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不只是那個女裝大佬。
2015年,在哈爾濱上高中的克克在嗶哩嗶哩(下稱B站)發現了「女裝大佬」系列視頻。
視頻中,有人身材魁梧,身着粉色紗裙,一臉嬌羞;有人穿着日本JK制服裙裝走在學校路上,迎接來自同學的嘲笑。「大佬」出賣男性特質、穿上女性服裝,把這當作一種玩笑。
這是大陸互聯網最早對調並嘲諷二元性別的玩笑。「女裝大佬」不僅是虛擬世界的景觀,也早就走入當時青少年的現實。校園裏,不時會有同學將這個變裝遊戲安插進學校元旦匯演中 。
克克身材高、骨架大,而且性格好,不和同學起衝突,於是被選為班上的「女裝大佬」。她現在的手機還保存着那些照片——穿着東北夜市上30元買來的玫紅色連衣裙的自己,被同學舉起來,自己笑得開心,同學也笑得開心。
克克的家人在當地政府身居要職。作為「光榮的兒子」、「老X家未來的火炬」,她被全家寄予厚望。她向外展示的生活只有兩面:一面是在本市最好的學校考進年級前百名,另一面是陪「成功讓全家過上好日子」的父親參加官場酒局。克克非常崇拜父親,篤信是父親的政治地位給全家帶來了財富、榮耀和權力。
這樣生活十餘年,如今二十多歲、人在香港的她,偶爾接到爸爸從哈爾濱打來的電話,還會立刻正色,在最短時間裏,確保背景乾淨、環境音乾淨、衣著得體——乾淨且熨燙平整的男版T恤或者襯衣西裝,然後挺直腰桿,按下接通鍵——即使只是一通語音通話,即使爸爸只是問問她晚飯吃了什麼。
電話最後,克克會說:「是的,爸爸,你是我這輩子最崇拜的人,你讓我們老X家過上了好日子,沒有你就沒有我。」
掛掉電話,克克累倒在沙發,打開B站,開包薯片抱在胸前,刷看視頻,直到睡着。
在B站,如果用戶短時間內多次觸發某個標簽詞下的視頻,算法會逐漸精準描繪用戶畫像,將同類詞條和聯想詞條視頻推送到用戶首頁和視頻播放頁的「猜你想看」。
年少時,克克看的視頻以動漫為主,有很多二次元美少女形象,算法自然關聯到「化妝」、「僞音」和「女裝大佬」。
- 僞音
- 指僞裝聲音,多指反串性別的模擬音,也可能指模仿同性角色的聲音。
開始,有趣的視頻符合克克的「獵奇」需求。但刷太多之後,她會主動要求在學校運動會頂假髮、穿JK制服,逗樂同學、給他們加油。
上大學時,克克自然而然加入了動漫配音社團,更常學習女性發音方式,在寢室也用嗓音模仿日本動漫少女,「元氣滿滿地」作弄室友,叫他們起床、委託他們給自己帶快遞。在社員鼓勵下,克克在越來越多場合下着JK制服,用捏到尖細的聲音在校道上攔住同學,遞上配音社宣傳冊。如果對方回覆「謝謝學妹」或「謝謝學姐」,她會笑一下,在社團聊天群裏陳述這段經歷,佐證自己僞裝技術的精進。
以上是同學可以見到的她,他們看不到的,是克克的重度抑鬱狀態。在她後來的敘述裏,克克記不清抑鬱的原初,只記得如何私自加藥、如何衝上天台又勸自己不要跳下去。這種情況從中學就間或出現,到大學更加嚴重。
本科畢業離開集體宿舍生活後,她偶然發現在女裝狀態下是放鬆的,甚至可以適當減服抑鬱藥物。「女裝」,漸漸從緩解焦慮的手段變成對自己的獎勵。她花更多時間逛服裝店,觀察路人女性穿搭,學習時尚雜誌推薦的風格,然後把黑色露背連衣裙買回家。
一次,在精神科醫院複診時,醫生問她:哪個藥物組合更能緩解情緒。她脫口而出:「其實和吃藥比起來,我在女裝狀態下會很放鬆,我覺得那才是我」。
聽完這句,醫生多加了一些測試,包括心理健康測量表SCL-90和明尼蘇達多項人格問卷MMPI——這是檢測人的焦慮抑鬱等級的常見量表,也可以測試各種人格障礙。
克克回答問題時,看到題目中有關於男性化/女性化的異性化量表,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這方面的症狀。但對父親的崇拜和對家族的順從,都提醒她不能做讓家人丟人的事情——比如女性化。
她本能地否認了問卷上的相關選項。
可回家後,她忍不住搜索問卷相關信息。這才知道,原來有一個詞叫「跨性別」。
她不只是那個說出來就會逗到全場大笑的女裝大佬。
她是跨性別。

那幾百個頭像裏,一定也有個喜歡留長髮的「男生」
2022年,14歲的浙江中學生末影貓在B站Vlog裏,認識到「跨性別」這個詞。
那條視頻給她所有的「矯揉造作」找到了解釋:「不是我奇怪,而是我和別人天然不一樣。」
現在,再次點開那位up主「凱瑟琳奈」的B站主頁,可以看到明顯的刪除痕跡。末影貓當年看過的視頻和動態也都不知所蹤。目前還掛在主頁上的,有做手工的視頻和中學課間操視頻——說明帳號背後可能是一位十五六歲的中學生,還有有一位成年人被家長強行帶走的監控視頻、小說《想變成鷹的魚》同人系列配音視頻。
被帶走的成年人是洛可可。2023年末,她被不認可自己跨性別身份的家人強制帶走,不知所蹤。在推特、QQ和熱搜榜上,這件事轟動一時。到今天,一些跨性別社群成員還會問起她,就像很多人會網絡留言問那些消失的異見者一樣。
而《想變成鷹的魚》系列視頻下的標簽是:跨性別,mtf,trans——都是大陸互聯網上常見的性別指代詞。視頻是對話體小說《藥娘的天空》的念白, 很多用詞、表述和隱喻都使用了跨性別社群內部的常用表達。念白中看上去瑣碎日常的對話,反映的是跨性別社群最常遭遇的生活問題,比如關於頭髮長度的討論。
- MTF(Male to Female)
- 指出生時被指派性別為男性的女性,也會被簡稱跨性別女性。為了規避大陸審查系統,也強化社區認同,有時人們會用「木桶飯」等 MTF 的拼音聯想詞彙代替。
- FTM(Female to Male)
- 指出生時被指派性別為女性的男性,也會被簡稱跨性別男性。在社群裏,他們也被稱為「飛天貓」,即「FTM」三個連續聲母的可聯想詞彙。
早在第一次接觸到此類視頻時,末影貓就已經因為偏好留長髮被學校當作「刺兒頭」。對她來說,長髮是生活裏最重要的東西,但凡有一點機會,她就會全力抗拒「男生必須剪短髮」這條校園古訓。
可從小到大,每次蓄髮到一定長度,她就會被押送去強制剪短。反覆蓄髮,又反覆被剪短。來自學校和家人的壓抑和否定,混雜在他們對末影貓生活方式的批判裏,引發了她的抑鬱狀態。直到今天,末影貓談話時都從不主動提起父母,偶爾講到,也會堅稱他們為「監護人」,而不是「爸爸」、「媽媽」。
2024年,末影貓已持續半年的抑鬱狀態發展到需要藥物治療的程度。
此前,由於「太女性化」,學校要求她「先正常一點再來上學」。九月,休學一段時間的她去新高中報到,但學校表示不接受她留長髮,甚至明確表示長髮和上學只能二選一,要求家長帶她剪髮。剪髮當晚,末影貓抑鬱症發作,次日發展到嚴重的軀體化程度。父母被嚇壞了,立即帶她去接髮。等到及腰長髮回到身上,末影貓才覺得安定。
她的精神健康備受困擾,很多一兩年前發生的事情都記不清楚,反覆強調以前的記憶可能不可靠。在那些模糊的記憶裏,她能完全確定的就是長髮、休學和凱瑟琳奈的視頻。
她強調,凱瑟琳奈的出現是自己十幾年人生的大轉折點。在那些視頻裏,末影貓頭一次意識到「不一樣」不是一種「錯」,世界上還存在着一種從她的視角出發的敘事,盡然還是合理合法的。她加入了凱瑟琳奈的粉絲QQ群,在那裏,發現她也有同伴:那幾百個跳躍的頭像裏,一定也有一個面臨和她同樣的困境,一定也有一個喜歡留長髮的「男生」,一定也有一個想做女生的男生。
「她的視頻讓我知道了我應該成為誰,」末影貓這樣說,「以前的所有記憶都不可靠的,因為(年紀)太小了,沒有自我意識,但是這一段記憶是絕對沒記錯的。」
克克和末影貓在B站刷到這些視頻並非偶然,在很多大陸跨性別社群裏,B站被提及的頻次極高。
B站自稱是大陸最高日活量的視頻平台,還被政府定位為青少年友好平台。最初,B站以進口日本動漫版權和鼓勵二次創作為立足點,它的用戶申請考試一度走紅,因為試題幾乎完全基於二次元番劇作品和ACG文化。
比如,其中一道考題是這樣的:
(動漫角色中)喜歡西洋玩偶、稱它們是「超越時代、魅惑少女的藝術品」的是誰:
A. 御坂美琴;B. 婚後光子;C. 百合城銀子;D. 亞絲娜
這些選項都是二次元文化中人盡皆知的動漫角色。她們都童顏巨乳,集柔弱嬌媚和青春活力於一身。很大程度上,這些角色影響了跨性別青少年的自我理想形象,在後者的自畫像裏,可以影影綽綽看到她們的痕跡。
B站很早就形成了區分度極高的社群風格,用戶甚至會抵制審美相左的內容。持續刷視頻的用戶最終會進入同一個文化認同層——高度動漫化、二次元化的人群,對遊戲、動漫、美妝、音樂等等板塊有極大興趣。
在此基礎上發展出的博主生活vlog也處處與二次元文化呼應,漫展準備vlog、舞蹈區vlog和戀愛vlog都帶有濃厚的二次元風格。近年來,生活區觀點型博主異軍突起,她們製作發布的視頻裏,有記錄同性戀人日常生活的內容,也有LGBT社群議題關聯的內容。這些視頻關注度極高,彈幕和評論區也很友好,有很多留言寫「保護」——保護視頻不被審核下架、保護尊重博主的生活方式。
Up主們小心翼翼,因為大陸政府在性別議題上始終諱莫如深,審核制度也逐漸收緊。B站審核部門管理人員說,雖然政府不希望看到內容創作者宣傳LGBT議題,但對於審核員而言,在大量標着「生活類」的經驗分享視頻裏,很難辨別什麼是LGBT。這位審核人員透露,最後B站終審部門內部達成一致,只要「不明目張膽出現彩虹旗,就隨它在生活區裏待著吧」。
倖存的視頻起到政府不希望看到的效果:來自東北都市的克克和浙江農村的末影貓,青少年時期都看到了《作為跨性別的一天是怎樣度過的》系列視頻。兩人不僅藉此接觸到「跨性別」術語,還學到了更多結構性的知識和細節——比如社群的常用「黑話」、生活模式和困難等等。更重要的是,在這些視頻裏,跨性別是以流行文化的面貌被呈現給Z世代觀衆,顯得稀疏平常,不會獵奇或「不正常」。
在性與性別認知教育極為匱乏的社會,流行文化視頻承擔起性教育責任。更高階的「跨性別」和性別認同,就這樣從B站視頻進入克克和末影貓的視野:各樣的up主穿着JK制服、頭戴彩色假髮去蘭州拉面吃飯,用尖嗓哄飯館老闆多加肉。
她們的瀏覽歷史訓練了平台算法,幫助她們找到同伴。過程非常簡單:標記愛看博主,標註在追的番劇,在個人主頁上掛一長串興趣愛好。喜歡同一個up主的人可以直接加入粉絲群,可以通過評論區的友好互動鏈接凝聚。
兩年來,這股B站的信息流,滿足了末影貓的日常信息需求。

「多虧她鬧了一下,多虧她。」
對於就要16歲的趙曦梓涵來說,互聯網提供的還能更多。
早在遼寧一個地級市讀小學時,趙曦梓涵就清楚意識到自己和同齡男生不一樣。
她喜歡女生的一切:漂亮,乾淨,覺得女生的世界比男生更「高級」、「自由」、「進步」和「令人自在」。
這樣的感受拉大了她對自己男小孩身體的不滿。在這個身體限制下,她必須前往男衛生間,和上完體育課臭烘烘的男孩一起用小便池,她不懂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被迫加入他們。
她的行為在小學被所有人劃分為「不正常」,包括老師,包括同學,以及放學時校門口門接孩子的家長。
為什麼二年級的自己會偏好女孩的生活方式?
為什麼接近女孩的行為要受到老師的批鬥?
趙曦梓涵認識到這背後必有一個原因,她迫切想要分析和歸因自己的「不正常」行為。她在百度搜索這些行為習慣,再用問答評論和論壇解析百度得來的信息。
趙曦梓涵是陪伴互聯網生長的Z時代,在她眼裏,網絡好比蜘蛛盤網,信息就是風起時被帶上蛛網的昆蟲、蟲卵和沙石。從丈量蛛網的大小到用蛛網震動的餘波摸出第一縷風的痕跡,她覺得這才是現代人學習的方式。對於知識的需求由自我發端,向外搜索,然後靠自學完成革新——這個信息傳導的過程,對她來說,就是教育。
2010年代前葉還是百度貼吧時代。當時貼吧盛傳一張《二元性別對照表》。這張表根據人的外形特質、生活習慣和社會表達,將人群粗暴分為二元性別裏的男女兩類,而橫亙在中間的群體被賦予一個很不好聽的名字:變性人。
很多跨性別受訪者都提到過這張表格。雖然年久失傳,沒人能找出原本,但對她們來說,表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由此認識了「跨性別」這個名詞以及「變性手術」這件事。
趙曦梓涵拿這些詞去學校裏問訊,但課本上沒有答案,老師不僅拒絕回覆、還鄙夷憤怒地凝視她,覺得她「尋釁滋事」。這些關於個人身份認同、關於人之所以為人的緊要問題,沒有一個得到「體面的回答」。相反,「學校只關心習近平講了什麼。他的講話並不會直接影響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不會因為他的講話而變好,他的政績也不會讓我的生活變好,那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裏學這些傻瓜知識?」
當她認定校園不能告訴自己「什麼是真正的生活」,她選擇出走,在九年義務教育還沒完成的時候離開了學校。她建立自己的「學校」:網吧、手機屏幕,只要能幫助她立刻獲取有益於當下生活的信息網絡,就是校園。
有天,搜索習近平講話相關材料時,她發現中文互聯網的上限是一堵牆。但翻牆科學上網也不難。她買好梯子,去牆外探索,發現了推特。
一個系統常用語言為簡體中文的推特新賬號,首頁十條推流的大致組成是:賣淫,建政發言,惡政隱喻,不穿衣服的男女在一起拍視頻。再往下刷,還會看到網名後有粉白藍旗幟的賬戶——粉白藍旗幟指向跨性別。
這就是趙曦梓涵想找的同類,也是克克和末影貓尋找的互聯網家人。
推特強調信息的有效性,講究短平快,在幾百字字符的個人簡介裏,儘快講完你的一生:你是誰?你覺得自己是誰?你希望自己是誰?
剛到推特,克克觀察擁有大量粉絲的跨性別賬號,有樣學樣。她用「膠衣愛好者」介紹自己。
- 膠衣
- 膠衣常見於各種動漫作品,它質感光滑,密不透風,極為貼身,被譽為「第二皮膚」。在亞文化中,膠衣是和色情高度掛鉤的性癖類型。
克克大量轉發膠衣博主製作的影像,介紹膠衣工藝、穿着注意事項以及膠衣出門的日常——她是把經營B站個人動態的方式同步到推特。但效果很差,瀏覽量始終在40上下徘徊。她並不氣餒,繼續學習,尋找社群夥伴的共性。
在粉絲量達到400時,她的個人簡介已經是:不吃糖無證雌墮小藥娘,再配上一個魚板和跨性別粉白藍旗幟的emoji。
- 糖
- 指激素類藥物,是荷爾蒙替代療法(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簡稱 HRT)的必需品。吃糖可以通過調整激素狀態幫助跨性別者在外型上接近自己的認同性別,緩解性別焦慮。
- 證
- 《「易性症」證明》或《性別不一致》證明,又稱「小證」,根據中國醫療系統現行規定,持有小證是合法合規進入 HRT 的必須程序。
- 雌墮
- 一種生活方式,強調(女性的)身體所有部位都可以用於性交,強調女性對性愛的成癮渴望。
- 魚板
- 指代雌激素藥物補佳樂。補佳樂在跨性別群體中的使用量和交易量極大,它包裝盒上巨大的粉白圈逐漸被抽象為魚板符號。
而「藥娘」,是跨性別群體代指自己的一個創造性詞彙。
跨性別群體內部很多爭論都圍繞「什麼是真正的跨性別」展開。這些問題有不同流派的解釋:一個人被認可為是跨性別,需要改掉身份證性別嗎?需要做完手術嗎?還是有這個意識就是跨性別?這樣的爭論常一波激起千層浪,連帶着「跨性別」這個詞在社群內部都有分歧。
但「藥娘」不一樣,希冀成為另一個性別,或正在扮演另一個性別的所有階段的人,都可以被稱為藥娘。不是必須服用激素藥物才能被稱為藥娘,也不是所有服用激素藥物的人都自我認同為藥娘。
藥娘最終作為一個中性詞彙出場,它柔軟而友好,可以幫助人們跳過「誰是跨性別 / 跨到什麼程度」的種種爭執,開啓更實質性的對話。
正是在推特的藥娘社群裏,趙曦梓涵和克克找到了她們最需要的信息——如何成為想變成的那個身體。對於身在中國大陸的她們來說,在牆內找到「怎樣在大陸申請成為跨性別」的答案幾乎不可行。
「年滿18歲,無犯罪記錄,有完全行為能力,不在婚姻狀態,父母知情,性別重置的要求持續至少五年以上等。」——這是2022年,大陸衛健委在2009版基礎上修訂出台的《G05性別重置手術技術臨床應用管理規範》中,限制大陸申請跨性別手術的基礎申請標準,也是牆內能找到的標準信息。
可法條中的每一個詞在實操中都有討論的餘地。
以「父母知情」為例,如何定義「知情」?需要地方公證處蓋章嗎?知情只是知道情況嗎?還是需要家長知道後同意孩子的需求?同意到什麼程度呢?同意「孩子是跨性別」還是同意「完成手術」?這些細節在每個地區、醫院,甚至同一個科室不同醫生眼裏都不一樣。
哪怕擁有了接受手術的資格,申請手術的流程也很漫長,往往以年為單位。一個人要讓法律認可自己的性別身份,需要從心理檢測開始,兩年三次隨診,由起碼兩位醫生見證,還需要家長知情同意。這樣一番下來才能開出小證,正式進入長達兩年的常規性別肯定激素治療過程(HRT)。這之後,她要以錨定性別社會化生活一年,才終於能申請性別肯定手術。術後,她要拿到法醫開出的生理性別證明單,才能向政府提請改變法律文書上的性別。

以上繁瑣複雜的過程,已經是最理想的情況。現實中,很多步驟因為各種原因會推遲重複,再度加長時間。整個過程涉及部門多、時間跨度大,因此不確定因素也多,不可知的細節也多。衛健委的標準答案對於實操來說,幾乎沒有幫助。
北京同志中心發布調研報告指出,截止到2017年,大陸51%的跨性別者有手術需求,但其中僅有14.8%人做了性別重置手術。其他人列舉了無法手術的原因,斷崖式排在前兩位的是:「經濟條件不允許」和「父母不同意」。這份報告還指出,超過55%的跨性別者認為,獲取手術相關信息極為困難。(此後公益組織陸續撤出中國大陸,LGBT相關社群逐步關停,大規模的社群調研不再有可能。)
不過藥娘社群有默契:如果一個藥娘把自己的嘗試在推特公開,或許就能幫助到同一個地區有同樣需求的夥伴。每個藥娘的每次問診和買藥經歷都可以發推公開,醫生開出的所有身體檢查項目,都可以發推公開。醫生開出的藥物和劑量,公開。醫生要求的文件,公開。在整個過程中自己的體驗和心情,公開。
這些信息流編制出一條能飛的魔毯,有相關需求的藥娘都有可能搭上它找到自己的路。
趙曦梓涵就是這麼做的。
曾經的她很早就完成了性別意識的自我教育,12歲就開始探索如何開出「小證」。年齡是她那時面臨的最大問題:醫院不希望給年齡過小的未成年開「小證」。
但凡事總有例外,每個醫院處理手法不一樣,每個醫生的理解和支持度也不一樣。通過反覆在推特對比確認,趙曦梓涵選擇離開家鄉小鎮,前往省會瀋陽的一家名列社群認可「跨性別友好白名單」的醫院。真的一次通過,拿到了小證。
下一步是手術申請。
2023年末,趙曦梓涵在上海四一一醫院登記申請性別肯定手術。她被告知,手術最早也得到2025年1月。
她不想等。她無法接受睪丸酮在青春期的身上「作惡」,將她變成骨架更大、嗓音更粗的男性化模樣的人。
依然是推特,在那裏她跟進了另一位藥娘夥伴的切平手術案例。
- 切平
- 切除睾丸、阻止雄性激素持續分泌的手術。這個手術對男科病患極為常見,本不是專門為跨性別群體設計發明的。但對一些藥娘來說,因為經濟、家庭等其他限制因素,切平手術可以成為性別肯定手術前的緩衝環節和妥協手段。
這位藥娘去了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要求醫院為自己割去陰囊。由於她的年齡太小,醫院拒絕了她的訴求。她無法接受這個結果,選擇自殺。
這個案例對趙曦梓涵的意義是:「多虧她鬧了一下,我知道消息後立刻申請同樣的手術,安徽醫科大立馬就答應了,多虧她。」
那年,趙曦梓涵才13歲。
做完手術,她按照推特的信息指引前往上海,經復旦醫學院司法鑑定中心鑑定為生物學意義上的女性,再火速回到遼寧家鄉,改掉戶口本上的性別,改掉身份證上的性別,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女性。
這一流程可以被稱為教科書級的順遂。
為了回饋社群,她在推特上公開求醫問藥的整個過程。
如今,趙曦梓涵在推特有三千五百餘位粉絲,絕大部分是藥娘群體成員。但這個數據很難直接代表她的影響力——一些從不使用推特、也不怎麼使用藥娘這個社群代詞的跨兒們,不僅知道她,甚至會主動聊起她的故事:她年齡太小,而且流程走得「太過順利」,作為成功案例有很強的參考示範價值;不過同時,她所代表的超低齡服藥問題也是社群諱莫如深的話題。
此外,對於受訪的很多藥娘而言,趙曦梓涵發表在網絡上的政見太過偏激——中共如何洗腦控制實行愚民政策、應潤盡潤等等,還都是實名發表。2024年六四前後,她在上海的臨時住宅附近有國保巡邏,不久後她接到電話,要求她儘快離開上海。
她很少和社群夥伴線下見面,部分正是因為大家不敢去見她——沒有人想直接和國保接上關係。即便所有人都在討論她,但很少有人直接認識她。
而對她自己來說,社群網友是模糊的一群人。她不認識大部分的個體成員,更重要的是社群本身,因為有社群,同樣作為個體存在的她才有了支點和地盤。

藥:更早、更多、更勤
「手術太遠了,很多人走不到這一步,但藥是每一天的生活,不是人人都會討論手術,但是每個人一定會討論藥。」
趙曦梓涵解釋,當整個手術流程漫長蹉跎,個體積累的焦慮只能通過每日服藥得到緩解。
醫療機構總是強調按指導用藥的必要性,設置「小證」作為準入門檻。有了小證,一個人才能部分證明自己是跨性別,才能第一次在醫療系統裏被看見和肯定,才被在系統指導下正規用藥,才被獲准緩解長久積累的焦慮。
但實際上,從醫院開始,證明之路就很弔詭——一些醫院更願意給看上去已經更女性化的人開出小證。
這就形成了閉環:是先有小證才是跨性別?還是開始吃藥就是跨性別?是看起來更像女人的時候,成了跨性別?還是從有了成為跨性別的想法就成了跨性別?
雖然手術是最能實現夙願的方式,但「手術太遠」,於是,藥就變成了必需品。
激素類藥物對跨性別女性來說很重要。她們先要服用抗雄激素,再服用雌性激素。因為生理構造,她們無法自己生成雌激素,只能通過外服雌激素來達成自己期望的模樣——傲人的胸部、細腰、小骨骼。吃藥可以把決定權攥在自己手裏,繞開小證,通過努力,接近成為認定性別。
小證被架空,藥暗渡陳倉——這個扭曲的關係又與「pass」的概念緊密結合。Pass,指第一次會面時,別人能將自己認成是女性。跨性別女性都希望新認識的甚至不認識的人,在路上看到自己,會脫口而出「美女」而不是「帥哥」。越接近被當街喊「美女」,就越pass。
但沒人能定義什麼才是「女性該有的模樣」。當順性別女性的去刻板印象運動如火如荼,跨性別社群這裏幾乎完全相反:越刻板,就越pass。在當下的大陸性別戰場裏,她們鮮有權力定義什麼是女性。在外界眼裏,她們必須證明自己先是一個女性——一個二元性別裏的第二性,才能繼續言說跨性別女性身分。
Pass的標準和那張失傳已久的的貼吧二元性別對照表差別不大:大胸,柔和的面部曲線和純良的眼神,長腿。
「有的順性別女性都能被這張表鑑定為非女性,」一位藥娘這樣評價。
很多跨性別都在通過各種努力——化妝、穿搭、甚至花錢做面部手術和聲音手術,靠近「女性」的傳統模樣,試圖pass。但這個話題在社群內部又不能直接提。一旦有人直接提,就會被社群稱為「出警」——不友好的指責和教育別人夠不夠女性,之後總會在社群裏引起討論騷動。
藥娘群體重視維持社群的平和與溫暖,大家支支吾吾不出聲,但焦慮的情緒很誠實地蔓延,人們依然會通過觀察對方的言行和照片來判斷自己和對方的pass等級。
克克就會仔細觀察順性別女性的細微動作,拆解它們,然後模仿。她會拿出收藏在手機相冊的視頻和動圖,問順性別女性:「你作為女生會怎麼做這個動作?會用什麼語氣講這句話?如果我還要去甩一下頭髮、或者昂一下頭、或者甩個眼色,是不是太刻意了?反而像個僞娘?」
對pass的執着導致「藥」長久以來都是藥娘的議論中心,因為服藥直接關係到改變外形。雌激素吃得越多越早,人看起來就更女性化,效果就越好。
在pass的標準脅迫下,藥娘群體大致形成一刀切的概念:藥需要更早、更多、更勤。
2021年,一位身在日本的推特博主根據自身經驗總結出了HRT用藥指南,詳細解釋每種激素的效果,並推薦相應的藥物品種和平替。手冊具體到,對於某些藥物是「舌下含服」還是「皮下注射」效果更好都有定量分析。
這些信息被社群彙總,再按用藥種類、注意事項、可能風險、醫生醫院測評名錄等等門類,做成數據庫,登在中國跨性別女性醫療資源的維基百科指南網站。這是一個社區公開運營的信息網,由數百位藥娘群體合作開發管理。網站上有來自全球各地社群夥伴推薦的醫院和醫生名錄、需要準備的材料和可以聯繫諮詢的中介、翻譯、醫療陪護等資源。
有了公開的配料表,公開的劑量推薦,剩下的問題就是:從哪裏去獲得這一份藥?
藥娘們回答:自制,藥房,黑市進口藥物。
手裏有富餘激素藥的藥娘,有時會有償或無償轉讓給有需要的夥伴。同時,一些藥娘由於沒有「小證」不能在藥房買藥,即便持有小證,也會害怕在藥房被人投以審視的眼光。相比之下,她們青睞黑市流通的走私藥品。
2019年,中國收緊了關於線上藥物售賣的規定,往日在京東和淘寶上可以直接下單買藥的盛況成為奢望。2023年伊始,大部分激素類藥物全面線上禁售,情況惡化。沒有「小證」的藥娘需要通過走私藥物的商販、或者有存量的社群夥伴購買藥物。漸漸地,這也形成了一個灰色產業黑市。黑市不需要提供小證,這裏的進口藥物每毫克有效劑量的價格是相對最低的。
無論是內部勻藥還是黑市交易,優選平台都是Telegram。在Telegram創建賬號的門檻不高,一張虛擬電話卡就可以辦到,一台手機甚至可以同時登陸多個賬號,切換方便。儘管Telegram屢屢被批評泄露用戶信息,在大陸使用時信號也不穩定,但它仍然是藥娘群體的心頭好。
不過,藥娘的Telegram群組功能極為單一,都在討論藥物劑量和價格。這使得這些群組被監管部門檢索到的難度很低,這裏的信息網非常容易被一次性偵破。
2021年中,一家浙江省地方媒體報道了一個15歲男生吃「變性藥」的案件,並根據男生的社交聊天群,將他的關係網絡盡數舉報給地方政府。在地方政府眼裏,未成年+走私+藥物+跨性別——這個組合的別名叫「政績」。此後,全國各地開始轟轟烈烈在Telegram群組抓捕藥商。規模較大的藥商被判有期徒刑數年,規模小的也需要拘留教育。
藥娘主要在網絡活動,她們的所有信息都留存在網上。藥娘社群就像在石頭下的蟹類,只需破解一部藥娘的手機信息,石頭就被瞬間抬起,她們要麼四散飄零,要麼被一網打盡。
但,藥娘的需求一直都在,黑市也就會一直存在,更廣泛的社群更不會消失。
等捕獵者離開,螃蟹們會找到新的石縫,找到彼此。

這個世界足夠滿足她的一切需求。
2024年四月,剛滿20歲的花沫和一位16歲的藥娘在推特相識,快速添加QQ好友,不久就結伴前往泰國進行性別肯定手術。
按泰國法律規定,接受性別肯定手術的對象必須年滿18歲,術後儘可能長時間在泰國留觀,以便恢復。官方的大部分書面文件都可以在泰國輕易辦到,但年齡限制始終存在。因此,那位16歲從家裏偷來護照前往泰國的藥娘,有一定概率無法完成手術。
但兩人在出境前幾乎沒有討論這件事,默認這些規定都可以操作,事在人為。她們很快想到都用花沫的護照做身份證明——兩人長相本就相似,而護照照片大家又都差不多。
於是,
上午,假花沫去曼谷城南一家醫院註冊手術。
下午,真花沫拿回護照,去曼谷城北做手術。
一個16歲,一個剛滿20歲,兩個人都不會泰語,英語也不熟練,甚至都是第一次出國。花沫擔心很多事情:手術能否達到預期、錢會不會不夠用、語言溝通有誤怎麼辦。唯一不擔心的,就是這位剛見面的藥娘一定會把護照在約定的時間還給自己,而對方也並不擔心借不走花沫的護照。
兩人在泰國待了一週匆匆回國,幾天時間裏完成註冊、手術、術後恢復,然後掃蕩藥房。之後,她們像兩滴水滴進了一片湖,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沒有更親近,也沒有更疏遠,只是恢復到QQ上躍動的兩個頭像的交集。
這種慷慨在花沫是常態。她在所有群聊裏,傾囊相授所知的一切,從自切手術的要點利弊到泰國手術的全部過程。必要時,她還讓僅有點贊之交的社群夥伴在家裏留宿。
16歲時,花沫下決心成為「另一個性別」。當時她在經歷嚴重的校園霸凌,和原生家庭的關係也很難算好。花沫急於尋找一個新身分——一個可以被看見、被喜歡、被接受的身分。她在推特上刷到數條關於藥娘的信息,覺得找到了重啓人生的鑰匙:成為另一個性別,用身體做賭注,換一個新的社交群。
兩年前一個傍晚,媽媽從櫃子裏翻出花沫盡力藏起的幾盒激素藥,向她索要解釋。她順勢出櫃,但母親拒絕接受。花沫快速將幾件裙裝塞進背包,從媽媽手裏搶走半板激素藥,拿着充電器衝出家門。
跑到離家兩個街道外的地方,花沫登陸推特公布自己離家出走,強調身上帶的激素藥僅夠維持一到兩天。不到半小時,她收到同城藥娘的私信,邀請她去對方獨居的出租屋暫住。
就這樣,剛剛成年的花沫離家出走,開始了延續至今的四處留宿之旅。
和克克不一樣,花沫的原生家庭是普通工薪階層。家庭對她的約束力不大,她的生活網並不依託於家人。她有自己的生活,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對花沫來說,離開他們並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她毫不猶豫選擇投靠的新家,是網絡信號鏈接起來的模糊畫像集合。她在新家學習如何成為藥娘,又學會如何以藥娘的身份成為社會化的人。
就像趙曦梓涵那樣,同齡人上學讀課本的時候,花沫靠維基百科、谷歌和推特自學,實在不會的請教社群裏的前輩。維持生計、工作就業也在社群完成:她在社群裏販賣藥娘主題的手工藝品,賺錢養活自己。親密關係更是在社群裏網戀奔現。
她短暫地在B站開了一陣直播。30個觀衆的直播間裏,不知名網友評論她「僞音好厲害」,她笑得很開心。她用藥娘的身份認同符號在淘寶上開網店,自己手製粉白藍三色抱枕、粉白藍鮮蝦魚板emoji的每月藥盒和同樣圖案的鑰匙扣,每個月賺到兩千塊,能在所在的三線城市自給自足。
2022年夏末,她在另一位藥娘的見證下,在小城醫院的衛生間,用從淘寶280元買來的獸用手術設備,給自己做了睾丸摘除手術。整個過程被她在推特上圖文並茂地公開、甚至還全程發布視頻和網友分享。這些過於詳細的帖子一度出圈,引來社群外的人觀摩討論,她一躍從社群小人物變成討論的中心。
從16歲到20歲,她在這裏獲得了期望中的很多東西:無條件的關愛和接納,她的難處和需求被看到,她的付出被肯定。
在她看來,這個世界足夠滿足她的一切需求。
如今,她和另一位無糖藥娘合租。她們在網上相識,快速搬到一起。
- 無糖藥娘
- 不服用激素藥物,但有跨性別需求的人。
花沫的家裏堆了很多回收舊垃圾和手工原材料。她熱衷於去廢品站,回收有用的廢棄物。在她眼裏,沒有任何「沒有用的東西」,也沒有「沒有用的人」。這包括九塊九收來的報廢羅德聲卡,幾十塊錢搬回家的顯示屏,不到一百元的外星人鍵盤。就像學習用藥一樣,她根據網路上提供的教程,把這些廢棄品檢修成可以正常使用的狀態。對此,她非常驕傲。
家裏還有很多紙箱和做手工的原材料,層層疊疊堆滿客廳。三十平的空間裏只留出一條小縫,很像一個大倉庫。但她可以隨時從犄角旮旯找出一疊線或者一袋絲巾,脫口說出這些東西是用來製作哪些新產品,最後會發貨給哪裏的顧客。
和線上的積極狀態不同,花沫在線下非常內斂,大部分時間低頭做自己的事情——推特刷帖、群聊對話,或者摸摸肥肥的藍貓,喃喃:「母貓就是好,母貓哪裏都好,公貓就是不行。」
她的室友熟稔穿梭在紙箱之間。兩人在家,常常坐在同一個工作間裏,相距不到一米,各自刷同一頁的推特內容,但彼此不發一語。她介紹室友,就好似介紹撿來的聲卡,或者介紹信息流裏新出現的一個粉白藍頭像的人物背景。
花沫很熱衷於做社群大家長,她表達愛的方法是給不同的人介紹信息,或者在網上攛局邀請社群成員分享信息。每當維基百科一樣的信息詞條唸到最後一個句號,她就宕機,低頭不語,直到開啓下一個對話。
人,回收站,紙箱子,藍貓,聊天群,閃動的每一個粉白藍頭像,這些東西與人彼此平等,都是信息的載體,它們平靜、不帶情緒地堆疊和存在,加起來就構成了花沫的生活的全部。
而她所知的唯一表達愛的形式,就是用這些信息填滿對話,讓一切對自己和社群有用。

安全感像氣凝膠一樣裹在她們身上
投奔藥娘社群的人大多共享花沫的想法:在藥娘群體裏,每一個人都重要。外界太殘酷了,只有這裏是溫暖的保留地。
藥娘們繞過從上往下的信息輸出和管理系統,建立起從下往上的「去中心化自治團體」。這個社群的結構彈性極強,邊緣模糊,可以容納很多新移民,也可以擴展到線下,把素未謀面的人拉在一起。
藥娘社群提倡信息公開與共享,鼓勵成員互相愛護,嘉獎「成為自己」這個想法,這樣近乎烏托邦式的組織依託在零碎但廣袤的網絡空間,就像地磚縫隙裏長出的爬山虎,單根枝條柔軟脆弱,但盤結起來枝繁葉茂,可以罩住整面牆、改寫地貌。
這種內部團結凝結出的安全感,由一塊手機屏幕發起,逐漸外化,時刻跟隨她們。在和社群外的人產生交集時,這股安全感像氣凝膠一樣裹在她們身上,陪伴她們在一個主流群體和另一個主流群體之間的不毛之地,找到自己的故鄉,建立自我保護的空氣牆,隔絕一些外面的聲音。
花沫常常和社群夥伴去商場玩跳舞機。有次,她和兩位着JK制服的未成年藥娘一起去。她穿着白色連衣裙和碼號偏大的的八釐米高跟鞋,拖沓踉蹌着走在商場裏。腳後跟一遍遍磨出血,她就一遍遍貼上創可貼和棉花墊,就是不願意換一雙鞋。她說想穿更高更細的高跟鞋,因為更好看,更像女人。鞋子和衣服搭配與否不重要,合腳與否也不重要。
幾個人後來去飯店,點單時嘻笑打鬧,話題很快從點菜拉到某個遊戲角色的最愛食物。服務生等在一邊,幾次嘗試打斷討論,讓她們回歸點單的主題,但三個人立刻低頭沉默。
花沫是在場唯一做完性別肯定手術的人,另外兩位也就自然問起「擁有陰道是什麼體驗?」這是社群裏常見的話題,如果被邀請觀看和撫摸來之不易的新器官,多數人會很虔誠地說「接」——接好運,接陰道,如同大陸女生在生理期遲遲不來之後去求「姨媽神」一樣。
她們三人公共空間裏形成一個氣泡,彼此打趣,說的都是完全內部的話題。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對她們投以並不友善的眼光。但,她們完全不在乎,所有路人、非社群的人在這裏都不存在,就和商場裏的垃圾桶、裝飾植物沒有差別。
這種和非社群之間微妙的邊界問題也會延伸出更多事端。
27歲的藥娘純子已經完成了性別肯定手術,目前在上海一家外企以女性身份工作。在微信和釘釘上,她是一個「正常社會人類」——用戶名是實名,朋友圈轉發公司推送和文案,還要在節假日問候領導。但下班後她立刻回到QQ的懷抱,披著匿名的暱稱和二次元頭像的皮,在社群裏大口喘息。
B站up主粉絲群、動漫同好群、cosplay愛好者交流群、藥商組建的充滿黑話的客戶維護群,目的性極強的「手術交流群」——這都是純子在QQ上每日光顧的地方,這個組合就是她工作以外生活的全部展開。
她對所有社群外的人都保持極大的警戒心,對所有社群裏的人完全敞開。但這個「裏」和「外」的劃線並不明確,誰是藥娘、誰是社群夥伴,純子至今沒有想出答案。這種模糊也給她和別人帶來麻煩。
動漫群裏,純子看到網友偶然提及「男娘」(「僞娘」的同義詞,但相對友好),她馬上覺得這是一個鑰匙,在呼喚她把大家引入藥娘的世界。她不顧群裏大部分人並非藥娘的情況,傾訴跨性別女性術後在新造的陰道裏通模具的狀況,甚至配上很多張動圖。因為圖片實在過於露骨、過於不妥,她被踢出了群聊。
- 通模具
- 指跨性別女性完成性別肯定手術之後,使用直徑約 3.5 釐米的玻璃、橡膠或其他材質的管道,維持陰道通暢,防止閉合。該維護程序通常每天進行一次,每次持續 30 分鐘至 1 小時不等。
但純子不覺得自己錯了,她默認所有網絡好友都應該是「藥娘」或者理解「藥娘」的人,所以平等地向所有人索要包容。她多次在不同動漫群裏大談通模具、吃藥、自己測量的雌激素水平、自己的胸部發育大小、自己的「月經」體驗等。現實生活中,她會把這些細節同步給身邊的非藥娘好友,邀請他們上手摸摸自己的胸部,分享做女人的喜悅。
這樣的行為在藥娘社群裏也會被看成「奇怪」或者「魔怔」,但由於社群包容的天性,沒有藥娘會去上綱上線對夥伴提出太多要求:因為大家都覺得,只是做自己就已經夠難了。
和純子比,克克的社交割裂更為嚴重。在工作和父母之外,她幾乎沒有熟人。她不會廣東話,英語也不夠好,不喜歡泡吧,也沒有聚會,唯一的消遣是週末去赤臘角機場看飛機起飛,計算它們的航線。
香港是徹底的他鄉,父親的眼光看不到這裏。這都讓她在女性化身分裏,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拓展「自己」的邊界。
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她是中環無數個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之一。七點後,她在推特轉發大量性癖視頻,以此呼喚同頻次的人聚集在她的帳號上。隔三差五,她換上膠衣和裙裝,在香港街頭散步。滿城的路人和網絡社群裏的人沒有很大區別——都是陌生人,都是整體中的個位,但個體也只有作為整體才存在。
「既然大家會在推特刷到我的照片,那麼在現實裏見到我本人又有什麼不對?」

魔法是有標價的
這樣極端的情況在社群並非個例。但騷擾別人的人不會被舉報,更不會被檢控,她們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大家都應該在解放天性上往前邁多幾步。
藥娘是一個以身體為主要戰場的社群。社群裏,身體和性是大家總會一起公開討論的話題——這是最基本的前置條件,好比銀行人見面總會交流手裏的持倉和拋售,只是作為在這裏話題變成了藥和身體。社群默認每個成員都了解並且接受這個話題。成員之間非常坦誠。就像同一考場的考生,會互相比對一道數學題的解答過程,她們會交換新造陰道的照片和術後恢復過程,互通有無。
打開任何一個群,你都會看到人們光明正大地討論:吃哪種藥身體的反饋更喜人,哪家醫院手術水平好,自己胸部的大小和形狀、術後陰道的美感和功能。一個手術相關的群聊裏,25條新消息裏,20條都是陰道自拍。
此外,作為每日基礎話題的激素藥物對身體帶來的變化也是社群討論的熱點。吃多少藥導致胸部變大多少,是否會導致「發情」,是否會有類似月經的反應,乳房是否脹痛等,這些話題同樣隱秘又擦邊地指向性議題。在社群裏對於自己更加性化的新身體的講述,哪怕是用記錄臨床反應般剋制的語言,也能感到大家雀躍欣喜的暗流涌動。
藥娘對性議題是極為脫敏且直白的:性器官是一個物品,性交是物品的性能,性吸引則是指標。
和律師聊法律,這是合理的。和記者聊選題,這是合理的。和藥娘聊陰道,這也是合理的。
在別的空間,性騷擾的邊界往往由受害人的體驗定義。但對於藥娘來說,討論性器官就好像討論橘子,使用性器官等於讓橘子榨汁,然後討論橘子的性能。為什麼人對自己的器官感到不舒服?——這真的是一個問題,同時讓她們困惑的還有:
什麼程度的性器官討論算是騷擾?
分享某家泰國醫院的手術可以保留性快感,這是性騷擾嗎?
社群夥伴邀請我去觀察她新造的陰道是否發炎、閉合或者長毛,這算是性騷擾嗎?
關於身體的討論也會聯繫到性和愛,藥娘社群有許多曖昧的空間和真切的懷疑:
如果邀請對方觀察自己的陰道,她沒有感到不適,那這只是交換信息,還是性同意的前聲?
如果被社群裏的人發起這樣的邀請,這樣一對一的對話,那對方的身分僅僅是社群夥伴嗎?
還是說,這都愛情的前兆?
在此基礎上,應該和誰一起討論,討論到什麼程度——這些問題的優先級很低。
甚至,對很多人來說,能夠以自己為例,去談這些話題,本身就是一種特權。
純子解釋:「魔法是有標價的。」
魔法指無限接近女性化的所有技法,不僅包括激素藥物,還包括性別肯定手術,面部女性化手術,聲帶訓練等。每一種魔法都明碼標價,每一筆錢都不菲。只有完成魔法,有了證明自己是女性的器官和容貌,藥娘才能在社群最緊要的話題裏有更大的聲量。
在去討論性騷擾、邊界感這些「高級議題」之前,一個藥娘先要有錢購買魔法。
錢是另一個不能單靠社群或者個體解決的問題。
藥娘裏青少年多,大部分人都還在上學,也有休學和輟學的情況。她們中很少有人完全地經濟獨立。即便去找工作,能應聘的職位也因為學歷、年齡、性別認同和外型而受到限制。因為身體的變化,重體力工作幾乎不可能。而這兩年,因為監管和封殺,大陸最熱火的直播職業對藥娘來說也是此路不通。
她們最容易找到的是日結工,日結服務員、日結洗碗工都是常見的選擇,每天收入在70元人民幣上下浮動。花沫就曾在一家三無化妝品組裝工廠幹過一陣子,一天幾十塊錢。
但開銷是固定的,除了房租和飲食,還有每天都需要服用的激素藥,掛號和問診的費用,前往白名單醫院就診的機票、高鐵費用,以及那筆最大的開銷——手術費。雖然很多藥娘離手術很遠,但這筆動輒四萬元的手術費一定要攢。如果術後還想外貌更加pass,還會有一個極長的整容清單,價格可以持續累計,上不封頂。
錢,一直都是壓在頭頂的大問題。它太稀缺了,但它是入門券,可以博一個更好的效果。手術效果並不是板上釘釘,但身體只有一個,所以最好一次成功——這樣巨大的金錢和心理博弈帶來的獲得感很關鍵。與此相比,性安全、性騷擾、性邊界這些議題可以無限滯後。
在考慮性道德之前,社群更強調身體正義,鼓勵大家接受自己的身體,這也是因為,藥娘中為身體產生自我厭棄甚至自殘行為的案例不勝枚舉。
對那些為藥娘服務的社工和NGO志願者來說,工作也都以緩解成員焦慮為重,要消解的是藥娘個體向內迸發的矛盾。而對於擴張到社群內外的騷擾和傷害,大家都諱莫如深,盡力避開不談。這個話題太遠了,先有一,才有二,自我接納和肯定這一步都踉踉蹌蹌,何談分出情緒去保護別人。
大家的共識是:藥娘已經是被放逐的社會邊緣人,只能彼此依賴。所以,就算社群內部不時也會相互敦促遵守道德,偶爾還有人點出某位成員行為不妥,但後續總是「理解」多於「懲罰」,最嚴重的處理也就是介意這件事情的藥娘「遠離」這個成員。
包容和理解是藥娘社群裏最基礎的共識。沒有這樣的共識,一個人無法加入這個社群。
但在社群之外的現實生活裏,包容和理解是稀缺的,這也是為什麼她們一次次不斷回到社群的懷抱。
香港教育大學特殊教育與輔導學系的副教授郭勤,長期關注中港青少年性焦慮問題和針對LGBT群體的學校教育和社會關懷問題。多年來,她在田野現場,看到對性別的焦慮廣泛地存在於青少年群體中,看到社群外部支援空間的缺失,也看到了逐年攀升的青少年抑鬱症比例。
郭勤強調,孩子的個體生命體驗應該被平等重視,而且應該擁有可以安全表達自己的空間——起碼她們能夠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但當下,這方面的社會機構實質上失效失責:性別社群被挨個關停,性教育缺席,家庭不提供理解,藥娘幾乎只能通過網絡和社群找到自己的歸屬。
從政府層面來說,藥娘群體理論上根本不存在,政府也就不需要給不存在的人提供服務。現有的監管以全盤否定、一網打盡的形式出現,這只會使得社群更加隱密、更加內部凝結,更加互相依賴,更加以自我保護為最高目標。
大陸目前還有少量相關的NGO組織。它們的基礎服務圍繞心理輔導展開,志願者承認最常做的工作就是提供以自殺干預為主的緊急心理救援。此類需求非常大,但志願者可以介入干預的時機往往已經很晚,更無力去觸及更根本的上游問題。雪上加霜的是,即便這樣的NGO也在急劇減少。
內部自糾困難,外部缺乏支持。現實中,藥娘無法建立健康的邊界,只會加強自己和社會之間的鴻溝,加深自己作為受害人不被接納的境地。當她們偶爾出現在新聞上,要麼是變性奇談,要麼是在公共場所被歧視毆打的案例。
在這樣的現實裏,藥娘社群遠非完美的烏托邦,是靠網線和社群成員的良心撐起的玻璃城堡,承擔不起結構性的苦難和錯誤。但,和離開這個玻璃罩要面對的現實世界比,這裏始終是冬日最後溫暖的庇護所。
離開社群,她們的聲音會消失在「更緊要」的社會宏大敘事裏。 在家庭、學校和社會裏,克克、趙曦梓涵、末影貓、純子最多只是一個名字,在這裏,她們才是一個人,才能被看到,被傾聽。
但藥娘們從不是被動的弱者,她們是掙扎堅定又頑強的散居群體,大多數人和屏幕那邊的社群夥伴並不見面,但依託這一點聯繫,她們在各個城市、行業、年齡段找到自己的路。
在極為有限的信息空間和社會結構裏,藥娘們很早很早就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極為清楚路徑抵達的遠方是什麼,也清楚所有資源的明確標價。她們只是被要求向只歡迎主流嚴肅價值觀的社會一遍遍證明自己為何做出了這個近乎天生的選擇。
今年春天,末影貓給一位藥娘好友傳訊息問好,但所有消息石沉大海。
幾天後她才知道,對方已經自殺。
她曾和這位同歲的朋友約定,兩人20歲時會一起去完成性別肯定手術。
儘管素未謀面,這個契約至今仍在她生命裏閃着光。
現在,十六歲的她說,要帶着對方的期望一起走到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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