷上漲的物價和消費稅,與此同時遊客數量屢創新高、移民數量持續增長。張美認為,這使得一些日本人把矛頭指向了外國人。日本的社交媒體上持續出現對外國人、尤其是中國人的排斥性發言。
「以前日本也有一些排外主義的言論,之前大家可能覺得這是政治不正確的事情,」張美說,「但現在,有人堂堂正正地把它講出來了,一些日本人覺得自己的心聲被表達出來了」。

突出的政壇黑馬
走在日本街頭,尤其是住宅區,會發現許多戶主會將支持的政黨海報張貼在自家房外,像一種不打擾鄰人但立場鮮明的靜默聲援。
政黨的標語是了解日本政黨面貌的日常切口。「有責任管理這個國家」,來自日本現任執政的自民黨。「說到的就會做到」,是與自民黨聯合執政的公明黨的口號。「真正的改革」,源自左派政黨日本共產黨。而諸如「未來」「幸福」「希望」這些泡沫般的詞彙,也時常被寫進政黨或候選人海報裏。
相比於飄渺的承諾,越來越多人被一張顏色、立場強烈的橘色海報吸引。海報上沒有諸如減稅、教育投資的主張,而是用引人矚目的黑色大字寫着「日本人優先」、「不要再破壞日本了!」參政黨黨首神谷宗幣位於畫面右側,他抿着嘴角、表情嚴肅,佩戴和海報底色相同的橘色領帶,下垂的雙手緊緊握拳。
這個附着着右翼色彩的政黨在今夏選舉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匹政壇黑馬。
「日本的物價和關稅是一開始就受到關注的議題,而外國人政策的議題應該是七月初才出現的,它比較晚成為熱門話題,但後勁十足,很快變成幾乎所有政黨都必須處理的話題。」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林泉忠觀察,外國人政策成為了今年參議院選舉的大熱話題,這背後反映出民衆的抱怨。
日本ANN新聞統計分析了選舉公示後社交媒體X(Twitter)上一週內的貼文,其中關於「外國人問題」的帖子約304萬條,熱度遠超其他議題。接下來依次是「消費稅」(147萬)、「減稅」(121萬)、「關稅」(83萬)和「加薪」(64萬)等。
外國人話題很大程度上是由新興政黨「參政黨」帶動起來的。選舉宣傳期間,參政黨議員稱「外國人在日本被優待」,並以「日本人優先」為標語,提出「豐富日本人」「保護日本人」「培育日本人」三個訴求,每個訴求下設稅收、醫療和教育等不同政策,其中一條明確寫「反對過度接納外國人」。此外,在參政黨的憲法草案中,包含恢復天皇主權制、提升軍費等主張。
在最終的參議院選舉結果中,旗幟鮮明的參政黨成為最大贏家之一,在本次改選的125席位中,一舉斬獲14議席,僅次於自民黨、立憲民主黨和國民民主黨。而現任的執政聯盟自民黨和公明黨共獲47席,總席位未過半數,首相石破茂因此遭遇下台危機。
林泉忠觀察,在此次選舉中的外國人話題上,日本政治光譜出現了明顯裂隙,一派主張和外國人共生融合,如立憲民主黨、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另一派如自民黨、公明黨等主張有效管理,參政黨則進一步要求限制。
23歲的Leona中學時從大陸到英國留學,去年來到日本讀研究生,Leona將參政黨定位在近年各國保守派崛起的浪潮中,「全世界都在收縮的情況下,日本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
外國人爭議在社交媒體上蔓延開來。在日本生活了九年的方雨,今年在使用X時看到越來越多排外言論,指向的主要是中國人。遊客的行李箱擠佔電車、在餐廳大聲說中文,相比於上前提醒,一些人選擇拍下來發在日本的社交媒體上。
網絡上的排外情緒在現實中也匯聚成一股力量。典型一例是Youtuber網紅的原田將大,他通過指責中國遊客攻擊奈良的鹿而走紅。儘管他拍攝的視頻中,當事人是否真的在攻擊鹿,以及是否為中國人都遭到質疑,視頻仍收穫高贊,他本人也在今年奈良市議會選舉中當選市議員。

「魔法詞彙」
在今年4月,共同通訊社的一項輿論調查中,受訪者對參政黨的支持率僅1%。6月前後,參政黨開始主推「日本人優先」的口號,候選人也多次表達「外國人被過度優待」的觀點。7月,共同通訊社針對選舉的輿論調查顯示,參政黨的支持率達8.1%,僅次於自民黨。
「魔法詞彙」——在《朝日新聞》的採訪中,關注新興政黨與選民心理的大阪經濟大學副教授秦正樹如此形容「日本人優先」這個口號。
「即使選民不了解具體的政策內容,也會將這一口號理解為『這是對日本人有利的事情』。」秦正樹在上述訪問中表示,「儘管『為了日本』原本應是所有政黨的基本立場,但『日本人優先』的表述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其他政黨都是在推行損害日本人的政策。這種帶有強烈情緒色彩的主張獲得了不少支持。」
除了上述提及的遊客問題,參政黨支持者的不滿情緒也指向在日生活的外國人。例如,在網絡上流傳的「外國人搶奪日本人福利」的言論。
今年在日本碩士畢業的方雨,即將留在日本工作。網上的言論讓她焦慮,有時整夜都睡不着。有人說「外國人比日本人更容易拿到駕照」「日本人花大筆錢學駕照,中國人只要做十分鐘題目就能拿到駕照』」,方雨留言解釋:你們說的是在本國有駕照的人,他們本身是有駕駛資格的。她把自己花幾十萬日元學駕照的配車券一一攤開,拍照傳給對方。
外國人交通事故的新聞也引發網絡討論,加劇了對外國人取得日本駕照的質疑。在X上,一條超過三萬瀏覽的日文帖子寫道,「外國駕照轉換日本駕照的人數創歷史新高,又有一名日本人被中國司機撞死」。一些貼文質疑外國人取得日本駕照的程序太寬鬆。
根據日本警察廳對外國駕照的規定,全球有29個國家地區的駕照持有者在日本可以免考、直接轉換日本駕照,其中不包含中國,在名單之外的國民除了出示本國駕照外,需參加包含10道題目的「交通規則知識考試」,以及「技能駕駛考試」,即路考。
《朝日新聞》的報道顯示,據日本警察廳對2024年外國人交通事故統計,外國司機造成的交通事故為7286起。該數字在過去五年增加30%,並佔去年日本交通事故總數約2.5%。其中中國司機以1697起位居榜首,其次是韓國人(1227起)和巴西人(1065起)。不過,據日本法務部的數據,2019年和2024年日本的在留外國人人數也增加了28%。由此看來,很難判斷外國司機事故的增加,究竟是因為在留外國人增多,或是替換駕照制度「太寬鬆」。
諸多細節問題未被釐清,已經在網絡上蔓延開的情緒讓方雨不安。「我開車會覺得壓力很大,如果遇到事故,是不是新聞會立刻針對我外國人的身份,然後大肆報道。」
同為留學生Leona認為,排外情緒在各國都不罕見,而參政黨懂得利用假消息、陰謀論來創造和煽動民衆的不安,轉化為選票。
Leona和方雨都提及一個令他們憤怒的傳言,「外國留學生的獎學金優待」。根據東京新聞報道,東京選區參政黨的新候選人SAYA(さや)在7月的街頭演講中說,「我無法接受現在的外國人優惠政策。中國的碩士課程留學生,一年能拿到290萬日元的補助」。
上述報道澄清了其中的事實錯誤,記者推斷SAYA說的補助是指日本的SRING獎學金,該獎學金每年最多可支付290萬日元,但SPRING並不針對碩士,而是博士生。同時,該獎學金並不區分國別,如去年該獎學金獲得者共一萬多名,有60%是日本學生,外國學生佔40%。報道還指,政府另設有國費留學生制度,2024年資助的國際學生有9304人,僅佔國際學生總數的2.8%,其中中國學生為617名。但根據文部科學省2024年的調查,在大學和研究生院就讀的中國學生人數約為9萬人。這意味着,實際上只有少數中國留學生得到SPRING和政府資助的留學項目支持。
今年6月,日本文部科學省決定,SPRING獎學金中佔比最高的生活費補助,將在2026年起停止對外國留學博士生發放,只限定給日本博士生。很難說這個變化是否是受到輿論的影響。一位國立大學教授認為,這個決定非常突然,事先未諮詢各方意見。事後,多所日本大學公開了對政策的反對信,但並未動搖政府態度。
在張美看來,「外國人優待」的爭議掩蓋了許多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參政黨造謠可以張口就來, 但是其他持反對意見的政黨比如共產黨,就要花很多功夫澄清,為什麼外國人沒有被優待,或者為什麼我們要跟外國人一起共生。這導致其他例如物價這種更加重要的議題,在選舉中沒有得到充分討論。」
「難以置信」,這是京都大學碩士生日比野真帆對獎學金改革的第一反應。在消息出來後,作為校園報記者的她在大學報上撰文,批評該政策。「由於博士生在日本很難找工作,特別是文科博士,讀博士的日本人越來越少。」日比野說,她指出外國留學生是日本學術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比野反對參政黨,在SNS上流傳的排外言論讓她感到危險。
日比野告訴我,京都大學周邊一帶自由派氛圍濃厚,她身邊也沒有支持參政黨的朋友。日比野曾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四川料理店門口看到參政黨海報,她對此印象深刻。

「為了日本的下一代」
參議會選舉過後,八月某個工作日,我來到日比野提到的四川料理店。下午三點,正是店鋪的打烊時間,老闆收拾好剩餘餐具。店外的側牆上貼着參政黨海報,鮮亮的橘色在大學附近格外顯眼。
店裏的招牌菜是擔擔面和麻婆豆腐。擔擔面像是日本拉面的做法,帶有濃厚湯底;麻婆豆腐削減了四川的麻和辣,透出菜式本地化後多出的甜味。
店由夫婦二人經營。60歲的丈夫杉谷是掌勺人,身型瘦削,甩面動作利落。53歲的妻子真理子負責為客人點餐,禮貌疏離。杉谷聽聞我說海外也關注日本選舉,笑着說「真開心」,並爽快答應了採訪請求。
我們在僅有的一張四人餐桌上坐下,真理子倒來茶水。店內空間窄長,多數是吧檯位,前幾年在台位後方的牆上也貼着參政黨的海報,這在日本餐廳內罕見。現在店內海報已經撤下,「參政黨不需要我們再多宣傳,」老闆解釋。
參政黨於2020年建黨,杉谷和真理子從2021年開始支持,屬於早期的支持者。在此之前,杉谷和真理子對政治並不關心,曾隨大流投票給自民黨。參政黨的出現讓他們有了參與政治的想法。
杉谷現在擔任參政黨在滋賀県大津市的地區分部長,幫助參政黨舉行地方演講活動,有時為了辦活動不惜減少店鋪經營時間。
今年,夫婦二人都感受到參政黨的人氣明顯增加。前幾年,他們在店裏貼參政黨海報時,幾乎沒有客人聽過這個黨。「這次很多人跟我們說,『參政黨很活躍』『參政黨拿到很多票,好厲害』這樣的話」,真理子笑着說。
在杉谷和真理子看來,參政黨的最大優點在於「敢說真話」。「無論是日本或其他國家,政府通常不告訴國民真實的事情,其他政黨和傳統媒體通常有企業贊助,但參政黨沒有,因此參敢於向人民公開真相」。真理子說。
他們最初被參政黨吸引,是關於新冠疫苗的言論。黨首神谷曾質疑新冠疫苗的副作用被弱化,主張接種疫苗需謹慎考慮。參政黨對醫療、健康議題往往持懷疑態度,但沒有確鑿證據,被許多人視為陰謀論。在杉谷和真理子看來,這是參政黨不被資本操控,敢於說真話的的例證。
許多人將「日本人優先」與排外主義勾連。杉谷卻不認同「排外主義」的說法。
「『日本人優先』不是排除外國人,而是反思外國人的福利制度。」杉谷解釋,「過去自民黨的政策過於優待外國人,現在日本的很多年輕人身處困境,政策應該先幫助他們」。
優待政策指什麼?杉谷想了想,他提起日本政府對留學生的獎學金幫助多過對本國學生,「外國人也更容易得到日本人的駕照」,真理子在一旁補充。這些消息是他們從網絡上看到。
杉谷告訴我,自己投身政治活動,並非為了維護自己利益,而是出於對年輕一代的愧疚心。他問了我的年紀,然後講起自己的人生。
他出生於1960年的昭和時代,和真理子同是京都人。那時日本戰後經濟騰飛,社會氛圍興盛自由。但那樣的日子沒有持續下去,在他的記憶裏,1995年是轉折點,日本社會跌入谷底,沉入泡沫經濟破滅的蕭條期。同年,日本接連發生阪神大地震、東京地鐵沙林毒氣等事件。
杉谷的雙手合握放在桌上,語調中少有情緒,只是平靜地陳述。
「過去三十年來,日本社會都被不好的政策破壞了,」他說,「例如日本的股票自由化,當時媒體說這是好政策,日本人可以買國外的股票,實際是國外的人買日本股票,現在日本許多企業也都是外資公司,日本人努力勤勉地工作,賺的錢都流向國外。」
在杉谷看來,日本的衰落是自己這代人的責任。「昭和時代之所以很好,是因為上一個世代的努力讓我們過上好時代。現在世代的衰敗,恰恰是我們這代人放棄了爭取。」
他也感受到如今日本年輕世代的壓力和沮喪。「支持參政黨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脅,而是希望創造一個年輕人也可以擁有希望的日本,」他說,「我們必須保護象徵着未來的年輕人和孩子」。杉谷和真理子有三個女兒,都是二十幾歲的年紀。
我想到參政黨常用的動員口號——為了我們的下一代。在《朝日新聞》的出口調查中,參政黨的重要支持者是日本的就職冰河世代,即當年在經濟蕭條期就業,如今約40到50多歲的人群,也正是現在的父母輩,支持者中的男性佔六成。家庭主婦成為參政黨的爭取對象,參政黨多名議員自稱是普通家庭主婦出身,中田あい是其中之一,她表示自己是為了孩子而參與政治,「我會集結母親的力量來改變日本政治」,她在推特上寫。
「參政黨的候選人很多是諸如家庭主婦的普通人,他們想改變現狀,為了國民努力。這一點可能會鼓舞年輕人,或許他們也會想來參與改善政治。」真理子接過話頭,她認為家庭主婦的參政象徵着希望。不過在這一點上,中國留學生方雨視之為參政黨的「狡猾」,她認為參政黨在利用家庭主婦長期不被看見的「委屈」,來提高支持率。
那麼,又如何理解參政黨主張恢復『天皇主權制』呢,我問。參政黨將對天皇的強調放在憲法草案的首章。外界傾向將參政黨和歐美右翼黨的策略類比,但細看參政黨的草案,會發現許多日本過去的家族觀念、家族國家論的影子。對於一個外國人而言,這難免會聯想起日本二戰的軍國主義思潮。
杉谷的回答卻十分理想主義,他懷念過去以天皇為中心的社會,「不是天皇在人民的上方,而是在中心,」他向我強調用語的區別。在杉谷的眼裏,天皇為中心的日本有着以和為貴、相互尊重的精神,他用「大和魂」來形容這種精神。
「現在日本的社會流行着西方的個人主義,讓人們變得分裂,年輕人的生活也很辛苦。但以前的日本不是這樣的,日本原本是重視家族傳統的國家,那時以天皇為中心的日本也像一個大家族。」杉谷說。
在杉谷和真理子的理想圖景裏,不時出現「和諧」這個詞。「我們支持參政黨的目的不是讓黨派的勢力擴大,而是通過參政黨來參與政治,改善日本社會。」他們請我不要誤會:這些主張無關對立,而恰恰是為了和諧。
「不只是日本,世界上的各國都應該有和平的精神,人民可能才更富有和幸福。」桌子對面,夫妻二人神色認真地說着,「擺脫對立是很重要的事,取消個人或國家的對立,世界上的年輕人也要合作,這樣的世界會變得更好」。
採訪結束,我起身向夫妻二人道謝。離開之前,我指向放在桌邊的塑封菜單,問這裏的擔擔面和麻婆豆腐與四川的做法有什麼區別。
「這是日式的擔擔面,有湯,」真理子看向菜單,「中國的擔擔面沒有湯,麻婆豆腐也會更多油,放很多花椒。」
「麻婆豆腐和擔擔面有日本的做法嗎?」「對,是日本的做法。」真理子重複了兩遍。

「日本人優先」,誰是日本人?
京都餐館裏一碗改頭換面的四川擔擔面,是多重文化融合的投影。類似的情況還在於,參政黨「日本人優先」的口號中,「優先」一詞是以片假名寫成的英語外來詞「first」。這也是日語中上萬個外來詞中的一個。
在鈴木隆昭看來,這種跨文化的雜糅性也體現在「日本人」的概念裏。
鈴木在大學讀中國歷史的博士,他形容身邊朋友多是自由派,鈴木也不例外,他關注性別議題,包括日本的性少數權利和選擇性的夫妻別姓。在此次選舉的全國區投票中,他投給了支持性別平等的立憲民主黨,地方選票則投給了傳統左派日本共產黨的候選人。
在離四川餐館一公里的咖啡館裏,我和鈴木隆昭見面。咖啡館在大學附近,店裏零散坐着看書或用電腦的學生。鈴木穿花紋短袖襯衫,個子高瘦,笑起來有些靦腆。
「我不喜歡『日本人優先』的說法。」鈴木對我說,「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的話,首先要考慮『日本人』的界定是什麼,這個界定就很難做,比如在日朝鮮人或混血兒,他們算在哪一方。」
在參政黨的憲法草案中,對國民的定義為父親或母親是日本人,母語是日語,「且有一顆重視日本的心」,歸化者和非母語者被排除在外。草案另規定,歸化者在未滿三代之前不得擔任公職。
「只按照『是不是日本人』來判斷一個人的人權,這種文化會讓人窒息。如果祖輩是外國人,可能會擔心『我算不算日本人,『我會不會被排斥』。」鈴木說。
他以在日朝鮮人為例。據2024年的統計數據,在日朝鮮籍人有2.3萬人,韓國籍人則有近41萬人,其中不包含已歸化入日本籍的人。在日朝鮮人的出現有歷史原因,1910年日本佔領朝鮮半島,半島上許多人移居日本,多項研究估計二戰剛結束後,在日朝鮮人達200多萬人。隨着南北朝鮮各自建國,在日的朝鮮半島人需選擇是否加入韓國籍或歸化日本,一些拒絕入韓籍和歸化的人維持着「朝鮮籍」,由於日本不承認北朝鮮為合法政府,在日朝鮮籍實則為無國籍。
多族群的問題是日本社會長期的爭議點。日本的右翼團體「不允許在日外國人特權市民會」(Zaitokukai,簡稱「在特會」)主張廢除在日韓國人、朝鮮人等外國人的特別永住資格,並在2010年前後多次在日本的朝鮮學校周邊抗議遊行。
在日朝鮮人以外,日本的埼玉縣自九十年代來居住着無國籍的庫爾德人。據日本共同社報道,在日的庫爾德人約2000到3000人,2023年開始日本的社交媒體上傳播着對庫爾德人的仇恨言論,指責庫爾德人讓當地犯罪率升高。但當地警方數據顯示,庫爾德人的犯罪比率只佔極小部分。
「日本在過去一直相信自己是單一民族,這個議題在九十年代就開始被討論,一些學者提出日本並不是單一民族,例如在日朝鮮人在法律上是外國人,但也常住日本。」觀察日本社會多年的林泉忠解釋,「更嚴格地說,日本還有阿依努民族、琉球民族,他們和大和民族並不相同」。
在林泉忠看來,不同族群的爭議根源在於,日本文化一直保有「日本是單一民族」的想象,這種想象與當前多元化的社會現實嚴重錯位。林泉忠續指,明治維新之後,日本開始建立起單一民族的國家敘事,在海外殖民時期也強調「大和民族」的優越性,將殖民人口視為需要被教化的他者,這種排他性的族群認同在今天仍未完全消除。
也有學者認為,單一民族敘事恰恰是在二戰後被強調。九十年代,歷史學家小熊英二在《單一民族神話的起源》中指出,近代帝國主義時期的日本對不同族群的態度更傾向於同化,強調日本和亞洲其他國家是同宗族的「大同思想」。排他性的想象實際是二戰戰敗後日本失去殖民地,社會氛圍變保守內縮後的產物,據今日時間並不遙遠。總結戰前到戰後的歷史,小熊認為在國勢衰弱時,日本社會用單一民族論自保,國力強大時則傾向「混合民族論」。
儘管不認同「日本人優先」的說法,但鈴木告訴我,自己的姐姐曾被這個口號吸引。鈴木姐姐經營一家有自然教育性質的民宿,主要面向日本青少年,在這類民宿退房時需自己打掃房間已是慣例。今年的大阪萬博博覽會期間。鈴木姐姐將民宿開放給了外國遊客,住宿規矩用外語寫在說明紙上,但一些外國客人退房時仍然留下狼藉。也因此,選舉期間,鈴木的姐姐一度覺得「日本人優先」的口號有道理,但在了解參政黨的具體政策後作罷。
「她在工作的過程中覺得很辛苦,出現對外國人不信任的心態,」某種程度上,鈴木可以透過姐姐理解口號支持者的心情,「一些人在和外國人交流的過程中,遭遇語言或文化差異的問題,然後會想,如果沒有外國人的話,自己的生活會更順利。」
不過,在日本工作的中國人張美並不覺得,這樣的口號可以保護所有「日本人」。她指出參政黨過往有很多歧視女性的發言,例如黨首神谷曾在演說中稱「讓大家不斷工作沒問題,但是能夠生孩子的也只有年輕女性」「高齡女性不能產子」,被部分民衆批評為用生育價值定義女性,引發街頭抗議。東京大學經濟學者山口慎太郎在《朝日新聞》的採訪中評論,過往研究表明把「少子化」歸因於「女性就業人數的增加」的設定並不成立。
「參政黨的這個口號不是隻排除外國人,還有可能包含所有不贊同他們的人,我覺得他們其實優先的是日本男性,然後是健康的、有生產力的人,哪怕是日本人,也完全可能被他們拋棄,變成非國民、次要的人。」張美說。

共生
作為九十年代的留日學生,在台灣國際政治學者林泉忠的記憶裏,外國人爭議不是日本的新話題,在八九十年代,日本社會就有「外國人讓犯罪率升高」的爭議。
不過,那時日本的外國人比例遠不如今日,學日語也是外來求學、移居者的當務之急。求學時期,如果在電車裏聽到遠處有人講中文,他會有意無意靠近多聽兩句。今日不同,東京電車裏隨時能聽見中文。
這也意味着,日本面對的外國人議題是另一番景象。兩個月前,林泉忠從前日本駐華大使宮本雄二處聽說,在東京文京區的公立幼兒園在近年出現許多中國學童,其中不少孩子連同父母都不懂日語,導致校方無法和家長溝通。
「現在一個新的現象是,即便不懂日語好像也能在日本生活得很好。很多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也被帶來日本。」林泉忠觀察大量的華人移民在疫情後來日本,許多人看重的是日本生活的便利性,帶着資產來買房、育兒,沒有學日語的迫切性。
關注中國議題的東京大學教授阿古智子也有類似觀察,她告訴端傳媒,與過去的華人移民不同,如今許多移居日本的華人移民雖然經濟條件優越,但缺乏日語能力,沒有意願融入日本社會。
她發現隨著網絡商務和翻譯軟件的普及,一些移民可以進行簡單的日文對話,買房租房也可通過中文服務的房地產中介,有些地方出現專為中國人打造的經濟圈,但這「導致一些地區出現了一種『種族隔離』」,也會讓在日中國人和日本人出現誤解和矛盾。
「我認為我們也不應該袖手旁觀,看著鄰國中國大陸和香港的人們遭受政治迫害。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日本應該為處境如此艱難的人們提供更多支持。」阿古說。但另一方面,她認為新移民也應該主動學習日語和日本文化,政府和民間機構需要幫助外國人融入社會。此外,阿古也認為日本需要外國勞動力來應對其日益下降的出生率。
在對於外國人的抱怨聲中,有一些是真問題。例如外國投資者在日本買房或推動部分地區房價上漲,日經中文網的報道曾指出東京圈的房價持續升高,買家中有相當比例是外國人,報道援引三菱UFJ信託銀行對房地產開發商的調查,指2024年度下半年在東京都多區售出的住房中,有六成開發商表示外國人的購買比例達到兩至四成。
林泉忠強調,這是日本房地產政策的問題,並非外國人的個體責任。「即便不住在日本的外國人也可以在日本買房,但在一些國家這是有限制或不被允許的,我不反對用法規來合理化(這些行為),但日本社會需要警惕陷入對外國人的歧視。」
張美認為,如今的排外情緒,投射的是社會對日元貶值、物價和稅收上漲,生活壓力大的失望感。她在東京讀書和工作了十年,如今在日本就職於一家外企公司,相比起「被優待」,她覺得自己實則付出了很多:「我們也和日本人一樣繳稅和保險費,這些錢也在幫日本養老年人。而且很多人是青壯年來日本工作,用到的醫療保險和養老金都很少。」另一方面,外國人在日本遭遇許多結構性限制,諸如相當多的房源不租給外國人,再比如,即便今年拿到永居,作為外籍的張美仍然沒有投票權。
伴隨少子化和老齡化問題,日本急需外國人來維持社會運轉,政府也出台一系列引進外國人的政策,但在張美的感受中,自民黨的政策更像是「把外國人當作資源和勞動力」,並沒有考慮如何促成文化共生。以日本的特定技能實習生制度為例,該制度主要招募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外國勞工,許多是日本人不願做的「3K工作」(kitanai骯髒、kiken危險、kitsui辛苦)。但該制度被多次曝光存在外國勞工被收走護照、強制加班、薪資低於最低標準等問題,缺乏基本的工作環境和人權保障。
選舉期間,李美在東京舉辦一場小型「抱團」活動,邀請對現狀不安的人一起討論,參與者有中國人、美籍華人、台灣人,也有日本人。活動中一個人的提議讓張美印象深刻:跟身邊的日本人多交流,告訴他們自己的現實處境,用自己的經歷去反駁網上的謠言,「讓人們知道外國人不是一個很臉譜化的現象,而是身邊具體的人」。
這也是方雨在實踐的方式。選舉結束後,她卸載了推特,不再看網上的言論。現實世界裏,她有許多反對參政黨的日本朋友,他們曾經一起做反對標語,在參政黨議員的街頭演說前舉牌抗議。現在方雨更注重和周遭的日本朋友分享生活經驗,「比如我去哪個駕校,怎麼考日本駕照,讓別人了解我的生活,我覺得這才是溝通的窗口」。
與中國人的結識和交往,讓鈴木隆昭選擇學習中國歷史。本科時的鈴木隆昭認識了來自中國的交換生,二人結成語伴,教彼此中文和日語,後來一起去中國旅遊。鈴木此後對中國歷史產生興趣,在研究生和博士期間選擇研究中國史。
「我希望外國人看了這次選舉結果後,不要覺得『日本人在排除外國人』。參政黨雖然獲得票數,但只是一部分。如果因此覺得不舒服,或者認為日本討厭外國人,會沒有建設性的討論。」鈴木說。在他看來,很多情緒最初源於日常的裂隙,例如遊客和當地人之間無意識的冒犯,但這樣的裂隙可以被及時的溝通彌補。
那天,在咖啡館裏,我和鈴木的採訪是用中文進行。鈴木語速很慢,有時他會停下很久,思考如何用中文表達。他的用詞很簡單,也很準確。
「日本人和外國人、外國遊客,如果可以更積極和彼此溝通,這可以化解很多小的不滿。即便不能說英語,也可以用翻譯軟件。」他頓了頓。「跟對方說謝謝,或者做了不好的事情的話,也要說抱歉。」
張美還會繼續在日本工作和生活,對她來說,政治參與不只有投票,她繼續組織着公共討論,跟排外的聲音爭奪話語空間,「我會跟他們戰鬥下去。」
(張美、方雨、Leona、鈴木隆昭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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