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國土的血戰
2025年2月24日，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進入第四個年頭。戰爭的第三年仍是消耗戰，但2022年烏克蘭秋季反攻後形成的均勢僵局已被打破。俄軍重新在戰場上建立起對烏軍的巨大優勢。根據親烏戰場開源信息平臺DeepState的統計，過去一年，俄羅斯佔領區面積擴大了近3700平方公里。
在戰爭第二年，兩軍往往只能每天推進數百米甚至數十米，那麽在第三年，出現了越來越多俄軍每日推進數公里的情況。在俄軍的巨大壓力下，烏克蘭的防綫多次出現重大漏洞，俄軍多次獲得作戰級（operational）突破。
起初，俄軍的優勢主要體現在武器上。自2023年末起，俄空軍開始將裝配有滑翔套件的航空炸彈大規模投入使用，開始能夠從安全距離撕開烏克蘭要塞化防綫。但對烏克蘭而言更致命的是，美國的援助法案在衆議院被阻撓半年之久，烏軍在前綫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彈藥危機。而當2024年4月該法案終於通過，軍援武器逐漸重返烏克蘭，烏軍已經喪失了大量長期精心經營的防綫和精銳作戰人員。
自2024年下半年起，俄軍開始占有明顯的人數優勢，這是因爲俄羅斯國防部在2023年中改變了動員思路，大幅提高招募兵源時的獎金和貸款減免舉措。《紐約時報》援引美國情報部門的估計，俄軍目前每月能徵募2.5—3萬人，足以彌補在前綫受到的損失，從而使得俄軍指揮官得以不計代價地將一波又一波士兵派向烏克蘭的防禦工事。
烏軍的人員徵募速度却不盡如人意。儘管烏克蘭在去年5月通過了新的動員法案，《華盛頓郵報》援引烏克蘭和西方官員的估計稱，去年烏克蘭總共招募了大約20萬人，這個數字不足以彌補烏軍在前綫遭受的損失。事實上，人員嚴重匱乏正是烏軍防綫在下半年不斷被俄軍突破的最主要原因。最近烏克蘭媒體和社交網絡甚至出現了不少關於空軍後勤人員、無人機飛手，乃至軍樂隊被用作步兵送往前綫的報道。
然而即便如此，當前動員力度也已引起烏克蘭社會强烈的緊張情緒，暴力徵兵的畫面充斥烏克蘭媒體和社交網絡。由於新招募的兵源缺乏主動性，部隊局部開小差的報道也屢見不鮮。
由於俄軍在指揮、後勤等方面仍無法擺脫低效積弊，再加上總體上烏軍仍在頑强抵抗，俄軍始終無法將自身的巨大優勢轉化爲戰略級（strategic）突破。雖然俄軍在戰爭第三年取得的戰果遠超前一年，但其全年佔領的領土實際也只佔烏克蘭總領土的0.61%。
而爲了取得這一戰果，俄軍指揮官毫不吝惜己方士兵的生命，用一次次的「人肉衝鋒」爭奪烏克蘭的陣地。但俄羅斯的資源並非無窮無盡。許多跡象表明，俄羅斯國防部可以用高價招募到的兵源正在枯竭。聯邦和地方政府在近幾個月紛紛數倍提高募兵獎金，儘管如此，獨立媒體「美杜莎」近期利用預算數據所作的分析認爲，俄軍在2024年第三季度的徵募人數可能已低於其戰場損失人數，但尚足以保證軍隊不崩潰。此外，最近頻繁出現的俄軍士兵被逼上戰場拄拐杖衝鋒的視頻表明，至少在部分戰綫上，俄軍也已出現人員危機。
此外，俄軍坦克和裝甲車的消耗速度也遠大於其工業製造能力，因此俄軍目前使用的戰車大多是修繕蘇聯時代舊庫存的產物，但許多分析人士都指出，這些庫存正在逐漸耗盡。也許是爲了替代捉襟見肘的裝甲車資源，部分俄軍部隊指揮官想出了一些頗爲古怪的「創新」技術，如士兵騎電動滑板車衝鋒，用毛驢為前綫運輸等。
戰線：頓巴斯潰退與庫爾斯克奇襲
俄軍幾乎只在頓涅茨克州東南部前線取得大量領土斬獲，因為只有在這裏，俄軍擁有壓倒性的人數優勢。這種人數優勢使得俄軍可以不斷探查烏軍防綫各處出現的漏洞，隨後出動大量預備隊擊穿防綫，而當烏軍的為數不多的預備隊匆忙趕到，減緩俄軍攻勢，俄軍可能已在另一個防綫缺口發起猛攻。
去年此時，俄軍重兵攻下了烏軍在頓涅茨克郊區長期經營的要塞阿夫季伊夫卡（Avdiivka）。隨後出乎多數觀察家的預料，俄軍沒有長時間調整，而是繼續長驅直入，突破撤退的烏軍尚未構建完成的防綫，形成一個危險的突出部，直接威脅到波克羅夫斯克（Pokrovsk）與克拉馬托爾斯克（Kramatorsk）城市群之間的動脈公路——前者是烏克蘭整個頓巴斯前綫的後勤樞紐，後者則是頓涅茨克被佔領後，烏控頓巴斯的行政中心。
當烏軍後備隊前來死守公路，俄軍便將主攻方向調往西面和南面。在西面，俄軍迅速攻下大片領土，在攻勢最爲猛烈的去年秋季，烏軍甚至沒有太多抵抗就讓出了好幾座原本非常利於防守的村鎮。現在，俄軍已逐漸從南和西南方向包圍波克羅夫斯克，而僅僅一年前這座城市還被認爲是烏克蘭在頓巴斯的「大後方」。
在南面，俄軍在10月終於攻下了苦戰兩年的礦工小鎮武赫萊達爾（Vuhledar），隨後利用烏軍部署失誤，直接向西進軍，奇取2023年烏軍夏季攻勢的後方本部大諾沃西爾卡（Velyka Novosilka），撕破了烏克蘭東南方向的防綫。同時另一支俄軍又向北進發，與其他部隊合圍烏軍要塞庫拉霍韋（Kurakhove）。庫拉霍韋戰役結束後，俄東部、南部軍區完成會師。
在稍北方的托萊茨克（Toretsk）和查西夫亞爾（Chasiv Yar），由於俄軍已不具備人數上的碾壓優勢，攻堅速度就緩慢得多。在經歷了超過半年的持續攻打後，俄軍已接近完全控制托萊茨克城市群，但烏軍在查西夫亞爾仍保留多個防禦據點。
未來俄軍的主攻方向有兩種可能，一是從大諾沃西爾卡、波克羅夫斯克附近繼續向西，攻入烏克蘭的第聶伯儸彼得羅夫斯克州。烏軍此處的防禦極爲薄弱，但這一攻打方向並不契合普京此前為停戰所設立的「全取烏東南四州」的政治目標。另一個方向則是戒備森嚴的克拉馬托爾斯克城市群。如選擇這一方向，俄軍料將會先從查西夫亞爾、托萊茨克和波克羅夫斯克以東的突出部三綫夾擊城市群最南面的交通樞紐康斯坦丁尼夫卡（Konstantinivka）。
在烏克蘭東北部，俄軍取得的領土收益微乎其微。2024年5月，俄大軍越境突入哈爾科夫州北部，一度威脅到哈爾科夫。隨後趕來的烏克蘭預備隊阻止了俄軍的攻勢，將俄佔領區局限於兩個小型橋頭堡。
此外，俄軍攻打哈爾科夫州東部的鐵路樞紐庫皮揚斯克（Kupiansk）已超一年時間，但在這條戰綫上始終未取得太大進展。俄軍在此處的戰略意圖顯然是拿下庫皮揚斯克後一路南下，最後與南面的軍隊夾擊克拉馬托爾斯克城市群。但以俄軍在這一地區的推進速度來看，實現這一目標可能需要一年乃至數年之久。
8月，烏軍利用俄軍邊防空虛，從蘇梅（Sumy）出兵，越境在庫爾斯克州發動了出乎意料的大規模攻勢，一度深入俄羅斯境内近20公里，俘虜了大量防守邊境的俄羅斯義務兵。這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俄羅斯本土第一次遭到外國軍隊入侵。烏軍攻入邊境城鎮蘇賈（Sudzha），並接近於包圍另外兩座邊境城鎮科列涅沃（Korenevo）和格盧什科沃（Gloshkovo），距離庫爾斯克核電站也已不遠。
但烏軍攻勢尚未結束，俄軍即發起了大規模反攻。目前烏佔區面積已只有其最大時期的一半不到。但因爲戰綫拉短，守軍密度提高，俄軍反攻難度越來越大。在多次正面攻打烏軍防區失敗後，目前的戰術已該換為攻打連接蘇梅和蘇賈的公路，試圖逼迫烏軍在被切斷補給後自行撤退。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北韓軍隊在2024年年底加入了俄軍在庫爾斯克的反攻，且根據烏克蘭和南韓情報機構的説法，遭到了重大損失。
烏軍起初為庫爾斯克攻勢設定的主要戰略目標是調離俄軍在頓巴斯的進攻部隊，減緩其推進速度。但這一設想不但沒有實現，還起到了反作用：俄軍當時的人員儲備足以支撐他們在不調離頓巴斯主力的情況下，將預備隊送往庫爾斯克進行反攻，而烏軍卻抽走了大量原本用於防守頓巴斯的精銳部隊，加劇了東南前綫的防禦危機。
但烏克蘭的其他意圖則部分得以實現。首先，這次攻勢提升了國内的士氣，並使盟友看到，烏軍仍有能力奪取戰場主動權，儘管隨著攻勢停滯、頓巴斯防綫持續收縮，庫爾斯克行動帶來的這一正面效應也逐漸損耗；其次，烏軍在庫爾斯克佔領的領土將成爲未來和談時烏方手中爲數不多的籌碼，因而儘管這個橋頭堡沒有軍事戰略意義，俄烏雙方目前都在這裏傾注了大量軍力。可以説，庫爾斯克戰役對雙方而言都成了一場不得不打的政治仗。
遠程打擊與戰爭罪
戰爭第三年，雙方繼續對對方的後方進行常態化遠程襲擊。俄羅斯主要使用的依然是無人機與導彈的聯合打擊，設定的目標通常是烏克蘭的軍工廠、民用能源基礎設施，但時常造成嚴重平民傷亡。烏克蘭則主要使用輕型無人機，襲擾俄羅斯的煉油廠和儲油設施。
在這一年，烏克蘭獲得了300公里射程的美製ATACMS導彈，並在漫長的外交努力後獲得打擊俄羅斯境内目標的許可。但由於烏克蘭掌握的該導彈數量有限，且俄羅斯提前將重要目標撤離危險區域，類似打擊沒有取得2022年HIMARS多管火箭炮和標準火箭被轉讓給烏克蘭後所起到的扭轉戰局的作用。
而在烏克蘭對俄境内目標使用ATACMS導彈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第聶伯羅（Dnipro）發射了據稱以現有技術無法攔截、可以裝載核彈頭的「榛樹」導彈作爲報復，意欲震懾西方。這也是人類歷史上高超音速中程導彈首次用於實戰。
儘管烏克蘭戰爭進入看似「常態化」的階段，外界的關注也逐漸減少，但這並不意味著戰爭的殘酷性降低。戰爭第三年，依然有大量平民在軍事行動，尤其是對後方的襲擊中身亡，其中多數都是烏克蘭民衆。根據開源情報研究機構「衝突情報小組」（CIT）的統計，在2024年，俄烏雙方對對方領土的襲擊至少造成2600名平民（包括115名兒童）死亡，至少14155人受傷（包括842名兒童），其中在基輔控制的烏克蘭領土上有1915人死亡，10164人受伤，在烏克蘭的俄佔區有452人死亡，2352人受伤，俄羅斯境内有233人死亡，1639人受傷。
最嚴重的一次戰爭罪行是2024年7月8日俄羅斯對烏克蘭全境發動的導彈襲擊。這次襲擊共造成47名平民死亡，近200人受傷。在基輔，俄羅斯發射的Kh-101導彈擊中婦幼保健院（Okhmatdyt）附近，導致這所烏克蘭最大的兒童醫院近乎全毀。
在戰爭罪方面，值得重視的是，俄軍處決烏克蘭戰俘的事件數量在這一年急劇增加。据烏克蘭人權專員辦公室透露，截至2024年12月，他們一共確認了177起處決烏克蘭戰俘事件，其中109起發生在2024年。有調查者認爲，處決戰俘已成爲俄軍的系統性政策。此外，親俄電報頻道上連續出現了烏克蘭戰俘被用劍處決、斬首乃至肢解的極端殘忍影片。由於類似事件涉及的是同一支俄軍部隊，有分析者懷疑，這可能是部分俄軍士兵通過製作類似殘忍視頻售賣盈利。
外援：歐洲超越美國，但仍有努力空間
戰爭第三年，烏克蘭收到盟友的軍事和財政、人道主義援助總量相較前兩年相差不多。
美國仍是烏克蘭最大的單一援助國。根據德國基爾世界經濟研究所（Kiel Institute for the World Economy）的「烏克蘭援助追蹤器」項目統計，自全面戰爭爆發至今，美國已撥付的援烏總額達1142億歐元，其中2024年已撥付援助462億歐元。歐洲整體（包括歐盟各成員國和組織、英國、瑞士、挪威、冰島）撥付的援烏總額已超過美國，達1323億歐元，其中2024年撥付435億歐元。
歐洲仍有將近一半的承諾援助尚未撥付，而美國承諾的援助已基本全部撥付。此外，歐洲的援助更具穩定性，反觀美國衆議院政治紛爭導致的半年援助停滯給烏克蘭帶來了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未來特朗普政府對烏政策的高度不確定性更是讓人對美援能否保持過去水平產生懷疑。
此外，對烏克蘭的援助通常只佔盟友經濟極小的一部分。只有五個國家的援烏數額超過自身GDP的1%：愛沙尼亞（2.2%）、丹麥（2.2%）、立陶宛（1.8%）、拉脫維亞（1.5%）、芬蘭（1%）。總的來説，歐洲援烏最爲積極的是東歐與北歐國家。在德、法、意、西、荷這歐盟五大經濟體中，只有荷蘭的援助量超過了其GDP的0.5%，而美國的援助量則占GDP的0.53%。基爾研究所發佈的報告中還提到，德國援助烏克蘭的速度和力度甚至不如海灣戰爭時期援助科威特。
與此同時，俄羅斯2025年的戰爭預算高達13.5萬億盧布（合1285億歐元），佔其預算支出的三分之一，預計將是該國GDP的6.31%。儘管從西方政客到軍事觀察家都一直强調，俄羅斯的經濟體量完全無法與烏克蘭背後的盟友相提並論，然而，如果盟友並沒有認真援助的政治意志，而與此同時克里姆林宮又願意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源，那麽這種經濟優勢就無法轉化成烏克蘭在戰場上的優勢。
當然，基爾研究所的報告中也有樂觀的内容。比如，軍事援助正從2022年的轉讓庫存爲主，轉向2024年的軍工採購爲主，這表明西方盟友的軍工生產能力正在逐漸鋪開。此外，一些像丹麥這樣的國家正在探索一種新的援助形式——直接從烏克蘭生產商處購買諸如無人機這樣的武器，這樣不僅武器供應更經濟、快速，且也能扶植烏克蘭本土的製造業。
烏克蘭也吸取了去年美援突然中斷被打個措手不及的教訓，在節制使用武器、建立緩衝儲備的同時，也加大無人機的生產與使用規模，因爲無人機對美國援助的依賴更少。英國皇家聯合軍種國防研究所（RUSI）最近發佈的一份報告就指出，目前戰場上俄軍60—70%的戰損裝備都是被烏克蘭的戰術無人機破壞的。儘管報告强調，無人機仍需與火炮配合使用，才能發揮效能，但可以想見，如果出現下一次美援停滯導致的「彈藥饑荒」，烏克蘭的應對程度會遠好於2024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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