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民主黨割席,這些美國青年要建設共產黨、企業國有化

美國革命共產主義者在宣言中寫道:我們意識到,沒有美國夢,沒有美國例外主義,在這個系統下,也沒有我們的未來。
RCA日常擺攤,Katie(左一)和Daniel(左三)。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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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篇報道是「專題記者成長計劃」的成果。2024年,端傳媒推出「專題記者成長計劃」,希望能夠找到仍在盡力堅持華文報道的青年記者,為他們提供專業支持,共同維繫深度報道的行業生態。在衆多申請者中,我們最終選擇了九位記者,進入三個專題組。為期半年的時間裏,我們的編輯陪伴入選記者開啓並完成九篇深度報導的稿件。今天這篇報道來自「三線」專題組的記者李舟。

「你是共產主義者嗎?組織起來吧!」

2024年6月,在芝加哥路邊的一根電線杆上,24歲的美國青年Katie Powell看到一個招募黨員的二維碼貼紙,來自美國革命共產主義者(Revolutionary Communists of America,下稱「RCA」)。Katie掃描了二維碼,填寫姓名、地址等基本信息,申請成為一個共產黨員。

RCA是一個成員不到千人的政黨,2024年剛剛成立。在其中,Katie遇到許多和她相似的年輕人:他們主要是白人,90到00後,受過高等教育,但從事藍領工作,以工人階級自居。大多數人被經濟問題困擾,穩定工作減少、物價飆升、階級固化等現狀,讓他們覺得資本主義處在危機之中。

對經濟的焦慮,在今天的美國十分普遍。美國三大電視網之一的CBS News對2024年大選的民調顯示,有三分之二的選民覺得美國經濟狀況糟糕,45%認為自己的經濟狀況比四年前差。對經濟不滿的人中,69%投給了特朗普——其中包括許多藍領工人,他們過去是民主黨的支持者,如今卻和代表大資本的共和黨站在一起,希望特朗普的貿易保護政策能重振美國經濟。

在右轉的大潮裏,也有小部分年輕人選擇了左轉,把社會主義、甚至是共產主義當作解法。2022年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18到29歲的美國人中,有44%對社會主義抱有正面看法,認為社會主義制度能更好地保障住房、醫療等基本需求。「2024年大選前夕,「投票給社會主義者」(#votesocialist)的標簽出現在X等社交媒體中,支持立場比民主黨更左的第三黨派總統候選人——比如克勞迪亞·德拉克魯斯(Claudia De la Cruz)和吉爾·斯坦因(Jill Stein)等。」儘管選前民調顯示,這些左翼候選人的支持率只有個位數,但民主黨依然一度擔心,他們的存在足夠改變搖擺州的選舉結果。

Katie和她加入的RCA,則是左轉逆流中更激進的代表群體。他們認為民主黨和共和黨都不能代表工人階級,需要建設獨立政黨,發起社會主義革命。如今,成員們正在學習如何「建設組織」。不過,從建設組織到發起革命,這中間的路要怎麼走?Katie覺得,自己和RCA都沒有找到答案。

「這是一個常見的故事。」談到Katie的經歷,在新奧爾良洛約拉大學研究美國種族、階級與政治態度關係的科迪·梅爾徹教授(Cody Melcher)對端傳媒說:「加入又離開一個這樣的政黨,是美國左翼的成年禮。」

2023年10月27日,美國紐約。攝:Stephanie Keith/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1. 美國夢的幻滅

成為預備黨員後,Katie過着兩種不同的生活。工作日,她是一名IT技術助理,為芝加哥一家律師事務所服務。她不喜歡也不討厭這份工作,常開玩笑說自己在當保姆,照顧不會用電子郵箱的律師。

到了週末,她和芝加哥的四五十名RCA成員一起聚在圖書館裏開會。Katie聽着他們以「同志」相稱,覺得有些書呆子氣,又有些可愛。根據RCA的官網,成員的責任是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傳播共產主義思想,並積極尋找其他共產主義者,將他們組織起來。

在反共歷史深厚的美國傳播共產主義思想,不是一個容易的任務。冷戰時期,共產主義者被政府視為危險分子。1950年通過的《國內安全法》(Internal Security Act)規定,共產組織的成員不能申請美國護照,且必須向美國政府登記自己的姓名、地址,在緊急情況下,總統有權對他們進行預防性拘留。在蓋洛普公司2020年的民調中,超過60%的美國人表示,如果自己支持的政黨提名一個穆斯林做總統候選人,他們願意投票給這個候選人;但如果被提名的是一個社會主義者,只有45%願意投票。直到今天,「社會主義」或者「共產主義」在主流輿論中依然是一個負面的標簽。在2024年大選中,特朗普就多次指控賀錦麗為「共產主義者」。

為此,RCA的年輕人們也做了些安保措施,例如不公開成員名單,要求成員結伴外出行動等。但他們相信,這些對共產主義的污名會隨着代際更迭消失:老一輩支持資本主義,是因為他們享受了二戰後美國資本主義的黃金時期。而對於20歲出頭的年輕人來說,他們一齣生就在不斷經歷資本主義的危機,美國夢已經不復存在。

首先破滅的,是向上流動的希望。

Katie就是一個典型代表。她經歷過階級滑落,發現富裕生活易碎,要爬出貧窮的泥沼卻極其困難。

18歲之前,Katie是美國社會的幸運兒。她住在紐約富人區漢普頓的別墅中,有保姆照料起居,理想是大學學藝術,成為一名插畫家。但這一切在2018年戛然而止:她的父親突然去世,沒有留下任何遺產。更糟糕的是,Katie那時才發現,父親所謂的「生意」其實是金融犯罪——他利用虛假信息買賣股票和避稅,甚至騙走了好朋友一百萬美金。

父親去世後,Katie的生活一落千丈:因為母親供不起學費,她本科讀了一個學期就被迫退學。她想要逃離分崩離析的家庭,可沒錢獨自租房,便寄住在男友家。她說,因為沒錢買吸塵器,他們租的房子裏滿是蟑螂屍體,地毯也散發着異味。倆人很多時候都餓着肚子。男友白天就在床上呼呼大睡,變得越來越暴力。有一次,Katie推醒男友,提醒他去看望他的祖母,男友卻猛地站起來,一拳在牆上打出一個洞。

和男友分手後,Katie意識到自己必須經濟獨立。她搬回母親在華盛頓州的家,開始找工作,卻發現自己已落入貧窮的循環陷阱:「你需要有錢才能買車,有車才能去工作,工作才能有錢。」

Katie不會開車,也沒有錢去學車考駕照。她說,因為沒有銀行信用記錄,她也無法貸款。還在前男友家時,她必須徒步穿過一個治安較差的街區,才能坐上公交車。搬回母親家後,冬天最冷的時候,雪積到腳踝深,她便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一個小時路到公交車站,再坐兩小時的公交車去上班。

她最終找到一份護工工作,照顧有智力障礙的成年人。Katie從沒想過,自己的二十歲會在洗廁所和換尿布中度過。而通過這個工作改善生活,可能性微乎其微。

護工的時薪約16美金。這是華盛頓州的最低工資。但根據麻省理工學院的生活工資計算器,一個獨居的成年人,如果一週工作40小時,為了支付基本的衣食住行加上稅,在華盛頓州的時薪至少需要19.87美金。如果要撫養幾個孩子,這個工資更是遠遠不夠。Katie的很多同事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三四十年,他們頻繁加班,甚至會和患者住在一起,24小時不間斷地工作,依然無法擺脫貧窮。

和他們一樣,Katie也時時刻刻為房租和食物焦慮,時間彷彿被壓縮到只剩下當下。

「這是我第一次體驗貧窮。」Katie說完又補充:「美國式的貧窮。」談到資本主義制度下的貧窮,她和Daniel常常提起南亞漁民和富士康工人。Katie知道自己的處境和他們十分不同,但現狀依然讓她感到窒息。

窮忙,也是組織中其他年輕人的體驗。他們曾相信教育可以改變人生。從2009年到2017年,時任總統奧巴馬反覆強調:「大學教育是通向中產階級最可靠的門票」。那八年裏,許多後來加入RCA的年輕人正在上大學,可畢業後,他們發現本科教育並沒有讓自己得到體面的工作。

RCA在遊行隊伍中。圖:作者提供

留着爆炸頭的Quinn今年27歲。2016年,他進入一所私立大學學習戲劇,輔修藝術與娛樂管理,每學年學費兩萬多美金。Quinn很早就知道戲劇專業不好找工作,他打算一邊打零工過渡,一邊找藝術類的全職工作。可他沒想到,2020年畢業時,新冠疫情讓劇場全面停擺,他第一份工作是在藥店當新冠檢測員——這工作不需要任何學歷,時薪16.5美金,比芝加哥的最低時薪只高2.5美金。到2024年,他在一家超市當理貨員,時薪依然只有17美金。

Alex和Quinn一樣在2020年畢業,他本科學的是政治科學,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律師助理。工作聽起來光鮮,但時薪也只有17美金。「我像狗一樣工作,收入卻什麼也沒有。」他很快辭職,找了一個工廠流水線的工作,工資和律師助理一樣。如今他在一棟商業大樓當前台。

根據芝加哥的生活工資計算,如果Quinn和Alex單身獨居,17美金的時薪遠小於覆蓋衣食住行稅所需要的時薪——23.69美金。如果與有工作的伴侶同居,維持生活需要的時薪會下降到16.07美金。在這種情況下,Quinn和Alex的工資也只是堪堪夠用。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覺得被工作困住了。

比起Quinn和Alex,Katie覺得自己只是更幸運:她通過網絡結識了現在的男友Daniel Duarte,兩人一起搬去Daniel父母在芝加哥的家。他們依靠Daniel父母的資助,學習了計算機,考了證。倆人現在都是IT技術助理,Daniel在芝加哥一家醫院工作,年收入3到4萬。在律所工作的Katie,時薪也從做護工時的16美金漲到21美金,儘管離芝加哥26.67美金的平均時薪還差一些,但對Katie來說,已經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如今兩個人的收入,都足夠承擔衣食住行的成本,加起來也略高於芝加哥七萬多美金的家庭收入中位數。「我們終於有腦力來讀馬克思,可以計劃未來,討論我們要如何還清負債,存錢,甚至買房——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們有了一點多餘的錢。」Katie覺得自己依然是工人階級,但不再是窮人(編按:根據芝加哥本土電視台WGN2023年的估計,家庭年收入一般要達到九萬才有能力在芝加哥買房)。

Katie說,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也感到愧疚——如果沒有男友的父母,她靠自己是無法逃離貧窮的;其他困在貧窮裏的人,卻難以獲得這種社會支持。

「只要發生一兩個意外,任何人的生活都可能急轉直下。」Katie認為,「貧窮是因為不努力」的說法是不道德的,「如果再來一次2008年的經濟危機,又有誰能夠倖存?」

在經濟之外,同樣被動搖的,還有對美國民主的信心。

Quinn和Alex的動搖,源自2020年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下稱「BLM」)運動。2020年5月25日,非裔美國人喬治·弗洛伊德被警察當街跪壓,導致窒息死亡。弗洛伊德的死引發的抗議活動迅速席捲全美。

回憶起BLM,他們反覆提起的,是警察對抗議者的暴力鎮壓。「人們只是在行使民主權利,卻被警察毆打。」在芝加哥親身參與抗議的Alex回憶。Quinn則表示自己被嚇壞了,沒有去現場,而是每天在社交網絡上看警察毆打抗議者的視頻,詢問去參加抗議的朋友們是否還安全。這是Quinn關注的第一場大規模抗議。

BLM一度讓他們感受到群體運動的力量,可結果卻讓他們失望。Quinn說:「我們看着一切回歸正常,提出的要求都沒有實現,反而是更多的錢流向了警察……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他一度安慰自己,發生這種情況是因為當時總統是特朗普。但民主黨的表現同樣令他憤怒。在一場記者招待會上,民主黨成員、時任衆議院議長的佩洛西等人單膝下跪,為弗洛伊德默哀。Quinn覺得這只是作秀,對減少警察暴力毫無幫助。

對於更加年輕的Katie來說,巴勒斯坦問題則是她的當頭一棒。和許多參與支持巴勒斯坦抗議的年輕人一樣,她認為以色列在加沙的行為是「大屠殺」,憤怒民主黨對以色列的縱容。「美國是一個一黨制國家。」她半開玩笑道,在巴勒斯坦問題上民主黨和共和黨毫無區別——都只會捍衛美國在中東的利益。

Katie和她的「同志」們相信,現在是建設共產主義的好時機。RCA在宣傳材料中,將美國高通脹、高負債、抗議活動此起彼伏的現狀比作1930年代——那既是經濟大蕭條,也是美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鼎盛時期。

組織樂觀地展望:

「美國共產主義的黃金歲月不是過去,而是現在。」

RCA成立大會現場。圖:Quinn提供

2. 「美國共產主義的第二個黃金歲月」

2024年6月29日,Katie和Daniel一起去參加RCA的區域大會。成員們從2024年2月開始籌備組建政黨,這次大會是為7月底正式宣布建黨做準備,大會面向芝加哥所有的成員,一共有20多人到場。Katie和Daniel坐在最後一排,Daniel一邊聽,一邊仔細地記着筆記。

大會的第一個環節,是介紹RCA的成立宣言。宣言裏,RCA回顧了美國左翼的歷史,它認為,過去的左翼組織最終都投靠了民主黨,與資本主義「同流合污」。

這是一個關於妥協和「背叛」的故事。它指向的是一個從恩格斯開始、就困擾着左翼人士和學者的問題:為什麼美國主流政治中沒有勞動黨或者社會主義黨?根據馬克思主義理論,美國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它的勞資矛盾也應該是最尖銳的,工人階級應當會組織起來,產生屬於自己的政治組織。在歐洲各國的政治中,勞動黨、社會主義黨甚至共產黨都很活躍,但在美國,這些政黨在主流政治中卻沒有影響力。

關於左翼政治的缺失,學界有許多解釋,其中十分重要的,是第三黨派在美國兩黨制中的困境。美國選舉採取簡單多數制(first past the post),每個選區只有一個獲勝者。在這種情況下,選民擔心投票給第三黨派是分散選票,反而可能讓自己最不喜歡的候選人勝出。因此,很多選民會轉而選擇支持民主黨或共和黨中更接近自己立場的一方。民主黨和共和黨也常會選擇性地吸收第三黨派的政治觀點,進而吸納第三黨派的支持者。

但出現一個主流左翼政黨,並不是沒有可能——1930年代的大蕭條,在一些美國歷史學者看來,曾是這一現象極有可能實現的時刻。彼時,因為失業潮和勞工運動,美國共產黨(The Communist Party USA,下稱「CPUSA」)的成員從小於兩萬人增長到八萬多人,美國各地也涌現出許多新的左翼政黨,去競選各級政府的職位。

為了掃除第三黨派的威脅,羅斯福總統採納了左翼政黨支持勞工權益的言論和政策,也有意識地吸納這些第三政黨和左翼社會運動領導者,讓他們加入自己的競選團隊。

這令第三黨派們陷入兩難:羅斯福新政在工人中大受歡迎,這些黨派如果繼續反對民主黨,會被政治邊緣化;但支持民主黨,又意味着失去獨立性。CPUSA最終選擇了第二條道路,成為羅斯福的忠實支持者,支持工人和中產階級聯合。儘管CPUSA因此迎來了成員人數的持續增長,但也在公開場合幾乎完全放棄了共產主義和革命的言論,甚至解散了自己在工會中的許多組織。

羅斯福新政奠定了民主黨在工人階級裏的基礎,也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美國左翼政治的缺失。直到1980年代,民主黨開始逐漸右轉,放棄新政時期對社會福利和工會的支持,這個缺失才重新顯露出來。

2016年是左翼思潮進入政治主流的最新嘗試: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聯邦參議員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競選美國總統。他將民主社會主義看作是羅斯福新政的延續,提出要改變美國財富嚴重不均的現狀,其競選承諾包括提高最低工資、推廣全民醫保、免費的公立大學教育和公共住房。

但同樣的困境再次上演。此前一直是無黨派人士的桑德斯,最終決定以民主黨人的身份參選。在CBS News的採訪中,他解釋說:「我不想作為第三黨候選人蔘選,因為這會分走民主黨候選人的選票,幫助選出右翼共和黨人(當總統)。」

這個策略的結果是,桑德斯兩次都沒能被民主黨提名為總統候選人,只能提前終止競選。但他在美國年輕人中掀起了一股社會主義風潮。2020年,桑德斯再次參選,在民主黨初選中,他在18到29歲的年輕人中獲得60%的投票,遠超拜登的17%。支持他的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下稱「DSA」),成員人數也從6,200人迅速增長到2021年的95,000人,一躍成為美國如今最大的社會主義組織。因為DSA的新成員主要是80、90後,這股風潮被稱為「千禧一代社會主義」。

許多研究2016年社會主義風潮的學者認為,這反映了年輕人真實的經濟困境:雖然2008年經濟危機已經過去將近20年,它依然影響着千禧一代和Z世代。在經濟危機後上任的奧巴馬,一度被看作是改變的希望,但他也沒能有效地改善美國社會在財富、醫療、種族等方方面面的不平等。

任教於新奧爾良洛約拉大學的梅爾徹教授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人們從工作到住房和教育,都依賴於市場經濟;當人們感覺自己在市場經濟中處於劣勢,就會希望獲得市場之外的保障。

這些保障,可以是支持政府擴大社會福利政策,也可以是排斥少數族裔和移民,以此減小勞動力市場上的競爭。從這個角度看,所謂的左轉和右轉,只是想要達到同一目的的不同手段。

對左翼政策的支持,也不是2016年才出現的新現象。「幾十年來,絕大多數美國人一直支持增加財富再分配、擴大全民福利等政策。」梅爾徹教授解釋。他認為,經過了2008年的經濟危機、佔領華爾街運動和一系列的抗議活動,再加上對冷戰的集體遺忘,人們才慢慢接受用來形容這種政治態度的詞語——也就是「社會主義」。

在區域大會上,RCA提出他們的奮鬥目標。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在社會主義下,每個人都得到有保障的全職工作、免費的住房、教育和醫療。

這個目標,乍一看上去與桑德斯的政見並沒有很大區別。但為了實現這個目標,RCA提出了一個即使在左翼政黨中也相當小衆的路徑:把住房、教育和醫療系統等全部施行國有化。而要達成國有化,必須有獨立的工人階級政黨,領導社會主義革命。面對2024年的大選,打出「要建設獨立的工人階級政黨」旗幟的,還有社會主義與解放黨(Party of Socialism and Liberation, PSL)和社會主義替代(Socialist Alternative)等組織。

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外的抗議。圖:作者提供

「這是些幻想組織。」談到RCA這類革命組織,漢密爾頓大學的莫里斯·伊瑟曼教授(Maurice Isserman)對端傳媒說,他長期研究美國左翼運動。伊瑟曼將類似的革命組織吸引人的地方,稱為「列寧主義的誘惑」:即相信一小群人,通過嚴密地組織起來,能夠改變歷史的方向。

梅爾徹和伊瑟曼都認為,美國社會主義的主流,依然是像DSA這樣的民主社會主義者。這些人支持財富再分配、希望有更多的社會福利,但他們不是革命者。作為DSA的創始人之一,伊瑟曼更認為,在美國,左翼必須與民主黨合作(這也是DSA選擇的方式),即在民主黨內部運作,推動民主黨向左。

Katie和Daniel不相信DSA的道路。他們無法接受民主黨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立場。Daniel更提到,民主黨不斷地右轉,在移民等議題上和共和黨變得越來越相似,這更加深了他們對選舉的虛無感。

但加入RCA不久後,他們也對實現革命的方式產生了懷疑:組織各種瑣碎的行動,真的能推動社會主義的歷史進程嗎?

除了政治學習,Katie的另一項主要工作是賣報紙。賣報紙也是繼承列寧的傳統。RCA每個月出版一期報紙,5美元一份,每份20頁。報紙評論美國國內外的政治事件,也講組織的最新發展。根據RCA的官方說法,賣報紙是組織建設的重要一環:報紙能傳播被主流媒體壓制的信息,賣報紙的收入能支持組織的運作,賣報紙的過程也鍛鍊了組織成員向普通人解釋馬克思主義的能力。

但Katie和Daniel覺得,賣報紙更像是一個內循環:賣報紙,賺錢,印更多的報紙來賣。「我感覺更像是個銷售,而不是在幹革命。」Daniel開玩笑說。擺攤時,人們要麼是冷漠地走過去,要麼來質問他們,為什麼要支持共產主義這種殺死了數百萬人的意識形態。

RCA擺攤的地點,也主要在芝加哥北邊,而不是在更貧窮的南邊。雖然組織解釋這是根據成員住處安排的,但二人都開始懷疑:RCA真的能領導工人階級嗎?他們真的能從賣報紙走向革命嗎?

每一次賣完報紙,走在回家的路上,Katie都在想:肯定有更值得的事情可以做。

這種深陷瑣事的感覺,在6月底的區域大會上達到了頂點。介紹完成立宣言和奮鬥目標,主講人念起了成員們對這兩份綱領文件提出的修改意見:

——是否應該將「無工作福利」(jobless benefit)改為「無僱傭福利」(unemployment benefit)?

——是否應該將「國有化大而不倒(too big to fail)的企業」改為「國有化世界500強企業」?

——工人政府的工作人員的薪水,是否把「按照工人的平均薪資」改為「按照工人的最低薪資」?

——在美國實現社會主義之後,原住民保留地是否應該實行社會主義制度?

——宣言裏引用馬克思的原文,是否需要更明確地標註引用?

……

聽着聽着,Katie開始靠在Daniel的肩膀上發呆。Daniel也從認真做筆記、慢慢變成了用手捂着自己的頭。等到舉手表決這些修改意見的時候,他好幾次沒有反應過來,錯過了舉手的時間。

RCA資深成員Mark(右)在遊行隊伍中。圖:作者提供

3. 建設組織「壓倒」一切

區域大會結束幾天後,Daniel和Katie決定不再去參加RCA的活動。「我們為什麼在賣報紙,而不是去參加支持巴勒斯坦的抗議?」Katie問。她覺得會議總在討論革命成功之後要怎麼樣,但美國離革命還很遙遠,大家連如何走到革命這一步都不知道。

對於他們的離開,資深成員Mark則表示很正常:「就像是熬楓糖一樣,你一直煮它,直到水分蒸發,只剩下十分之一真正的糖漿。」

建設組織、等待革命時機,是許多成員堅持的動力。但這種堅持,又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冷漠。

對每一場具體的社會運動,RCA也像對待離開的成員一樣,不計較一時一地的得失。

Mark從高中起就加入了RCA的前身——國際馬克思主義趨勢(International Marxist Tendency,IMT),如今他37歲,在組織裏已經20多年。他親歷了佔領華爾街運動和BLM抗議,RCA的成員參與了這兩場運動,並向參加者提出倡議,例如要建設更長期的組織,或者運動要與當地工會聯合。但這些倡議都沒能得到採納。Mark說,這是因為當時組織還太弱小。

在他看來,每一個具體的社會運動都是歷史進程的一部分,通過這些運動,人們在不斷嘗試到底哪種方式才能帶來社會變革。而他相信,人們最終會發現,最需要的是建設獨立的工人階級政黨,發起社會主義革命。 他認為正是這種長遠的眼光,讓他能不因為具體運動的失敗而失望,因為他知道,「不要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

對他們來說,2024年如火如荼的支持巴勒斯坦運動,也只是歷史進程的最新一浪。

2024年4至5月,芝加哥大學、西北大學等學校的學生在校園裏紮營,要求校方停止投資與以色列有關的企業。但這些營地的存在時間大多很短暫:芝加哥大學的營地在9天內被警察清場,西北大學的營地從紮營開始,到學校與學生達成協議解散,也不到一週時間。

當RCA進入校園時,紮營已經接近尾聲。在成員們看來,紮營的迅速瓦解又一次證明了「組織」的重要性。Mark覺得紮營重複了佔領華爾街運動的錯誤——群衆沒有自己的領導和章程。Quinn和Alex覺得這重複了自己在BLM抗議中學到的東西:如果沒有一個組織,群衆的熱情是很容易散去的。

在紮營瓦解之後,Quinn對街頭的支持巴勒斯坦遊行也不感興趣了,他覺得重複喊口號沒有什麼意義,建設組織更重要。

「建設組織」的這個說法,一直延續到8月末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

面對特朗普遇刺後高漲的人氣,民主黨需要通過這場全國代表大會來展現黨內的團結,為賀錦麗造勢。關心巴勒斯坦議題的抗議者們,則將大會看作是抗議的重要時機。從大會前夜到最後一天,各個社會組織策劃了至少四場支持巴勒斯坦的大規模遊行,抗議民主黨對以色列軍費的支持。

RCA希望從抗議者中招募新成員,尤其是那些剛剛投身社會運動、還沒有加入過其他政治組織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原本大概率會是民主黨的選民,但因為巴勒斯坦問題,他們拒絕給民主黨投票。RCA自認為作為堅定反對民主黨的左翼政黨,能為這些年輕人提供一個新的選擇。成員們相信,在大選的緊張局勢中,RCA的人數會像2016年的DSA一樣暴漲。

DNC最後一天,Austin和Vivek Ramaswamy。圖:作者提供

芝加哥的聯合公園是大會期間市政府指定的遊行集會地點。RCA的攤位卻擺在了公園的邊緣處,這樣的「選址」或許折射了他們對遊行若即若離的態度——RCA來支持遊行,但拒絕參加組織遊行的抗議聯盟,認為大多數抗議者雖然對拜登或賀錦麗不滿,但並不反對整個民主黨。

RCA支起好幾張小桌子,桌上擺滿了報紙、宣言和馬克思主義書籍。除了這幾個攤位,成員們還組成兩三個人的小隊,舉着紅旗、帶着報紙,在公園裏的抗議者人群中穿梭。

可結果不盡如人意。RCA攤位前人最多的時候,是維韋克‧拉馬斯瓦米(Vivek Ramaswamy)來參觀,一大群記者跟着他圍了過來。這位印度裔富商出身的共和黨政客,如今和馬斯克一起,被特朗普任命去領導政府效率部。拉馬斯瓦米出現時,看守攤位的是Austin。他是Katie曾經的支部書記,也是RCA的資深成員。

拉馬斯瓦米買了一份報紙和一份宣言後,對着記者們批評了一番賀錦麗,說她沒有明確的政策,最後才轉向Austin,問他怎麼看。在Austin解釋完民主黨和共和黨都不能代表工人階級後,拉馬斯瓦米也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繼續批評民主黨。Austin則衝圍在一邊的Mark等人無奈地擠了擠眼睛。很快就有人插話問拉馬斯瓦米對種族賠償的看法。雖然沒有被詢問,Austin也藉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但記者們顯然對拉馬斯瓦米更感興趣,隨着他的離開,記者們也跟着離開了。

大會最後一天,是最後一場支持巴勒斯坦的大遊行。晚8點15分,市政規定的遊行結束時間剛過,RCA就帶隊離開了現場,以避免和警察發生衝突。成員們覺得,現在組織還太過弱小,與警察發生衝突是不明智的。他們相信等組織發展壯大之後,一切都會不同,他們將可以領導罷工、抗議、帶領人們實現自己的訴求。

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以待來日。大部分抗議人群散去後,還有一百多人一直堅守到晚上10點多鐘警察來清場。他們中有許多阿拉伯裔的面孔。一部分抗議者試圖突破警察防線,衝到街道上去打斷民主黨代表們離開的車流。另一部分則在漆黑的公園裏舉着標語,一個女人手中的標語寫着:「我的家人在巴勒斯坦。你為什麼要逼我送錢去殺死他們?」

對這些有切膚之痛的人來說,巴勒斯坦不是歷史進程裏衆多運動中的一個,也不是裝雞蛋的籃子,而是不可取代又無法逃避的現實。

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結束三天後,RCA在社交媒體上放出了一小段採訪視頻,是Austin對種族賠償的回應。他慷慨激昂地解釋:真正的種族賠償,只有通過工人階級奪取生產工具來達成,不然這些賠償只會是資本主義下的「創可貼」。RCA分享視頻時寫道:「這部分被從新聞短片裏剪掉了,我好奇這是為什麼。」

2024年8月21日,美國芝加哥舉行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 (DNC) 期間,一名人在支持巴勒斯坦的示威者在抗議活動中。攝:Leah Millis/Reuters/達志影像

4. 尾聲

十一月,美國大選結束後,我跟Katie和Daniel打了個視頻電話。他們倆都沒有去投票,也已經徹底退出了RCA。Katie笑着說這就像一場夢一樣,她已經很少再想起這件事。

但對RCA的、失望,並不意味着他們會退回到主流的兩黨政治中去,倆人依然在尋找填補美國左翼政治空缺的東西。

離開RCA後,他們去參加了幾場支持巴勒斯坦的遊行,很快對這些遊行也產生疑問:拿着市政府的許可,在規定的時間和規定的路線裏遊行,到底有什麼用?

為了尋找新問題的答案,Katie讀起1960年代非裔美國人民權運動有關的書。她談到當時的民權運動家會堵住公交車行進的路線,拒絕離開,直到公交車公司改變他們種族隔離的政策。在她看來,這是比遊行更加激進也更有效的策略。

但在巴勒斯坦問題上,她還沒有想清楚策略:「或許是圍堵住武器製造商。當然,要這麼做是很困難的,我想很多人會害怕,因為現場可能會變得暴力。」

那麼接下來要做點什麼呢?

Katie的答案是先讀書:「因為在美國,共產主義和納粹主義被看作是同樣危險的意識形態,如果你要說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你最好有足夠的理論基礎來支持自己的想法。」

思考是否要退出RCA的時候,她和Daniel都曾非常猶豫:一方面,他們覺得自己懂得不夠多,沒辦法判斷RCA做的事情到底有沒有用,想要多讀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讀書會變成逃避行動的藉口。如今,Katie決定還是要先讀更多馬克思的原文,對理論更加理解,再考慮加入新的組織。

Mark等成員則繼續「建設組織」。在選舉結果公布後一天,RCA官網貼出了「拋開民主黨,只有共產主義才能打敗川普」的文章,在X上有兩千出頭的閱讀量和24次轉發。芝加哥的成員們則組織起共產主義週末學校,討論選舉後RCA應該採取的行動。

在關於週末學校的社交賬號推文中,他們滿懷期待地寫:「向着在芝加哥招募滿100名同志、在美國招募滿1000名同志的目標前進。」

應受訪者要求,Quinn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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