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現場:大選前夕,我駕著車,從西到東穿越費城以外的賓州

從衰落的鋼鐵帶到拉丁城市,每四年一次,他們成為美國的主人。
在二戰後,伊利最繁華的年代,這個城市沿水陸兩路往外出口鋼材﹑機械部件﹑還有各種貨船。到了1970年代,美國整體去工業化,伊利開始流失製造業工作。攝:陳婉容/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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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

賓夕凡尼亞州是個有趣的地方。

1773年波士頓殖民者登船頃茶,敲響了美國革命的第一下鐘聲;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在賓州費城起草、通過並簽署,美國在此向世界宣告「人人生而平等」,人民有權推翻暴政。本來就已經有原住民居住的這片土地,自始成為白人殖民者的「美國」。

美國的開國神話,大概是世上被傳誦最廣的創世故事之一,而費城無疑是就是這個創世故事的中心。制定對抗英國策略的大陸會議在這裡召開,全美最早的廢奴組織由貴格會在此成立;它是美國革命後的第一個首都,也是美國最古老大學之一,長春藤大學賓大(UPenn)的所在地。在費城市中心的美國革命博物館,遊客可以花5塊錢美金,買到像明星海報一樣一卷卷放在收銀機附近的《獨立宣言》——雖然以價錢推測,有可能不是美國製。不遠處有免費參觀的自由鐘,上面寫著來自《聖經》利未記的美國精神宣言:「在全地居民中宣告自由」。

但自費城開車往西走,州際公路旁的賓州風景更像我熟悉的美國中西部:延展至地平線盡頭的麥田、玉米田、還有鏽帶工業時代的遺痕。這些就是特朗普口中的「美國腹地」,對工作勤懇、對上帝虔敬的美國人的家鄉,被東岸精英們唾棄、遺忘之地。在費城和匹茲堡講科技、醫療、金融業和教育的時候,T關心的是農業、能源(包括賓州的重點議題水力壓裂)、林業和小型製造業。一個賓州,裡面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今屆大選,有19票選舉人票的賓州,是搖擺州中的大獎。自1992年克林頓贏得賓州起,它就屬於最可靠的中西部藍牆之一;之後的戈爾(2000)、克里(2004)以及奧巴馬(2008及2012)都在賓州勝出。2016年,賓州和威州、密西根州同時投向特朗普;拜登在2020年把賓州重新翻藍。今屆,賓州仍然是最關鍵的戰場,將決定誰贏得白宮。

10月底到11月初,我從密西根州開車前往賓州西北部,由西北部最大城伊利(人口:94831),穿過廣袤的,被稱為「The T」(因為賓州的地圖減去西南部的匹茲堡和東南部費城地帶,就像一個「T」字)或「Pennsyltucky」(指從賓城中部到肯塔基州的農業區)的賓州腹地——最後抵達紐約。整段路程長約450英里,時長約8小時,跨越阿帕拉契山區和波科諾山。大選前夜,我問生活在「T」的人,他們是誰,他們想要甚麼?

人們平常不會想起「T」。但每四年一次,「T」會用選票,成為美國的主人。

10月27日:伊利,賓州西北部

(人口:94831;2016:特朗普;2020:拜登)

「他們可能覺得我們沒救了吧。」

伊利(Erie)是我看過的,其中一個最「鏽帶」的地方。

在寫維珍尼亞州的《Deer Hunting with Jesus》裡,Bob Bageant這樣形容衰頹的前工業小鎮:「走在這些城鎮的街道上,你會看到被遺棄的工業遺骸……角落的商店門窗封閉,房屋在遺忘的歲月重壓下傾頹。」在伊利,這些遺骸無處不在。只消在市中心走一圈,就會遇到三、四個人來問:不好意思,能不能給我幾塊錢?廉價雜貨Dollar Tree門口有幾個中年人在白天醉酒爭執。而那些曾經有無數工人進進出出的廠房,現在成為了露宿者臨時的家,還有名為過去的鬼魂盤旋的地方。這個城市散發著濃烈的衰敗氣息。無怪伊利Barnes & Noble書店裡賣的關於這個城市的書,只圍繞著三個主題:鬼、船難、兇殺案。

伊利有幾條鐵軌,從美國五大湖之一的伊利湖(Lake Erie)湖邊延伸,往西一直到俄亥俄大城克里夫蘭,往東一直到賓州最大城市費城。在二戰後,伊利最繁華的年代,這個城市沿水陸兩路往外出口鋼材、機械部件、還有各種貨船。到了1970年代,美國整體去工業化,伊利開始流失製造業工作。其後克林頓在1994年簽署的NAFTA,成為了伊利重工業棺材上的最後一顆鋼釘。

伊利東面的一個製造業工人聚居的地方,現在很多房屋已經空置,窗口沒了玻璃,用黑色膠袋或木板封住,許多房子前面的走道,生滿長到腰間的雜草。攝:陳婉容/端傳媒

我在伊利遇上了Mike。那天我在離市中心6分鐘車程的一個街區,參加了一次伊利郡民主黨的拜票活動。這區就在鐵軌旁,以前是製造業工人聚居的地方,現在很多房屋已經空置,窗口沒了玻璃,用黑色膠袋或木板封住,許多房子前面的走道長滿到腰間的雜草。我走過Mike家門前的時候,他正坐在門口階梯上抽煙。

Mike看起來很老,頸邊紋了個聖母像,留著微微花白的落腮鬍。他一輩子都在伊利,現在在主幹道東12街的倉庫,給一家配送公司做裝貨。「其他的工作沒了之後,我就做這個,還算穩定,但自然比不上以前。」「其他的工作」指現在消失不見的製造業。十多年前,他在市中心一家做精密加工的工廠工作。「以前這一帶還有工業的時候,訂單都是一訂幾年的大單,根本不愁現金流。後來就算有訂單,都是一次性、小批量的,久了自然就做不下去。」

「現在工作不見了。而且,這裡出現很多問題,」他抬了抬頭,示意我看對街一個推著三輪車,看起來很迷惘的白人女人,「例如毒品。」他看看我:「你看得出來她嗑藥了嗎?」

伊利和許多經歷城市衰退的鐵鏽帶一樣,是美國鴉片類藥物危機的重災區。在伊利市中心,大概十多個街區(block)之間,就有五、六家戒毒所。

我在昏暗暮色中觀察那個女人。她在看每一戶的門牌,似乎在找路。但她的神態和姿勢有種讓人不忍目睹的衰頹感。我一時語塞。

伊利郡民主黨總部的義工在開會。攝:陳婉容/端傳媒

「你看她走路的樣子,很慢,有點顛三倒四。有時也可以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來,這些上了癮的人,眼神完全沒有焦點。還有這種神情,這種......疲憊,好像生活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那樣。」Mike的語氣像個判斷癮君子的專家。「我也不喜歡注意這種事情,但是當你看到它發生在你認識的人身上時,它就變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了。不想看也得看。」

「天黑之後,你到處走走,就會看到那些在生活邊緣掙扎的人。很多都是好人,只是捲入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通常都是身不由己,」Mike說,「這個女人可能是受傷後開始吃止痛藥,然後就上癮了。上一天的班買一天的毒品。我有個以前一起上學的朋友就是這樣,摔了腿,看了醫生,醫生給他開鴉片止痛藥,就這樣上了癮。戒了幾次,又都是回去。」

對於這場濫藥危機,伊利發展了自己的語言。「我們叫它the struggle。」Mike說,「我們會說,he is going through the struggle,即是說他染上鴉片毒癮了。沒人想提opioid這個字,就繞一圈講。上癮的人,我們叫他們doctor shopper。因為他們之間都會互通消息,討論哪個醫生是會隨便寫單子的。」

「你有看到特朗普在這邊打的廣告嗎?」我問Mike。我在伊利的幾天裡,酒店大堂電視每小時播一次特朗普競選辦買的廣告:因為賀錦麗容許大量非法移民進入美國,芬太尼(Fentanyl)也隨之流入;如果你的社區有毒品問題,記住始作俑者就是賀錦麗。特朗普陣營的廣告也指中國是芬太尼重要生產地,中國供應商通過輸入製造芬太尼的前體化學品(precursor),助長了美國的鴉片藥物危機。

在二戰後,伊利最繁華的年代,這個城市沿水陸兩路往外出口鋼材、機械部件、還有各種貨船。到了1970年代,美國整體去工業化,伊利開始流失製造業工作。攝:陳婉容/端傳媒

「看到。Well,」他呼了一口煙,「毒品是老問題了,你知道嗎?以前是可卡因,現在是鴉片藥品,以前是墨西哥,現在是中國。但人無緣無故不會想吸毒,例如你,就算有毒品放在你面前,你都不會想說不試白不試,why not,是嗎?因為你有受教育、有工作、有家人,你做事情會想想後果。」

「但伊利的問題是,很多人沒有這個指望。另一邊沒一份好工作在等著你,人就不會想計劃未來了。所以很多人戒了一陣子,又再回去吸毒。所以,這些不斷的finger-pointing都沒用,我覺得沒用。這裡的人需要希望,一些實質的東西。好的工作,好的學校,好的醫院。你說都是墨西哥的錯,是中國的錯,我說這都是Bullshit」。

我問Mike:「你今年要投票嗎?」

「有空就去投,今年也許給那個女的一個機會。但老實說,都差不多。民主黨的資源都投給大城市了,匹茲堡就發展得很好,他們以前也做鋼材,但現在有大學,有科研,有醫療產業。但伊利還是甚麼都沒有。他們可能覺得我們沒救了吧?看著這些就覺得,我投不投也都差不多了。」Mike說。

「我能理解你為甚麼這麼想,」我說,「特朗普老是說『drill baby drill』,但現在賀錦麗也不反對fracking了。」

「對於水力壓裂我也很矛盾。這裡有些人也南下抽頁岩氣去了,我有些朋友去了Canonsburg和Waynesburg。他們家人還在這裡,所以他們兩邊來回,去了那邊就住拖車裡,工作很辛苦,時間長,環境又危險,但薪水跟伊利的沒得比。有些人幹了一陣覺得太辛苦又回來了。不過回來也沒待得久,家裡人要吃飯,生活逼你去哪你就得去哪。」Mike說。

「不過,對我來說壓裂的最大問題,在於污染了伊利湖。伊利唯一的生機,就在湖邊。你不要看現在湖邊這樣子,夏天的時候,有嘉年華會的時候,那邊還是很熱鬧的。我老了還想在這邊釣釣魚。如果伊利湖被污染了,那伊利才是真正的甚麼都沒有了。」

賓州州立大學校園外,特朗普和賀錦麗的街標語放在一起。攝:陳婉容/端傳媒

10月30日:賓州州立大學,賓州中部

(人口:40779;2016:希拉里;2020:拜登)

「如果賀錦麗輸了,我覺得美國真的要完了。」

從伊利駕車到State College,沿路經過的平原叫阿勒格尼(Allegheny),是阿帕拉契山區(Appalachian Mountains)的一部分。阿帕拉契山區就是J.D 凡斯的「幻想故鄉」(他真正的故鄉是一個俄亥俄州的鏽帶城市)。而和其他阿帕拉契山區地帶一樣,這一帶是Trump Country,特朗普的腹地。如果這一帶的牛、羊和馬有票,應該都是要投給共和黨的。

但State College自然是例外,因為這裡有賓州州立大學,美國的公立長春藤之一。在這裡,我找到住在中西部大學城多年的我習以為常的一切:咖啡店、書店、珍珠奶茶店、13.99美金起加菜另計的四川麻辣燙、連bouncer看起來也不過21歲的酒吧、穿白襪但配拖鞋的大學生們、大學球隊形似動物的有點醜的吉祥物。還有那些在小城書店駐足半天,戴著圓形眼鏡,有一頭半白鬈髮,看起來是某個人文社科學系的進步派猶太裔教授的中年人。要猜的話,你會猜他們全都已經提早投票,投的當然是賀錦麗。

但這個大學城也有異數。來自賓州中部Huntingdon的Cara說起她的政治取向的時候,我想起我以往偶爾會遇到的那一種學生:他們來自鄉郊,在農場出生成長,沒有像許多同輩一樣自然地倒向自由派,是大學城裡的獨角獸。這些學生會在我講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的時候,跟旁邊(一定會坐在一起的)保守派同學偷偷交換眼神。我總是想像他們在說:「她是老師,她愛怎麼說怎麼說,為了成績忍一下」。

Cara主修商科,但美國的博雅教育傳統,讓她不能在資產負債表中埋首過完大學四年。去年她選修的一門美國政治課,讓她深深感受到自己在校園裡是孤獨的。「那堂導修課,我們在討論氣候變化政策。明明講再生能源講得好好的,不知誰開始罵起特朗普來,突然間,整個教室,所有人都在批評特朗普。各種難聽的話都出來了。他們說Trump「反科學」,「反智」(anti-intelligence),有人甚至說『Trump and the morons who love him』(特朗普和愛他的白癡們)會令美國倒退100年。那就是在說我和我的家人。」

「我很想說甚麼,但怕被群起攻擊,所以我想等助教停止這場侮辱民選總統兼跟教育無關的討論。但他不止沒有停止,還不時點頭讚許其他人對Trump的侮辱。」她愈說愈激動。

賓州州立大學校園外,賀錦麗支持者的街站。攝:陳婉容/端傳媒

「你生氣的原因是,你認同特朗普的氣候政策,認為他退出巴黎協定,或者支持繼續鑽井和發展石油工業,都是正確的方向嗎?」我問Cara。

「首先,他不是反科學,氣候變化本來就是有爭議的,科學本身就不斷推翻自己的過程,巴士德提出微生物會引致疾病,哥白尼提出日心說的時候,也沒人相信他們,最後不是證明了他們都是對的?而且我覺得所有人都把特朗普的話看得很literal(只看字面上的意思)。他不是反對氣候科學,他只是將經濟利益放在同一個天秤上,做出更平衡不會向其中一方一面倒的取態而已。繼續鑽井和發展石油工業並不是因為他反科學,是因為他關心這些行業的工人的利益。」她像在發表一場演練多時的演說。

Cara現在已經不是去年的那個不敢在導修課發言的女生。她加入了College Republicans(賓州州立大學共和黨),在賓州中部這片自由派飛地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現在有很多保守派的組織可以加入,Young Americans Foundation、Turning Point在這裡都有分會。其實我們並不是少數。」

相比之下,Emily在大學裡就如魚得水。我見到她的時候,這位19歲的少女正在大學主樓Old Main附近派發單張。單張上寫著:「賀錦麗將捍衛安全、合法的墮胎權:今年3月,她成為了史上第一位探訪墮胎診所的總統或副總統」。

我跟她說起我和Cara的對話,她說:「I know where she’s coming from。雖然有點困難,但我覺得不同政見的人是可以學習不帶惡意地對話的。不過,我會說因為這是個自由派的城市,所以很多人才覺得很安全,例如作為拉丁裔的我,其他少數族裔,或者LGBTQ的朋友,或者猶太裔或巴勒斯坦裔的學生,他們都不用太擔心被排擠。但另一邊的人會令很多人覺得很不安全,會在那邊覺得安全的都是白人。」

「但你認為,在例如墮胎權這種議題上面,你和那位保守派的同學能找到共通點嗎?」我問。

「我不覺得這種議題應該分黨派,其實絕大部分的美國人都不認同推翻Roe v Wade,這是特朗普最不受歡迎的立場,你有看前幾天《紐時》的報道嗎?他現在都不敢再提墮胎權問題了。如果她不是那些宗教狂熱的人,只是個一般來自賓州鄉郊的保守派,我認為她早晚會明白,保守派推動很多議程時,首先拿來開刀的都是女性。」

Emily續說:「我的祖父母是從墨西哥移民來費城的,我已經是第三代,但我很清楚許多拉丁裔女性因為語言障礙、教育和經濟水平等問題,在還有Roe的時代已經沒能獲得最基本的醫療保障。所以,Kamala對於墮胎和生育權利的捍衛我是很欣賞的。今屆只要女性投票率夠高,特朗普就會輸,因為這個是全體女性的議題,不是民主黨議題。」

「但賓州的民調還是很接近。如果賀錦麗真的輸了,你會覺得怎麼樣?」

「首先,我們很有信心不會輸!」Emily瞪大眼睛。「不過,on the off chance,我們真的輸了,那我想美國要完了。」她嘆氣。

「但那就代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例如阻止特朗普實行2025計劃。反正不是起來反抗,就準備搬去加拿大吧。」

位於費城一小時車程外的艾倫敦,人口超過5成為拉丁裔,當中又有超過5成為波多黎各人。攝:陳婉容/端傳媒

11月1日:艾倫敦,賓州東部

(人口:125000;2016:希拉里;2020:拜登)

「很多人覺得,你們只是紙上的美國公民,實際上就是一個中美海島。」

就算你不知道艾倫敦(Allentown)是個拉丁裔佔多數的城市,你的耳朵也會告訴你:在市中心往附近任何一個方向走,不論是路過的車、餐廳還是隨便一個在街頭的少年,都在播音器上大聲放著拉丁音樂。在這些街區,還有貼在門窗上的西語標語:Latinos con Kamala(拉丁裔支持賀錦麗)。

根據2020年的人口普查,位於利哈伊(Lehigh)郡的艾倫敦有約5成半人口是拉丁裔,當中又有一半,即約3萬3千人是波多黎各人。今屆選舉,拉丁裔選民投票意向出現明顯重整:根據民調,特朗普在這個群體的支持度達到4成,是共和黨史上最高。但選前8天,特朗普在紐約Madison Square Garden的一場造勢大會,卻可能改變這個趨勢;在會上,一位受邀前來的脫口秀演員所講了一則「笑話」:他說外面有一座「漂浮的垃圾島(floating island of garbage)——就叫做波多黎各」。他還開極度齷齪的玩笑說,拉丁裔生很多孩子,因為他們喜歡「come inside」。

紐約的造勢大會不是特朗普第一次得罪波多黎各人。2017年颶風瑪莉亞吹襲北太西洋,波多黎各有數千人死亡,數十萬人家園被毀,斷糧斷電;這場颶風被視為波多黎各近年最嚴重災難。但特朗普去視察災情的時候,不止態度敷衍,說波多黎各「很髒」,多家媒體還報道他無故拖延給波多黎各的200億美元救援款項。

在艾倫敦拉丁裔社區,偶爾會見到支持特朗普的標語。

在艾倫敦超過40年的Luis記得很清楚:「我的祖父母住在Ponce(波多黎各南岸大城),他們在災後停電超過6個月,沒有燈火,沒有冰箱,沒法保鮮食物,我們在這裡寄電池給他們,但運費又貴,送貨又慢,通關又花時間。我叔叔的家的屋頂沒了,因為補給品來得太慢,他們補不了屋頂,每次下雨就打著傘坐在家裡。」

「所以聽到特朗普說,因為波多黎各很多貪污舞弊,所以要延遲放款,我就心想,這個混蛋!」Luis一邊說,一邊也沒忘了收錢。我在他在艾倫敦市中心的美食車點了一份empanadas,長得很像炸餃子的炸捲餅,裡面放了雞肉和芝士,是波多黎各有名的小吃。「我本身已經不喜歡他,但那次之後我就覺得,這個人就是個absolute dick。」

「但你有認識MAGA的波多黎各人嗎?」我問。

「當然有。波多黎各人有很多在美國本土混得很好,雖然在艾倫敦或費城沒那麼多。要找有錢又愛特朗普的波多黎各人,你要去佛羅里達,去奧蘭多、Tampa那種地方。我有個表親在基西米(Kissimmee;在佛州奧蘭多南面不遠的小城市)那邊做針對移民的地產生意,從個體戶開成小公司風生水起之後,就開始vote his pocketbook(為照顧自己的帳簿而投票)了。他覺得特朗普承諾一上來就減稅,減稅肯定對從商的人好。就算窮的波多黎各人也會因為討厭移民而支持特朗普,他們怕更多人進來搶工作,怕賀錦麗搞不定經濟。」

沒等我插話,他自己接下去了:「不過,特朗普在紐約的那個造勢大會,我覺得蠢極了,真的把這裡的波多黎各人得罪光了。以前我沒有特別說自己是民主黨人還是共和黨人,也沒有很熱衷於政治,就是投過奧巴馬,之後我都沒有再投票,尤其2016,兩個候選人我都很不喜歡,就更加不想投票。但今年,因為特朗普講了這番話,我下周二會去票站支持賀錦麗。」

「我覺得她應該感謝特朗普,送了這麼一份大禮給她。」Luis邊說邊處理另一個顧客的下單。

當中學老師的Anita也是波多黎各人,我在11月3日遇到她的時候,她正忙著給民主黨當義工,在市區的PPL中心附近準備賀錦麗第二天的到來。11月4日,作為這次大選最後一輪的GOTV(get out the vote),賀錦麗會再來艾倫敦催票;民主黨明顯覺得賓州選情隨時會因這裡的波多黎各人扭轉。

在艾倫敦PPL中心附近,插滿了賀錦麗的標語牌;11月4日,選前最後一日,賀錦麗將來艾倫敦最後拉票。

Anita跟Luis一樣,認為紐約的造勢大會,將會是給特朗普面上的一記直拳。「這裡的人都認為,在造勢大會是不可能有未經審核的演講詞,所以他的爛笑話都是被特朗普的競選辦核准過的。他們是為甚麼會覺得這種笑話好笑?正如你不會說,你看佛羅里達州就像是個垃圾州,或者加州是個垃圾州,為甚麼就能說波多黎各是個垃圾島?波多黎各明明是美國一部分,我們是美國公民。」

「波多黎各人是不是都有這個感受?覺得自己要常常提醒別人,其實自己也是美國公民。」我問。

「完全是。正如很多人都會問我,你是美國公民嗎?你是走哪條路成為公民的呀?你拿的是甚麼簽證呀?然後我就會說,我是在賓州費城出生的波多黎各人,波多黎各人本身就是美國公民。」Anita說,「而且,住在島上的波多黎各人沒投票權,就算是在美國軍隊服役的波多黎各人,只要還是島上住民,就不能投票。很多人覺得,你們只是紙上的美國公民,實際上就是一個中美海島。」

「而特朗普造勢大會的笑話,之所以在我們這個社區爆發開來,是因為他再一次證明了,波多黎各人在他眼中是多麼不重要。」她在PPL中心門外跟我說,手中還捧著一大疊Harris-Walz的標語。在PPL中心附近的路已經插滿賀錦麗的標語牌,她還趕著要去再多插一些。

2024年10月29日,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市民在一個投票站參加提前投票。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11月4日:搖擺州報道的尾聲,紐約市

(人口:8258035; 2016:希拉里;2020:拜登)

著名政治顧問James Carville說過一句話:「賓州就是匹茲堡和費城,中間隔了一個阿拉巴馬。」我在過去一星期穿越了這個阿拉巴馬。如果只看有賓大、華埠和76人的費城,你不會覺得賓州是個戰場州,但它中心那片廣闊的「槍支與宗教之地」,卻令賓州注定是一個在過去與將來之間,被不斷拉扯的地方。

在大選前夕,我從賓州經新澤西州到達紐約市,給租車公司退還開了三星期的SUV;反正單是塞在Jersey City到曼克頓之間的車龍,就讓我不太想繼續開車了。在紐約,開車是個選擇,但在絕大部分地方,你只有開著車,才會見到那個看不見但確實存在著的美國。那裡有另一種生活方式:在全世界唯一的一個超級大國,還是有很多人的生存狀態,取決於頭頂上的天空,腳下的泥土,無邊的田野,還有那條穿過田野,隨季節變遷的溪流。在我們談論AI時,他們關心的是飼料價格和農場的傳染病。

到了紐約,同事傳來一個meme:賀錦麗和特朗普看著美國國旗,單手按心口唸著:我宣誓效忠The United(Swing)States of America。生活在賓州的「T」地帶,還有威斯康辛和密西根州鄉郊和鏽帶的那些人們,因為2016年的「倒戈」,得以每四年成為新聞焦點一次。正如Mike對我說的,這會兒來伊利的記者,可能是伊利之前三年接待的記者的總和。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記者。在威州六年的生活經驗也許讓我知道這群人,但我從來沒有這樣聆聽過他們的想法,因為我活在一個自由派的,學術的泡泡裡。我以為鏽帶想要工作,即便那是最骯髒危險的水力壓裂工作;但Mike說,他想要的是不受污染,能讓他安靜養老的伊利湖。

在賓州匹茲堡出生的散文作家Annie Dillard說過,「賓州都是古老的山丘和堅硬的土地,這裡的人們是土地的一部分,他們的根深深扎在這裡。這是一片把裡頭的人們和所有的過去,都緊抓不放的土地。」

11月5日,這片古老而偏執的土地的集體意志,將會決定美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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