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森林:跨越階級的鳥鳴狂熱,與走向滅絕的歌鳥

在印尼,對於歌鳥聲音的渴望,在過去幾十年間,幾乎掏空了每一座森林。
幾乎已在野外消聲匿跡的老師鳥爪哇綠鵲。圖:作者提供
人類世 國際 東南亞 社會 氣候與環境 生物多樣性

在長久以來試圖與自然共存後,人類活動撼動了大自然的過程,從早期的農業革命到工業革命的爆發,再到現代的全球化和信息時代,每個時代都對地球造成了獨特且深遠的影響。有學者給了這個地質年代一個極富爭議的稱號:「人類世」。人類作為相對年輕的物種主導了環境變化,但即便有些人認為人類與別不同,我們從來沒有脫離過我們的「物種起源」;自然的故事,仍然是人的故事。端的欄目「人類世」是一個觀察﹑評論﹑報道的視角,在面對海平面上升﹑物種大規模滅絕,氣候變化等危機的21世紀,我們在這裏重新思考我們與地球和其他物種的關係,以及未來的千萬種可能。請按此閱讀「人類世」欄目。

本文是印尼鳥類系列的第二篇。1970 年代中期以來,鳥類歌唱比賽成為印尼最流行的休閒活動之一。養鳥者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名出色的歌手,並在賽場上大放異彩。它創造出龐大的經濟產值及許多新興職業,但也令許多鳥種面臨巨大的狩獵壓力。在本文中,作者在印尼走訪了大行其道的鳥類歌唱比賽:跨越階級的鳥鳴狂熱,如何讓鳥兒走向滅絕?請按此閱讀系列第一篇:全民造星:對歌鳥的迷戀,如何在峇里島催生了一條野鳥生產鏈?

在雅加達南方的小城德波 (Depok),你經常會在巷弄間聽見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從人們的屋簷底下傳來。

剛走進阿茲哈爾 (Azhar) 家中,便見到牆上掛著一幅廣告,上頭寫著他經營的鳥類學校及其服務項目:「培訓白腰鵲鴝,幫您打造符合目標的高品質小鳥。馴化野鳥、培育競技型選手、換羽照護、唱歌教學、配對繁殖……」廣告底下是一組陳列櫃,擺放了數十座獎盃,都是他訓練的小鳥在賽場上斬獲的榮譽。

今年四十二歲的阿茲哈爾,養鳥經驗已超過三十年。他原本是一名婚禮攝影師,但因為只有週末才能接到案子,十多年前,他決定利用平日時間發展養鳥的副業。2017年,阿茲哈爾成立一所鳥類學校,名為鄉村孩子 (Botjah Kampoenk)。寓意是,即使是出身鄉下的孩子,也能在這裡創造輝煌的成績。

擁有優雅的長尾巴和迷人的歌聲白腰鵲鴝,是印尼鳥類歌唱比賽的主力選手。圖:作者提供

這所學校培訓的學生是白腰鵲鴝 (Copsychus malabaricus),一種在印尼備受歡迎的寵物鳥,擁有優雅的長尾巴和迷人的歌聲。2018年,阿茲哈爾訓練出一隻名為東方惡魔 (Setan Timur) 的白腰鵲鴝,在最高等級的鳥類歌唱大賽——總統盃——上奪得冠軍。此後,各地鳥主人紛紛登門拜訪,請他代為訓練小鳥。阿茲哈爾向每位學生收取300萬到500萬印尼盾的學費(190到315美元),擔保牠們能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事業巔峰時期,他同時管教著250隻白腰鵲鴝,家中一樓到二樓、陽台到廚房全掛滿了鳥籠。當鳥兒做好準備,阿茲哈爾會帶牠們去參加小型比賽,累積足夠經驗後,再參加規模較大的正式比賽。

像阿茲哈爾這樣的鳥類訓練師在印尼並不罕見,這種職業背後反映了整個社會對於鳥鳴的巨大狂熱。對於印尼人,尤其爪哇族而言,養鳥是一項從古王國時期流傳下來的優雅嗜好。當地一個廣泛流傳的說法是,一個男人必須擁有五樣東西才算完整,分別是房子 (wisma)、妻子 (wanita)、馬匹 (turunggo)、儀式用刀 (curiga),以及鳥 (kukilo)——它代表的是美好的生活品質。

到了近代,養鳥已不僅僅是休閒,還發展出一種更活躍、更刺激、帶有賭博性質的競賽活動,其愛好者社群在印尼語中稱為「kicau mania」,字面意思是「鳥鳴狂熱」。這些人最大的夢想,便是憑藉自己的眼光與技術,將一隻原料鳥 (burung bahan) 或潛力鳥 (burung bakalan) 訓練成萬眾矚目的冠軍 (juwara)。那不僅能得到龐大的獎金與聲望,鳥兒本身也會變得價值連城。幾年前,一隻極具天賦、名為歐哈拉 (Ohara) 的白腰鵲鴝,便因為傲人的歌唱能力橫掃各項賽事,後來以創紀錄的30億印尼盾出售(19萬美元)。

不過,正是這股對於歌聲的渴望,使印尼成了全世界鳥類盜獵與非法貿易最猖獗的國家之一,數十個物種正面臨生存危機。近年,關注鳥類保育的專家們創造了一個新的詞彙:亞洲鳴禽危機 (Asian Songbird Crisis),用以指稱亞洲養鳥文化所驅動的物種滅絕現象。而印尼,正處在這波危機的中心。

阿茲哈爾於2017年成立「鄉村孩子」鳥類學校,開始發展養鳥事業。圖:作者提供

跨越階級的鳥鳴狂熱

週六午後,一場鳥類歌唱比賽在德波郊區的一處空地上舉行。場地中央有一座專為比賽搭建的棚架,裡頭懸掛數十個籠子,鳥主人在周圍席地而坐,對選手的表現品頭論足。在鳥類歌唱比賽中,絕大部分參賽物種都是鳴禽——它指的是分類學上屬於雀形目 (Passeriformes) 鳴禽亞目 (Passeri) 的物種。其特色是具有複雜的鳴管構造,能透過類似印記的學習過程來發展歌曲。這意味著一隻鳥能唱出什麼旋律,很大程度上是後天習得的技能。

每一輪比賽開始前,主持人會用擴音器宣布即將進行的項目(通常以鳥種劃分)。參賽者須至報名處繳交參賽費,而後將鳥籠掛至指定編號位置——每一輪的競爭者通常在二十四隻到七十二隻之間。接下來八至十分鐘內,評審團會根據鳥的歌唱表現給予評分,綜合得分最高者就能得到冠軍及相應的獎金。

德波郊區的鳥類歌唱比賽現場,評審團正在依據選手的表現評分。圖:作者提供
鳥類歌唱比賽現場,鳥鳴與人們談天的聲音混雜。

在印尼,鳥類唱歌比賽分成三個等級,最基礎的賽事稱為集體訓練 (latber),幾乎每天都會舉行,報名費低廉,獎金也微薄。它是新手鳥兒累積表演經驗,以及男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喝咖啡、交流心得的場合。再來是正式競賽 (lomba),分成區域級和全國級,通常每三個月到一年舉辦一次,報名費與獎金相對高昂,參賽者都是低階賽事中脫穎而出的菁英選手。以總統盃為例,最高級別的白腰鵲鴝項目,每隻報名費高達1億印尼盾(6300美元),冠軍則會得到價值近10億印尼盾(6萬3000美元)的賓士A200汽車。

這天在德波舉行的是小規模的集體訓練,主辦者名為巴古斯 (Bagus)。四十多歲的他原本是個普通上班族,十多年前和朋友一起投入鳥類事業。除了經營比賽之外,他也做鳥類繁殖、買賣與飼料生產。目前他同時經營兩個賽場,每週固定舉辦五場比賽,平均一個月可以帶來1500萬印尼盾的收入(945美元)。他表示,這比起以前上班的收入要高出不少。

鳥類比賽本身就是一門生意,巴古斯跟我說,他的資金來源主要是報名費,其中60%會成為獎金池,依照一定比例分給前幾名的選手,24%是支付給裁判團的分成,最後16%是水電雜支與利潤。他說,嘗試經營歌唱比賽的人很多,但十個人裡面大概只有四個會成功。其他人失敗的原因,要不是缺乏經驗,要不就是裁判不公——鳥類比賽的作弊情況相當嚴重,一個賽場的信譽,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主辦者能否組織一個具有公信力的裁判團。

一隻鳥若想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就必須唱出符合裁判標準的歌曲。目前養鳥社群所崇尚的,是如同機關槍般連續高頻的鳴叫,最好還能兼具多種變化。然而,那不是白腰鵲鴝與生俱來歌聲,因此養鳥者的訓練重點,便是要在選手身體裡「填充」各種不同的聲音。

在阿茲哈爾的鳥類學校裡,訓練包含三個面向,首先是聲音,即讓鳥兒學會符合競賽標準的歌曲;再來是精神,即敢於在對手面前高歌;第三是體能,讓牠們的聲音更嘹亮、更有延續性。為了完成目標,阿茲哈爾與妻子嚴格管理每一隻鳥的生活起居,在固定時間吃飯、洗澡、曬太陽,偶爾移動到長形籠子裡,像田徑運動員那樣折返飛行。

每天早上五點到九點、下午三點到七點的八個小時,是學生們的共同學習時光,阿茲哈爾會將牠們與冠鴉 (Platylophus galericulatus)、金絲雀 (Serinus canaria)、佛法僧 (Eurystomus orientalis)、愛情鸚鵡 (Agapornis spp.)、爪哇斑椋鳥 (Gracupica jalla) 等鳥種掛在一起,讓前者日復一日模仿後者的聲音。那些作為歌聲典範的鳥,被印尼人稱為老師鳥 (burung masteran),大概包含30個物種。其特色是擁有相對穩定、宏亮、急促的聲音,容易在喧鬧的賽場上脫穎而出。

訓練體能用的長條型籠子,讓鳥在兩端折返飛行。圖:作者提供

對印尼養鳥者而言,如果一隻白腰鵲鴝不曾向老師鳥學習,只能唱自己的歌的話,會被這樣描述:「這隻白腰鵲鴝的內容是空的 (Isian murai batu ini kosong)。」那樣便無法在大型比賽中得到青睞。一隻了不起的白腰鵲鴝,應該擁有多種歌聲,並熔鑄成一套屬於自己的表演曲目。「最完美的鳥要像唱片一樣,」阿茲哈爾解釋:「從第一首歌開始唱,然後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再循環回到第一首。」他用手機跟我分享了一段影片,是一隻白腰鵲鴝在短短十幾秒內,唱出了5種老師鳥的聲音。

然而,聲音不是越多越好,有時白腰鵲鴝也會學到一些不被認可的聲音,比如貓的聲音、雞的聲音、鴿子的聲音,那將令牠們的價值大打折扣。為了避免鳥的記憶受到污染,訓練過程必須盡量與噪音隔絕。如果不小心學壞了,仍有補救的可能。白腰鵲鴝每年會經歷兩次換羽期,期間會停止歌唱。待換羽結束後,就能灌輸新的歌聲進行矯正。

在養鳥的世界裡,聲音本身就是一種商品。由於老師鳥相對昂貴,為了擁有更便宜的教材,人們很流行購買一種鳥鳴播音機——那是個拳頭大小的盒子,記憶卡中裝有上百首鳥鳴,只要插上電源,就能二十四小時循環播放。儘管如此,活的老師鳥依然供不應求,因為養鳥者發現,播音機所帶來的學習效果遠遠不及活鳥。

為了奪得冠軍,人們到處尋找最具潛力的歌鳥,以及能夠訓練牠們的老師。這種對於聲音的渴望,在過去幾十年間,幾乎掏空了每一座森林。

訓練唱歌用的鳥鳴播音機,插上電源就能24小時循環播放。圖:作者提供

狩獵聲音的人

印尼的鳥類歌唱比賽可追溯到1970年代中期,當時一群雅加達菁英階層的養鳥人士,仿效新加坡的傳統舉行評比鳥類歌聲的競賽,起初是以中國進口的畫眉鳥為主。隨著活動廣為流行,人們漸漸將目光焦點轉向印尼本土的鳴禽,比如白腰鵲鴝、黃冠鵯 (Pycnonotus zeylanicus)、橙頭地鶇 (Geokichla citrina)、棕背伯勞 (Lanius schach)、大綠葉鵯 (Chloropsis sonnerati) 等等。至20世紀末期,由於亞洲金融危機導致印尼盾暴跌,進口鳥種過於昂貴,加上禽流感爆發,跨國運輸受到限制,印尼本土物種遂成為競賽的主流。

如今,養鳥已是一項全民運動,不管庶民百姓或政商名流,都可以憑藉自己的歌鳥在賽場上角逐冠軍。其中最有名的養鳥者,非印尼前總統佐科威(Joko Widodo)莫屬。他熱衷於收購名貴歌鳥,也曾贊助並參加總統盃比賽——儘管最終沒有得到名次。他亦公開推崇印尼養鳥文化,強調這項活動對國家經濟做出相當重要的貢獻。

鳥市場的商人正在餵養棕背伯勞的幼鳥,牠們是相當流行的競賽物種。圖:作者提供

鳥類歌唱比賽在政治上也有著一定的影響力。印尼政界人士如各級首長、軍方將領、警界高官,經常贊助區域級或全國級比賽,一方面可以滿足選民興趣,一方面也和那些擁有名鳥的富商維繫關係。在印尼,候選人的支持度往往仰賴他們提供的選民福利來支撐,這時,鳥類歌唱比賽成為一種將金錢轉化為政治資本的媒介。除了前總統佐科威之外,2024年印尼總統大選的三位候選人中,就有兩位贊助了鳥類歌唱比賽,分別是雅加達省長巴斯威丹以及中爪哇省長普拉諾沃。

而這些鳥類歌唱比賽的常客白腰鵲鴝,主要來自國內的三個產區。其中最高級的鳥出自蘇門答臘,被認為擁有穩定的呼吸和最好的歌聲;其次是加里曼丹,特色是身體強健,在對手面前毫不畏怯;爪哇的鳥則沒有突出的優點。而在蘇門答臘的白腰鵲鴝中,又以勒塞爾火山 (Gunung Leuser) 出產的鳥品質最高。

在勒塞爾火山東側山腳下,有一座名為武吉拉旺 (Bukit Lawang) 的村莊,住著一群以採集鳥類維生的獵人。由於白腰鵲鴝是一種對歌聲反應強烈的鳥,當獵人進到森林後,會利用播音機播放牠們的鳴聲。野外的白腰鵲鴝聽到後,便會受吸引而來,與播音機相互回應。此時,獵人再以蟋蟀與鳥膠誘捕。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為養鳥社群提供了大量頂級的白腰鵲鴝。

在密集的搜捕下,當地的白腰鵲鴝已近乎絕跡,只剩幾處最深最深、步行數日才能抵達的森林裡仍有少量族群。英國鳥類學家伊頓 (James Eaton) 在2005年至2015年間,曾九次前往勒塞爾火山調查,共計38天的時間裡,他只遇到四次白腰鵲鴝,且每一隻都異常安靜、高度警戒。他認為,這可能是由於長期的聲音誘集,導致習慣發聲回應的個體遭到淘汰,只有安靜的鳥留了下來。另一種可能則是文化的喪失。作為終身學習的物種,白腰鵲鴝要透過反覆聆聽來發展歌曲,它必須被鑲嵌在一組以聲音為媒介的群體關係中。當族群密度過低,失去了溝通的對象,也就失去了溝通的語言。

雅加達的Pramuka鳥類市場的冠鴉,是白腰鵲鴝最好的老師鳥,數量日漸稀少,價格相當昂貴。圖:作者提供

白腰鵲鴝不是唯一因歌鳥需求而陷入危機的鳥種。印尼最早受到追捧的本土鳴禽是黃冠鵯,牠們自1980年代起面臨嚴重的採集壓力,從一個鄉村常見鳥類變成極度瀕臨滅絕的物種。而當一種鳥太過稀有、太過昂貴時,人們又會尋找其他替代品,於是棕頰鵯 (Alophoixus bres) 與灰頰鵯 (A. tephrogenys) 成為新寵,野外族群隨之大幅衰退。至2000年代,養鳥者的興趣又轉向爪哇繡眼 (Zosterops flavus),根據近期的調查,這種適應力強悍的小鳥,數量在十年間減少了84%。

除了作為比賽選手的鳥之外,很多老師鳥也遭到大量捕捉。最知名的例子是爪哇綠鵲 (Cissa thalassina),這種美麗的鳥是爪哇島的特有種,擁有令養鳥者垂涎的、宏亮而獨特的鳴聲。長年獵捕之下,牠們幾乎消聲匿跡,最後一筆正式的野外紀錄是在2006年。為拯救這個物種,2011年起,國際保育組織從市場上收購僅存的個體,在奇卡南加野生動物中心 (Cikananga Wildlife Center) 開啟保育繁殖計劃。如今,該機構的籠舍中保留著世上最大的爪哇綠鵲族群(2024年6月的數量為63隻)。

奇卡南加野生動物中心,爪哇綠鵲的獨特叫聲。

許多國外賞鳥客來到印尼時,都有種共同的體悟——這裡的鳥非常怕人,而且數量稀缺。即使是保存良好的森林,也常安靜得令人意外。在這場聲音狩獵的風潮中,鳥的歌聲被帶往城市,保留在人們屋簷底下,或製成數位檔案流傳。鳥類研究者伊克巴勒 (Muhammad Iqbal) 等人在一篇2020年的調查報告中寫道:「當我們在一公里的森林穿越線調查中,只發現7種雀形目鳥類,卻在當地人家中觀察到18種時,很明顯,比起在森林裡,你更容易在房子裡找到南蘇門答臘低地森林的鳥種。」

物種保育的不同想像

養鳥文化所導致的滅絕危機,近年越來越受到國際保育人士關注。2015年,新加坡舉辦了第一屆亞洲鳴禽貿易危機高峰會 (Asian Songbird Trade Crisis Summit),聚集世界各地的數十位學者與組織代表,了解現況並研擬行動方案。隨後出版的報告中,列出了28種優先保育的鳥類名單,並強調印尼處在這個危機的中心。

為了回應國際壓力,印尼環境與林業部在2018年頒布新法案,大幅修訂1999年《保護法》中過時的動植物保育名錄。該份新名單佔最多的是鳥類(921個物種中佔了562種),其中包含許多被廣泛飼養的鳴禽。然而,此舉引起養鳥社群的強烈抗議,他們認為有些物種實際上並無滅絕之虞,該禁令將摧毀印尼養鳥文化和許多人的生計。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印尼政府旋即將三個備受歡迎的物種——白腰鵲鴝、黃冠鵯與爪哇斑椋鳥——從名單中剔除。對保育人士而言,這無疑是巨大的挫敗。

鳥類學家與養鳥者的觀點衝突,反映了對於「物種保育」的不同想像。在白腰鵲鴝的案例中,雖然野外族群日益稀少,但因為人工繁殖容易,民間的圈養數量高達數百萬。養鳥者認為,既然森林流失越來越嚴重,政府反而應該放寬飼養限制,允許民間以人工繁殖的方式為其保種。但對鳥類學家來說,無論圈養族群如何擴大,都不可能取代野生族群的生態功能。

常見的老師鳥爪哇斑椋鳥,目前已在野外滅絕,但市場上依舊相當普遍。圖:作者提供

除此之外,鳥類學家關心的也不只是物種層次的滅絕,還有遺傳層次的滅絕。白腰鵲鴝已知至少包含九個亞種,各自分布於不同的地理區,保有不同的遺傳特徵。其中幾個亞種可能已在野外滅絕——包含印尼錫默盧島上的hypolizus亞種、拉西亞島和巴比島上的opisthochrus亞種、馬來半島西岸群島的ngae亞種等。若要進行保種計畫,原則上需要追溯每一隻繁殖個體的來源,進行嚴謹的族譜管理;當後代野放時,也要回歸所屬的地理區。

但在商業繁殖的場域中,為打造出最好的歌鳥,亞種雜交的情況相當普遍。以阿茲哈爾為例,他相信最好的白腰鵲鴝,必須同時具備蘇門答臘與加里曼丹的特徵。他的育種秘訣是,先取兩個產地的個體配對,從小孩中挑出具有加里曼丹外觀特徵的個體,拿去跟另一隻蘇門答臘的配對;接著從第三代中,再挑出加里曼丹外觀的個體,跟另一隻蘇門答臘的配對……如此到了第四代,只要選擇具有蘇門答臘外觀的個體,就會兼具兩者的優點。他認為,很多橫掃賽場的冠軍都具備這樣的血統。

然而,無論雜交出多麼美麗、健壯、善鳴的鳥,在鳥類學家眼中,都失去了與特定環境長期互動下演化出的遺傳特徵。那是一種更隱晦、更不易察覺的生物多樣性的流失。

對國際保育組織而言,面對寵物需求導致的滅絕危機,強化貿易管制往往是最直觀的政策手段。但也有一派學者擔憂,如果忽視印尼的社會情境,由北方國家貿然對南方國家施予禁令的話,很可能違背了永續發展的價值。

雅加達一位鳥類比賽顧問艾爾文 (Erwin) 表示,印尼的養鳥者包含兩種人,一種人跟他一樣,對鳥類本身充滿熱情,每週末都會和朋友一起交流、參加比賽;另一種人則以鳥為業,比如獵人、繁殖者、經銷商、訓練師、鳥探、賽場經營者、飼料與籠具生產者等等,鳥兒是他們維持生計的方式。若強行禁止養鳥活動,雖然滿足西方國家的期待,當地人卻將在文化上與經濟上承擔最大的成本,且這件事在實務上也難以執行。

既然短期內無法終止養鳥,有些組織便嘗試發展一套相對柔性的、市場導向的保育策略——即建立大規模的人工繁殖與認證系統,為養鳥社群提供便宜合法的供應管道,以消弭野生個體的獵捕誘因。為此,印尼最具權威性的鳥類保護協會PBI (Pelestari burung indonesia) 在2006年採納一項政策,推動只有人工繁殖的鳥隻才能參賽的規則。他們區辨人工繁殖與野生個體的方法,在於鳥兒是否擁有腳環——這類金屬或塑膠製的封閉式腳環,只有骨骼柔軟的雛鳥才能套上,意味著野生捕獲的成鳥無法佩戴。在比賽簡章上,主辦方也會在特定項目註明「ring」,表示有腳環的鳥才能參加。PBI原初的目標,是要在2012年以前將所有比賽都改為人工繁殖個體。

然而,這項政策推行得並不順利。許多養鳥者認為,PBI的行事作風太過古板,會阻礙歌唱比賽的發展。2008年,協會內部因理念不合,一批成員決定自立門戶,創建名為BnR的新組織。後者不以鳥類保護為宗旨,而是追求以更加商業化、系統化、標準化的方式經營比賽。與此同時,其他獨立的比賽經營者日益增多,PBI逐漸失去壟斷規則的權力。如今,大部分比賽仍然允許沒有腳環的鳥兒參加。

圍繞在賽場周邊的鳥主人們,正等待輪到自己的選手上場。圖:作者提供

儘管養鳥風潮沒有消退的跡象,印尼政府的執法也未見改善,但還是有些微小的改變正在發生。艾爾文表示,大概從COVID-19疫情爆發過後,一個野鳥觀察社群便悄然興起,他們主張要在自然環境中觀察鳥類生態,不捕捉、不飼養、不買賣、不比賽——雖然比起養鳥者,這些人仍是少數。另外,野鳥攝影也在印尼越來越流行。可以看出,許多人正在摸索讓鳥類留在野外的欣賞方式。

「人們愛動物,對吧?在印尼也是一樣,只是表達愛的方式不同,很多人是透過飼養來表達愛。」奇卡南加野生動物中心的鳥類研究員潘吉 (Panji) 表示:「或許透過教育,讓人們慢慢找到另一種表達愛的方式——在野外,而不是在籠子裡;觀察牠們,而不是購買牠們。」

毫無疑問,印尼養鳥者對鳥類的深刻情感與豐富知識,比起保育人士毫不遜色。根本的差別在於,前者尚未將野生族群的命運,納入他們對於人鳥關係的想像之中。或許,最終的目標只是要改變人們欣賞鳥類的方式,儘管那是一件需要時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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