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撞人事件之後,被噤聲的傷亡

傷者家屬被要求簽下協議,不能聯繫其他受害者家庭、不能接受媒體採訪,否則撫恤金和後續賠償都會被撤回。
2024年11月13日晚上,珠海市全民健身廣場內部,有家屬燒紙,悼念遇難的親屬。攝影:Seline
珠海撞人事件 大陸 政治 犯罪 監控 社區 社會

【編者按】2024年12月27日,中國珠海撞人案開庭審理,並於當日判處被告人樊維秋死刑。

2024年11月11日,樊維秋在珠海市體育中心故意駕車衝撞正在鍛鍊的人群。據官方翌日通報,事件造成35人死亡、43人重傷。這是今年以來中國發生的群體傷亡事件中,死亡人數最多的一起。

從案發到公安機關偵查、移送檢察院批捕,再到法院判處被告人死刑,一共僅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遠遠超過一般刑事案件的審理速度。

但死刑不是句號,根據27日庭審披露的細節,我們可以看到這起事件仍有很多沒有被回答、被問責的問題,也留下大量難以撫平的創傷。

庭審進一步披露了樊維秋的相關信息——他1962年生,初中文化,遼寧盤錦人,身份證住址為珠海市金灣區,每個月退休金4000元,案發時,銀行存款有5萬元。

樊維秋曾計劃假離婚,後來前妻控訴他有家暴行為,想做實離婚。經過區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再到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財產被判給前妻,樊維秋敗訴。

樊維秋還有犯罪前科——在中級人民法院時刺傷過自己的母親,然後自殘,後被搶救回來。他以兩套房產抵押擔保,貸款了140多萬,花錢請律師辯護,後來他又把錢都花光了。

案發前兩天,他開始為實施犯罪做準備,先購買了北汽越野車,自己加裝了保險槓,又去珠海市體育中心「踩點」。他原本打算在11月10日晚就撞人,但當時看到閘機欄杆前有幾名老人在跳舞,他不想只撞死幾個老人就被發現,因此沒有行動。

11月11日晚19:40左右,他看準時機,從體育中心位於山腳下的欄杆進入,以80km/h的速度,沿着跑道瘋狂撞人。撞了一圈多後,他又撞開山下的閘機欄杆,停在山邊坡上,在車內自殘時,被公安機關抓獲。

法院公布了認定的傷亡情況——當場撞死35人,送醫不治3人,二級傷殘10人,暫定二級傷殘10人,三到十級傷殘28人,還有個別輕傷。

庭審現場,樊維秋請求法官允許他站起來,給傷亡者家屬鞠躬道歉。獲刑後,樊維秋認罪,當庭表示不上訴,並再次請求起身為傷亡人員家屬深深鞠躬。

觀看庭審的一位傷者家屬看到樊維秋鞠躬的情景,眼淚瞬間充滿眼眶:「這麼多人命,這麼多人的痛苦就這麼兩清了?」

「這個人挺堅強的,也挺不幸」

被撞傷後,齊紀的身體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各器官有感染風險,身體喪失自主機能。

11月11日事發當晚,齊紀在被撞約半小時後入院。CT檢查結果顯示,齊紀腦部、內臟受損,全身多處骨折,情況危急。歷經數個高難度手術,齊紀保住了命,進入漫長的危險期。

在醫院,時間彷彿是凝固的。早上七八點,傷者家屬們就帶着裝有米湯的保溫杯到達醫院,遞給醫生,然後坐在門口等待。門口長椅上放着家屬的被子,腳邊擺着礦泉水,偶爾有人提及事發現場的慘狀,一名年輕女性哭着說起自己受傷的母親。

現實的壓力接踵而至。雖然醫院未要求家屬支付醫藥費,但齊紀住院一週時,醫院賬戶顯示的待繳費用已有數萬。

「都要政府承擔也不合理,政府也有委屈,他們現在資金很緊張的。」齊紀的家人齊靚說。有人提出民間籌款,齊靚立刻想起海南颱風時,公開捐款賬戶下面網民罵聲一片。齊靚發愁:「大家現在生活都很難,尤其是年輕人,捐款也沒那麼好捐了。」

事發後一週,珠海時常落雨。家人們坐在屋檐下,對着漫天大雨抽菸,一根接一根,也不知「說點什麼好」。

齊靚眼中,齊紀正在度過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有退休金保障,也有充分的學習時間,有兄弟姐妹共同負擔父母養老,同時沒有帶孫輩的負擔。工作之餘,齊紀常去徒步爬山,每到過節就跟朋友一起聚餐。

親友都羨慕齊紀和伴侶的生活。兩人結婚數十載,沒發生過大矛盾,性格互補。齊紀性格外向,喜歡開玩笑,擅長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伴侶性格內向,喜歡宅在家裏,齊紀的朋友就成為伴侶的朋友,兩人經常到齊紀大哥家打麻將,去海邊吹風。今年夏天兩人去了外地旅遊,還計劃退休後「說走就走」,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本來生活挺美好的,突然就出現這種意外。」家人們難以釋懷。

齊紀的個子跟撞人的黑色越野車差不多高,齊靚不斷設想,車子究竟是怎樣撞過去,才能對齊紀的身體造成如此嚴重的損傷。

2024年11月16日,珠海,人們握著手一起過馬路。攝: Brent Lewi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事發當晚,齊紀被從跑道左側撞到了右側。齊靚找到齊紀時,齊紀躺在地上,呼吸微弱,頭上鼓了個大血包,臉頰上有淤青,齊靚迅速給齊紀做了人工呼吸,齊紀嘴裏冒出白泡,呼吸慢慢恢復了。齊紀的兩隻鞋都被撞飛了,襪子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孔,像是輪胎壓過的痕跡,齊靚撿回了一隻鞋,另一隻再也沒找到。

醫生告知家屬,齊紀有尿失禁,「可能是被嚇得」。家人想象齊紀回頭的一剎那,驚恐值一定達到了頂峰,「真的覺得慘絕人寰」。 

出事後,齊紀的伴侶變得比往日更加沉默。「這個家不能沒有齊紀。」這是伴侶為數不多的表達。

齊靚每天給親友打電話,同步齊紀的情況,電話結尾,總要重複一句:「我看見齊紀昨天有反應,應該還能挺過去,這個人挺堅強的,也挺不幸……..」

「國家在降熱搜、封鎖消息,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事發第二天,每個受害者家庭都被派駐了七八個街道辦工作人員,他們每天出現在醫院,了解訴求,安撫家屬,從早待到晚,還提出想全天陪同在家屬身邊。

一開始,家屬們很感激工作人員的幫助和安慰,但時間一長,他們漸漸發現這些人沒有解決太多實際問題,反而在監視自己。工作人員經常提醒家屬,不要在網上傳播此事,不要接受媒體採訪,「他們覺得傳播負能量」。

傷者家屬 S 問記者:「國家在降熱搜、封鎖消息,作為記者,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如果我們積極接受採訪,會不會引起他們的困擾?會不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影響?」看到事件相關報道發布後,她又問,「政府會不會去找受訪者?」

傷者家屬 W 則擔心輿論會讓醫生分心,影響對家人的救治。他還認為要積極配合國家的安排,「不能給國家添麻煩」,同時也不希望這件事鬧大,以至於熟人圈子都知道。

但 W 很有傾訴欲,逢人就回憶事發當晚的情況,猜測兇手的作案動機。有人勸他:「接受採訪不代表輸出負面觀點,很多人想關心受害者。」W決定匿名接受採訪,他一邊講述事發後各個環節遇到的困境,一邊在每個答案後面補充,「事發突然,這也很正常」,同時對政府和醫生的工作表示了感謝、理解和肯定。

事發後一週,管控也在逐漸升級。殯儀館、ICU、珠海市體育中心……跟事件相關的每個地點都有人看守,保安、警察、政府工作人員聚集在大門處,仔細盤問每個人的身份。

2024年11月14日,珠海市全民健身廣場內,有安保人員正在執勤。攝影:Seline

葬禮前,政府工作人員和死者家屬談判,每個家庭都需簽定一個同意書,「搞定一個就火化一個」,一位知情者說。有的死者屍體放置了十幾天,賠償問題才達成一致。據香港《明報》報道,珠海市殯儀館職員透露,事發三天後已開始推進強制火化。

醫院則要求探望的家屬不能超過三個。談話時,醫生還特意叮囑家屬:病情記錄可以拍照但不要發到網上,會影響他們的工作。

傷者被分散在不同醫院的各個大樓裏,受害者家屬之間也無法輕易取得聯繫。跟醫生交流時,傷者家屬 J 嘗試詢問其他受害者的情況,醫生很警惕,「這不是你能打聽的」。後來 J 跟一位死者家屬取得聯繫,對方沒有透露太多信息,只說「我們的狀況不一樣,性質不一樣。」

事發一個月後,傷者家屬們收到第一筆撫恤金,金額是幾萬元,並被告知,後續醫療費用政府會「兜底」。政府工作人員還要求家屬簽下一個協議,大致內容為——不能聯繫其他受害者家庭、不能接受媒體採訪,否則撫恤金和後續賠償都會被撤回。

傷亡者家屬們被裹挾在黑洞一樣的情緒漩渦之中,不僅要消化巨大的傷痛,還要面臨不能正常開口說話的壓抑和恐懼。端傳媒發給傷亡者家屬和徒步隊員的採訪邀約信息,大多都杳無音訊,很多幸存者一聽到記者表明身份就會直接掛斷,有的則一直無人接聽。

有一晚回家路上,齊紀的家人們談論起這場無妄之災,提到兇手是有預謀地進入體育場,齊紀是躲不過這場災禍的,正在開車的齊紀伴侶輕聲說了一句,「委屈找誰說?」

那是伴侶鮮少表露情緒的時刻。

「政府說可以徒步才可以」

12月11日,距離撞人事件剛滿一個月時,一個徒步隊的20多位隊員聚在一起,為13位逝去的隊員默哀。

有七八位隊員被當場撞死,包括隊長——一名53歲的女性,已從社保局退休,有一個女兒。倖存者C的朋友原本已有兩三天未參加徒步,11月11日那天邀請C一同前往,不幸被當場撞死。由於政府不允許徒步隊員自由進入殯儀館悼念,徒步隊派了四五個代表去殯儀館獻上花圈,也去醫院看望了傷者及家屬。

端傳媒參加了幾個徒步隊員的葬禮。殯儀館門口有警察和保安看守,挨個核查悼念人士的身份,大家要登記信息後才被准許進入。退伍軍人張先生的棺材裏,最後陪伴他的,是一頂軍帽;珠海市南水中學75屆的校友們為逝者李先生獻上了花圈;一名女性家屬在其他家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親人棺材旁,突然,她雙腳躍起,狠狠跺向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12月中旬,一位徒步隊員告訴端傳媒,隊伍的13名死者已全部火化完成。

出事後,珠海郊外徒步隊有一半人退了群,只剩下一百多人。美麗珠海隊的微信群因群主被撞死而解散,隊員們又成立了新群,人數從原來的250多人減少為100多人。在微信群裏,成員們都盡力迴避那場慘案,「一討論又會人心惶惶的」,「不敢再聊,都只敢說開開心心的事情。」

徒步隊員李春霞不敢關燈睡覺,只要一閉眼,腦海裏立刻浮現出「嚇人的畫面」。

事發當晚她恰好沒有去徒步,躲過一劫,但看到現場的圖片和視頻,她嚇得「腿都打哆嗦」。死傷者都是李春霞熟悉的面孔,有退休的老人,也有上班的年輕人,想起來她就難受。她甚至不敢再往人多的地方去,「能繞着走就繞着走」。

另一個徒步隊倖存者左毅,也不敢再看徒步隊過去的視頻——隊員們邁着整齊的步伐走在運動場上,一旦看到相關討論,他就會心情低落。

撞人事件後,常年在珠海市體育中心活動的六個徒步隊全面停止鍛鍊。「要等政府通知,政府說可以徒步才可以,不然誰都不敢拉隊。」左毅說。他每天上班都會路過體育中心,抬頭看到「黑茫茫的一片」,門口架設了幾層路障。

一些倖存者則嘗試走出陰影。他們聚集在距離體育中心兩公里左右的香山湖公園繼續徒步。

2018年10月22日,珠海,市民在海傍跑步。摄: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12月中旬,珠海遭遇下半年首個寒冷預警。夜幕中的香山湖公園遊人不多,漆成黑黃相間的水泥隔離墩在公園大門正對的馬路邊鑄成一道「防線」,五六個警察在防線內踱步、巡視。

臨近七點半,八、九個人陸續聚集在公園門口,熟稔地相互打招呼,圍成一個圈。他們都來自本地一個徒步隊,年齡在45到65歲之間。其中一人談起事故那晚自己逃過一劫的經歷,「咱們前面那個隊伍領隊和舉旗的人一定死了。」大夥兒沉默着,臉上明顯寫着不自在,有人看向其他方向,有人假裝沒有聽到。

七點半,徒步準時開始,大家商量了一下誰打頭、誰墊後,然後默契地排成一個縱列,腰部彆着音響的人則走在中間。

此時的畫面已和過去的徒步隊相去甚遠:沒有隊伍最前列的旗手、沒有統一的隊服和裝備、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和隊員將隊伍排成一個方陣,音響的音量被大幅度降低,不到十人的縱列低調地在公園步道上行進。

路過一對中年男女,男性用整個隊伍都能聽到的音量對女性說:「這幫人還沒吸取教訓嗎?」

深冬的寒意溼答答地貼在身上。隊伍沉默着,快步走向前方。

撞人事件後,網上出現不少關於受害者的謠言和污名化評論——一些人把徒步隊稱為「暴走團」,暗示受害者是因為製造噪音才遭到報復。有傷者家屬向政府工作人員提出,希望針對這些網絡暴力發表聲明,說明真實情況。政府工作人員則回應要冷處理,以免引起更大的關注。

但珠海的變化時刻提醒着人們這件要被冷處理的事。

「你為什麼要來問我?」 

「大夥現在把『珠海』叫『石墩海』。」體育中心附近美甲店的老闆娘說,那天晚上警車和救護車的鈴聲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來似的。珠海大街上不時見到兩人一組巡邏的警察,商場增加了保安和巡邏次數,幾乎每一所學校、銀行、酒店、小區、公園和政府部門的門口,都擺滿了黑黃相間的水泥隔離墩。

記者詢問她,擺了這麼多石墩,你會感到安全些嗎?

「都是做做樣子的。」老闆娘笑了。

生活在珠海的人似乎在面對石墩的態度上達成了一致。「醜!醜死了!亂花納稅人的錢,搞這種面子工程。」一個滴滴司機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他從廣東轄下的地級市陽江來珠海打工二十多年,認為石墩除了破壞市容外一無所長。

「買那麼多石墩花了多少錢?有什麼用?真有恐怖襲擊能保護我們嗎?」體育中心附近的五洲小區裏,正在和同伴下象棋的一位年長男性說,「你看看小學門口擺了那麼多(石墩),要是有火災,消防車怎麼進去?」

在珠海市體育中心前,石墩則更為密集。12月中旬的一個週六下午,體育中心大多數場館和店鋪大門緊閉。十幾個工作人員正在指揮起重機吊起隔離墩、碼成一列新的路障。發生撞人事件的環道已被密密的隔離墩「切割」成很多段。兩個藍頂的臨時帳篷支在路障內,路障後還有一名警察、兩名保安。偶爾有路人經過,在路障前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儘管這段被隔離出來的環道上如今什麼也沒有。

「這是那個撞人的地方嗎?」記者詢問一個站在路障後的保安。他看上去40出頭,皮膚較黑,用頗為得意的神色打量着路人。

保安帶着一絲審視的笑意,盯了記者好一陣子,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你既然都知道,就不用提問了。」

2024年12月14日,珠海市體育中心,工作人員正在指揮起重機放置隔離墩。圖:作者提供

「你在這裏上班會害怕嗎?」記者繼續問保安。帳篷裏的警察將眼睛從手機屏幕上挪開,看了記者一眼。徒步隊員李春霞曾告訴記者,現在本地人有一種說法,「敢去珠海合羅山墓地走一圈,都不敢去體育中心,因為那裏很多冤魂。」

保安依然帶着笑意:「謝謝你的關心。怕不怕都要有人站崗,不是張三,就是李四。」

距離臨時帳篷不到一百米的空地上,有二十來個身着紅色和黃色練功服的小孩嬉鬧着,似乎在上武術課,還有幾個人在空地上慢跑或快走。一個六十出頭的男性告訴端傳媒,他是住在附近的本地人,每天來體育中心快走兩個小時,即使出事後也沒有中斷。

記者問撞人事件對他有沒有影響。

「挺有影響的」,他說,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樣,「我不能再和你說了,太敏感了。你沒看到麼?這裏到處都是武警。」他拒絕留下聯繫方式,也拒絕記者和他一起走一段路的提議。

記者並沒有看到很多武警,卻看到了很多路人對於這個話題的警惕:「沒有影響。」「這是偶發事件。」「政府做得很好。」「你有記者證嗎?」「你問這些幹什麼?」「你為什麼要來問我?」

接受採訪時,徒步隊員馮春每聊兩句都要表態一下,「政府幫了很多,處理得很好。」記者追問政府幫了他什麼?他沉默了,突然惱火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從全網的信息封鎖,到官方的惜字如金,都給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制造了一種恐懼——談論這件事是敏感的、危險的,特別是面對媒體時。

但陰影不會消失,會顯露在日常生活的細節裏:出事後,珠海某小區的廣場舞隊將「舞台」挪到了地下車庫;一位年輕媽媽則儘量避免帶小孩過馬路,能走隧道走隧道,能走天橋走天橋;另一位年輕女性L則打算為自己購入人身意外保險。

「有時候走在街上,看到一切井然有序,大家臉上神色如常,會覺得恍惚,覺得大家很冷漠。」L說。在12月中旬接受採訪期間,她一度哽咽,說不出話來,「我不認可政府的做法,輕描淡寫,粉飾太平,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更新傷亡人數?」

徒步隊的故事

齊紀原本沒有特別喜歡的運動,直到七年前開始徒步。齊紀非常自律,除了有事外出,幾乎天天去徒步,有時甚至連晚飯都不吃。

徒步之後,齊紀瘦了,成了全家身材最好的人,生活也更健康了。家人眼中,齊紀喜歡熱鬧,也喜歡錶現自己,爭取過做隊伍的旗牌手,「這也是齊紀最引以為傲的事情。」

出事前,每晚臨近七點半,珠海市體育中心的跑道上都會集結六支徒步隊伍,每隊有四五十人,年齡從40歲到70歲不等,成員包含本地人和外地人,來自各行各業——退休教師、公務員、房產銷售員、餐飲老闆和水果商等。

七點半徒步準時開始,音樂引領着整支隊伍,隊員們身着統一隊服、帶白色手套,每一步都踩在節奏上。一群來體育中心鍛鍊的人也加入隊伍,隊長拿着話筒聲音洪亮地指揮,「1、2、1」,「揮揮手,進入今晚的徒步活動」,「感謝你們今晚的陪伴,你們走得很好,為你們點贊。」

這些徒步隊都是市民自發成立的。十年來,徒步隊伍慢慢壯大,有了自己的名字——美麗珠海徒步隊、珠海郊外徒步隊、珠海戶外魅友徒步大隊、天泰體育徒步隊、珠海田協健步分會、珠海民心公益徒步團……也有固定的口號——「我徒步、我健康、我快樂」。徒步隊還設計了各自的隊徽,規定每晚沿着體育中心的跑道走九圈,大約一小時結束。

一個徒步隊隊長曾在群裏發布過詳細的「隊規」:

(1) 保障當晚徒步活動的領隊、旗牌手、攝影師、背音箱等服務人員,接受群主(隊長)的統一領導,按各自的工作職責完成服務保障任務。

(2)隊列指揮員要口令準確,聲音洪亮;徒友要步伐整齊,精神飽滿,口號響亮。呼喊口號是增加個人肺活量的需要,也是彰顯隊伍士氣的要求。因此要求人人張嘴,聲聲響亮。

(3)隊員之間要相互尊重,友好和睦,誠懇包容,理解彼此感受,發生矛盾要妥善處理,不得惡語相間或者動粗傷人。

珠海市政府也在積極推廣徒步運動,2019年起,每年12月都要舉辦「最美海岸·珠澳同行」——珠海30公里徒步活動;2023年4月,珠海市金灣區第十九屆體育節亦舉辦了大型徒步活動。

「你看他們走得多整齊、多有士氣!」一位徒步隊「編外人員」李叔語氣中充滿了羨慕,他手機裏存了很多徒步隊過去的視頻。李叔今年70歲,瘦削、頭髮花白。因為徒步隊不收年紀這麼大的成員,他就自己跟在隊伍後走,走了兩年,跟隊員們也都熟悉了。

「走一走就會上癮的,晚上睡得很香。」一個在出事後堅持去香山湖公園徒步的隊員說,她今年60出頭,已堅持徒步四年。

齊紀曾給家人發過一段600字左右的隨筆,談到徒步對自己身體的改變,「讓我學會了傾聽身體的聲音,懂得了尊重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徒步也為老伴去世後的李叔帶來很多安慰。

李叔是陽江人,從小通水性,也會潛水。他做了一輩子海員,日常跟着漁船出海打漁,一次要十多天,漁船出故障時,他就要潛下去修理。

「工作很苦的。」李叔不太會描述自己的具體工作,但重複了幾次這句話。

憑藉海員的收入,李叔給兩個兒子分別在珠海和中山付了房子首付,一個女兒則留在老家。他也給自己和老伴在珠海買了房——就在體育中心附近,老伴今年過世後,他就一個人住了。

李叔沒有基礎疾病,只有低血壓,醫生說吃藥不管用,多運動就好。他從此開始認真運動。每天早上去珠海海邊游泳,即使寒流到來的冬天也不例外。傍晚的運動就是徒步,他為此買了運動褲和兩百多的運動鞋,「鞋子一定要軟」,他說。李叔對此很驕傲,他享受談到自己積極鍛鍊時旁人驚訝、讚許的目光。

與此同時,徒步隊作為一個共同體,把步入退休生活的老年人連接到了一起。60多歲的馮春是內蒙人,退休後搬來珠海養老,在本地沒什麼朋友,幸好在徒步隊結交到了新朋友,節假日大家一起聚餐、爬山,日常在微信群裏熱情互動。

齊紀也經常參加徒步隊組織的活動,時常熱心提醒隊員,「早睡早起鍛鍊身體,注意防寒從腿起…」還向隊友分享閱讀感受,「讀書就是讀自己,讀自己的情緒與胸懷……」研究歷史是齊紀的興趣,家人說,齊紀在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幾乎把中國史和世界史都捋了一遍」,周圍人都稱讚齊紀「有才華」。

齊紀用文字向家人表達過在徒步隊獲得的歸屬感,「在這裏,我看到了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人們,都在為自己的目標而努力奔跑、行走……他們的身影讓我明白,徒步不僅僅是個人的修行,更是一種群體的共鳴,一種對積極生活的共同追求。」

2024年11月13日晚上,一位親歷現場,倖免於難的大學生前來獻花。攝影:Seline

尾聲

李叔、馮春和左毅都在期待體育中心重新開放,徒步活動恢復正常。

出事後的一個多月,他們開始在家附近遛彎,但樓下馬路車輛很多,不好走圈。週末時,他們偶爾和關係好的隊員約在香山湖公園徒步。但李叔和左毅都不喜歡香山湖公園——黑燈瞎火、場地太小、路也高高低低的,不像在體育中心——燈火通明、音響大聲、塑膠跑道也舒適,還有好多其他隊伍。「熱鬧、有氣氛」,李叔說。

即使保住了性命,齊紀身體和智力遭受的損傷也不可逆。但齊靚沒想過放棄,甚至做好了長期護理的準備——特地買了保溫飯盒,想每天為齊紀送飯吃。

齊靚還在等待奇蹟出現。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出現的採訪對象均為化名,身份信息被模糊處理)

讀者評論 0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目前沒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