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現場:保守南方的進步派小城,以及美國「文化戰爭」的另一面

在這裡,讓進步派的普通人動員起來的,似乎不是民主黨,而是共和黨,和他們步步進逼的「文化戰爭」。
2024年8月24日,喬治亞東北部的小城迪凱特(Decatur),迪凱特廣場上的民權運動領袖John Lewis銅像揭幕,取代原有的邦聯方尖碑。攝:Elijah Nouvelage/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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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書展,一個進步派小城,一本禁書

對於喬治亞東北部的小城迪凱特(Decatur)來說,城裡一年一度的書展是件大事。雖然小城居民只有2萬5千人,但演講嘉賓的陣容強得不成比例:主講嘉賓是著名小說家和詩人奧茨(Joyce Carol Oates),以及南方自由派的英雄人物,兩度代表民主黨參選州長,在這個共和黨佔優勢的州險些就把對手拉下馬的黑人眾議員Stacey Abrams。

但書展不止是書展。Abrams那場演講的主持人叫Katherine Rinderle--在喬治亞州以外,這個名字應該相當陌生,但她在迪凱特似乎無需介紹。書展對她的官方簡介說她是一名「教育者」(educator)。Rinderle本來的確是一名當了10年老師的「教育者」,她成為喬治亞州文化戰爭的一個標誌性人物,其實只是近來的事:2024年3月,她因為在任教的小學為學生讀Scott Stuart所著的繪本《My Shadow Is Purple》而被右翼團體檢舉,進而被學區委員援引新法開除。Rinderle向州校董會提出上訴,但據《亞特蘭大日報》(The Atlanta Journal-Constitution)報導,州校董會一致投票確認了郡區校董會的決定,完全沒有進行討論。

Scott Stuart所著的繪本《My Shadow Is Purple》。

引起軒然大波的《My Shadow Is Purple》到底講了甚麼?在書中,故事主角看到爸爸的影子是藍色的,媽媽的影子是粉紅色,但他發現自己的影子是紫色的,而且班上每個同學的影子又都有不同顏色。全書沒有提到性別,但一些家長認為書本「意識不良」:它講的是展現自我,接納自己與眾不同,撕走他人加諸自己的既有標籤。自稱家長權益團體的檢舉者則認為,用「非二元性別」這種概念教育小孩,是自由派的「woke」(覺醒)議程走火入魔了。

禁書正正是共和黨新一輪「文化戰爭」攻勢的核心。在全國版面上,歷經特朗普執政和Black Lives Matter的抗爭,「anti-woke」、「不向進步派屈服」成為共和黨基層與媒體生態圈新的共識。在幾乎所有南方州及多個紅州,公立學校和圖書館內的書籍查禁就成為了戰線。在喬治亞,共和黨佔多數的州議會在2022年立法,禁止教授「能引起分歧的概念」(divisive concepts),Rinderle就是因為這個模糊的詞彙而惹禍。

在書展中,迪凱特的市民為Rinderle幾次鼓掌——她是這個民主黨鐵票區的英雄。在這次大選中,一個像迪凱特這樣的自由派小城看似根本無關大局,但恰恰相反,由於喬治亞州的人口大量集中於亞特蘭大都會區及其周邊,而民主黨在鄉村地區又幾乎毫無競爭力,所以賀錦麗要有勝算,就必須在迪凱特這樣都會周圍的進步派聚落開出足夠多的選票,以抵銷共和黨在他處的優勢。

而在這裡,讓進步派的普通人動員起來的,似乎不是民主黨,而是共和黨,和他們步步進逼的「文化戰爭」。

Decatur書展,喬治亞州政治明星Stacey-Abrams與因為禁書令被開除的小學教師Katherine-Rinderle。攝:謝達文/端傳媒

南方「文化戰爭」新戰場

這波「anti-woke」的浪潮中,有一個不起眼的新戰場:學區委員會。

學區委員這種政黨色彩較淡、一般選民較少關注的民選職位,近年是推動查禁的草根團體集體動員、參選、施壓的戰場。例如在Rinderle的事件中,4名投票支持開除的校區委員都是共和黨籍,3名反對開除的委員都是民主黨籍。而這一波針對教育的文化戰爭,可以從2021年開始說起。

知名親共和黨智庫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在今次選舉中因為主導「Project 2025」而再度盤據新聞版面,但其實在數年前,Black Lives Matter抗議的時期,他們已經宣稱左翼正在推動「批判種族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在文化右翼眼中,這個詞不只針對種族關係,公司和政府機構執行的性別平等訓練、LGBTQ社團等等都是「批判種族理論」的產物。根據他們的說法,「批判種族理論」旨在強調美國存在哪些「系統性」的問題,進而洗腦學生貶低白人、厭惡美國,要遂行「反向歧視」。據統計,親共和黨的電視台福斯新聞(Fox News)在2021年的3月到7月之間,平均每天都要提到「批判種族理論」好幾次,在6月一個月就高達901次,等於平均每天都要提到30次。

在這個背景下,禁書這條戰線上便燃起了硝煙。右翼組織發起了兩股攻勢,開始大規模推動查禁某些人眼中的「左翼」書籍:一股針對各州政府,另一股則是進入各個社區。在州政府的層次,右翼的州長和州議員開始提案,要禁止學校、教師、圖書館使用被他們劃歸為「批判種族理論」的書籍。尤其是佛羅里達州的共和黨州長Ron DeSantis抱持問鼎大位的野心,面對特朗普敗選後的政治前途仍不明朗,所以想要接收特朗普的基層支持者,站在文化戰爭的前鋒,遂推動一系列文化戰爭的政策。

在DeSantis推動之下,該州通過幾條被批評者稱為「Don’t Say Gay」的法案:學校不可以在8年級(約14歲)以前提供任何跟性傾向、性別認同有關的教材,而12年級以前家長都有權拒絕學生接收任何相關資訊。德州也在2021年迅速立法,禁止學校教授各種以「不中立」的方式教授種族與性別議題。這點就連美國歷史學會都公開反對,指出這可能讓學校無法教授奴隸制遺緒、女性地位變遷等關於美國歷史的基本爭議議題。在全美50州中,15個州有關於性傾向的禁令,18個州有關於種族或性別的禁令。而這類法規的用詞多半非常模糊,各地學校為了避免經費被砍、教師和圖書館員為了避免被開除,因此都必須自我審查,「自主」下架這些書籍。有些地方圖書館,甚至整櫃書都被布罩住。

於迪凱特一處熱門餐館內,牆上懸掛關於禁書令的圖畫。攝:謝達文/端傳媒

但要實際執行禁書的政策,推動禁書的組織還必須瞄準各公立學校校區的委員,確保各區的學校都接收到這樣的警告,更可以確保違反禁令的教師會被開除。在美國,各學區內經費、人事等重要事項主要是由民選的委員所決定。傳統上,這類的選舉通常無涉政黨,在許多州甚至會刻意與大選錯開,避免政治干涉。這也意味著校區選舉的參與率經常極低,一直到2023年,都有過半的校區委員選舉是同額競選,只有一位候選人登記,選民投票率更經常不到1成。

這也意味著,這些組織如果要認真投入資源、動員支持他們價值的選民,很容易就能取得勝果,贏得校區委員選舉,或者讓自己屬意的候選人取得地區共和黨的支持。這些組織經常打著「家長權利」或「家長自由」的旗幟,亦即主張家長有權拒絕讓自己的孩子學到關於種族、性別、性傾向相關的內容。

但其實,禁書的政策並不受一般選民歡迎。2022年,CBS的民調顯示,有83%民眾反對查禁「批評美國歷史」的書籍,87%反對查禁「描繪奴隸制」的書籍,都呈現一面倒的現象。共和黨的喉舌電視台Fox News自己的民調也顯示,有高達四分之三的家長對校區禁書感到「擔憂」或「非常擔憂」,明顯跨越意識形態歧見。甚至,就連寫信檢舉特定書籍的家長人數也很少:依據《華盛頓郵報》的調查,2021年至2022年間,有11個人就包辦了全國超過6成的檢舉。但是,在基層草根實力的競賽中,尤其因為多數選民並不會參與校委投票,所以最有決心和組織實力的右翼經常最能取得勝利,尤其是共和黨內競賽的勝利——正是基於相同的道理,各地特朗普派議員候選人才普遍能贏得黨內初選,扳倒較為溫和的保守派政治人物。

在這兩年之間,地方的教師工會或其他組織會開始反制,動員在乎此類議題的選民。因此,從2023年開始,各地都頻頻傳出主打文化戰爭的校委候選人落選的訊息,不只是在密爾瓦基、芝加哥等自由派的重鎮如此,就連在俄勒岡州(Oregon)的鄉村地區也都有這樣的候選人中箭落馬。

但Rinderle就沒有那麼幸運。喬治亞州是全美國少數允許政黨推派校委候選人的州,她當時所任教的Cobb County位於亞特蘭大富裕的北郊,過去屬於保守派重鎮,但在特朗普時期,此地溫和派白人開始陸續轉向民主黨。在2016年和2020年總統大選中,支持希拉里、拜登的選民都比支持特朗普的來得多。然而,校區委員這類選舉的選情更冷、更倚靠組織實力,而該校區共和黨仍有4名委員,比起民主黨多了正好1席,Rinderle因此就以4-3的票數被開除。

2020年6月18日,喬治亞州迪凱特(Decatur),工人們用起重機拆除一座南方聯盟紀念碑。攝:Ron Harris/AP/達志影像

在搖擺州喬治亞,右翼議程如何為民主黨「反向動員」?

作為在南方州的一個進步派小城,迪凱特的市民對這一波的文化戰爭感受深刻,但那並非因為民主黨從上而下的動員,而是出於他們自己與保守派政治的踫撞。而在禁書之前,南方「文化戰爭」的前沿戰線,其實是邦聯雕像(Confederate statues)。
現時在城鎮中央廣場有座黑人民權運動領袖John Lewis的雕像,在2024年8月正式揭幕。但原先在這裡的,其實是一座紀念南方邦聯的方尖碑。那座紀念碑已經樹立超過一世紀,但不同於某種流行的誤解,這並不是南方從美國內戰以降理所當然的「歷史傳承」,而是一波又一波「文化戰爭」的產物。

而雕像的這波文化戰爭,發生在邦聯方於美國內戰落敗後的四、五十年間。當時南方白人開始積極重述這段歷史,推廣所謂的「敗局命定論」(Lost Cause),強調南方只是輸在資源不足,但將士們是高貴的勇者,是為了保衛南方的文化、尊嚴與自主而戰。在迪凱特,這座紀念碑就是在1908年才建成的,彼時,內戰早已結束超過四十年。

「敗局命定論」傾向於淡化蓄奴歷史,甚至衍生出良善奴隸主、快樂奴隸的神話。知名小說和電影《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就是這種敘事最為成功的代表作,女主角與黑奴「褓姆」相處融洽,是略顯嬌貴但意志堅定的淑女,在「北方佬」帶來的戰火與劫掠中被迫流離,最後堅強重振家族光榮——無巧不巧,《亂世佳人》裡的女主角原型人物之一Mary Ann Harris Gay就曾住在迪凱特四十年。

而在2020年的Black Lives Matter運動期間,同一座小城的民眾開始投入抗議,在方尖碑旁集會、塗鴉,要求撤除紀念碑。市政廳內負責平等相關業務的公務員Renae表示,當時最早、最積極參與市政會議的其實是一群高中生,是他們正式向市政廳提案,讓他們開始關注這個議題。很快地,小城裡的人對此也有了共識。Renae指,當時市政廳召開會議時,在地居民幾乎沒有人反對拆除邦聯紀念碑。唯一到場表達反對的,是邦聯紀念組織「邦聯女兒聯合會」(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的代表,而且來過幾次後也不了了之,尤其到了討論拆除後原址要改建什麼時,邦聯女兒們更再不曾到場,剩下的反對意見只有社群媒體上偶爾來留言的反對者。「你也知道的,社群媒體我就很難辨別是不是本地人,曾經有過一個我覺得可能是,但剩下的我真的不曉得」,Renae表示。

在地共識強烈,但小城市民的意志卻被州法阻攔。而且,阻撓他們的法律也是新的,反映的也是特朗普時期之後這新一波的「文化戰爭」。

2018年4月21日,美國喬治亞州,新納粹分子在紐南格林維爾街公園舉行的國家社會主義運動集會上舉著旗幟。攝:Emily Molli/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喬治亞州州法特別保護邦聯紀念物,明文禁止地方政府拆除,而這道禁令是2019年才制定的,正是聲稱要阻止進步派竄改南方與白人的歷史。2017年,新納粹在維珍尼亞州的Charlottesville集會,極右翼份子當場刻意開車衝撞民眾、撞死反對者,而新上任的總統特朗普當時說出「兩邊都有非常好的人」這樣的經典名句,引起輿論譁然。但特朗普當時合理化新納粹集會的方式,說的正是因為他們要抗議撤除「非常、非常重要」的邦聯雕像,所以抗爭有理。之後,當國會兩黨議員聯合通過法案,要求聯邦政府為以南方邦聯將領命名的軍事基地重新取名時,特朗普也直接動用了否決權,向基層示好。

喬治亞州2019年特別保護邦聯紀念物的禁令,就是特朗普這些作為的下游產品。事實上,最後迪凱特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市政廳官員自己發揮創意,找到另一道法律,向法院聲請拆除市內這個引起抗議、因而「破壞公共安寧」的設施(public nuisance),獲得法官核可之後才終於能夠拆除。

而其實共和黨一度要脫離這種貼近傳統種族秩序議程:在2012年總統選舉敗選之後,共和黨領導層原先的共識,是要在文化價值向中間前進,特別要在種族爭議上傾聽少數族裔的聲音。2015年,南卡州的保守派州長、共和黨當時的明日之星海莉(Nikki Haley)才倒轉她過去的立場,公開承認「對許多人而言,邦聯是一個極具冒犯性的象徵,代表著一段過往極其暴力的壓迫」,宣布撤除州政府所在地的邦聯旗幟。「內戰結束的一百五十年之後,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海莉當時這麼說。

至於在喬治亞州,早在1993年,時任州長、中間派民主黨人Zell Miller就力主要撤除州旗中的邦聯象徵。事實上,喬治亞的州旗上之所以有邦聯的象徵,根本也不是南方歷史的一脈相承,而是1956年,喬治亞強力抵制1954年最高法院要求學校停止種族隔離的判決時加上去的,意圖是表達堅決維護原有的種族秩序。「我們清楚」,Miller說,「1956年更換州旗,是為了讓喬治亞向邦聯最黑暗的一面靠攏──不只是要剝奪一些美國人與生俱來的平等權利而已,而且為了達成此一目的,就算摧毀美國也在所不惜」。州長的倡議當下失敗了,但11年後,在繼任者的努力之下,喬治亞州州民終於同意他的說法,以公民投票表決通過撤除州旗上的邦聯象徵。

南方一度要改變了,共和黨一度要改變了,喬治亞州更是已經改變了。但特朗普時代新一波的文化戰爭,卻又讓「不向進步派屈服」成為右翼基層新的任務。

文化右翼的禁書名單中,包括了一本叫《New Kid》的繪本。

進步派的反撲

在文化右翼的禁書名單中,包括了一本叫《New Kid》的繪本。書裡的主角是一個剛進入中學的男孩Jordan Banks,他想去念美術學校,但媽媽幫他爭取到了去聲譽極好的私立學校。他在入學後時常感到格格不入,包含不了解在私立學校入座用餐的禮儀,以及不知道足球的規則。而男孩在學校面對的一系列困難中,還有幾項和種族有關:Jordan是黑人,而這樣的私立學校學生都以白人為主,全校只有三個黑人,這讓他感覺孤立無援,而且一些同學甚至老師還常會混淆黑人的名字。

「這是一本非常被肯定的書,拿了童書界最高榮譽Newbery Medal,也非常暢銷。」迪凱特一家童書店的店長Justin說。但本書現在已被德州和佛州政府查禁,在許多學區也被「預防性下架」,原因是這本書可能會讓白人孩子有罪惡感,等同於倡導批判種族理論。

共和黨的禁書議程搞得沸沸揚揚,民主黨卻很少展開反動員。不論是拜登還是奧巴馬,在任期前半都專注在經濟議題之上,將文化議題視為干擾。例如,在許多人的記憶中,奧巴馬是進步派鬥士,但他在第一任期甚至公開反對同性婚姻,是2012年副總統拜登公開表達支持之後,才臨時宣布自己的想法已經改變。

至於拜登,在任期前半、也是禁書令燒得最烈的時候,對於禁書議題也是冷處理,沒有任何大動作的發言或政策回應。直到2023年年中,拜登宣布連任時,面對民調疲軟、在經濟議題上尤其弱勢,才突然關注文化議題。在他宣布競選連任的影片中,他強調自己的對手是「MAGA極端分子」,舉的其中一個例子就是書籍查禁;在他的第一支競選連任電視廣告中,他則用「推翻選舉結果、查禁書籍、取消女性選擇的自由」來描繪特朗普派的「極端」。同年6月,他更宣布要在教育部指派一名專門官員,反制各州對性傾向相關書籍的查禁。

童書店Little Shop of Stories,於迪凱特已經營近二十年。攝:謝達文/端傳媒

但迪凱特人不用等民主黨的動員。2023年4月,童書店店長Justin請了禁書《New Kid》作者去一個讀書會,會上順口問了他怎麼看被查禁這件事。「那個時候,孩子們全部震驚了:『什麼?』、『但我很喜歡這本書?』、『我有讀呀!我很喜歡!』。」Justin說他其實有些後悔,因為作者本人當場顯得非常沮喪。但從他的角度來說,他也認為讓迪凱特的青少年知道這件事情很重要。

「我們這樣的一間店,也可以把讀者們聚集成一個社群,而且讓他們和外面的世界有所連結。不管事情是好是壞,孩子們至少是知情的,進而可以感覺自己能做到一些什麼。」

不論有多少孩子確實知情,對小城裡的大人們來說,「反對右翼查禁書籍」確實是他們感受特別深刻的一場戰役。比如,迪凱特一間熱門的南方餐館裡,店內一面牆壁上掛著一幅畫,畫裡有一條魚用鰭捧著一本書,頭上則有一個對話泡泡,裡頭寫的是「我讀被查禁、被取消、未經刪節的書」。或者,書展另一場講座邀請的講者是來自密西西比州小鎮的圖書館員,談她拒絕配合下架書籍的經歷。主辦方已經借用了最大的場地,是城裡旅館的宴會廳,約可容納兩百人。但這依然不夠,來到現場的人數約莫有三百五十人,晚到的人只能擠在一起席地而坐。又比如,同日中午走在廣場上,穿著「該禁的是槍,而不是書」(Ban guns, not books)T恤的路人,也遠比穿著賀錦麗競選衣飾的人還多。

在郡史中心負責布展的Rebecca,也是在種族衝突再度盤據全國新聞版面、迪凱特商議拆除方尖碑的那幾年,對種族議題有了切身的感受。Rebecca大學修讀博物館學,在免費入場的迪卡爾布郡郡史中心負責布展。疫情後重新開館,她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要籌畫迪卡爾布郡設郡兩百周年特展,Rebecca要求自己,這次必須好好說出在地非裔美國人的故事。

迪凱布爾郡郡史館策展人Rebecca在她所策劃的展間。攝:謝達文/端傳媒

比如,在當代的展區,一面牆是亞特蘭大奧運、公共運輸通車等光彩的一面,而另一面牆上,她以在地重要黑人領袖的人物故事為核心,介紹他們努力過的方向。在展區的另一個角落,她介紹本地黑人遭遇白人暴徒私刑處死的過往,而這也是文化右翼的敘事中經常忽略的。她敘述了本地三起案件已知的經過,並列出受害者的姓名──Reuben Hudson、Porter Turner,還有兩名不可考。除此之外,她還另外加寫了一段,談的是這些在地故事之所以能被挖掘出來,是民權運動團體NAACP本地分部努力下的結果。展板的下方有一個檯面,上頭有三罐土,那是策展時向NAACP借展的展品,土壤來自三起私刑案發生的原址,那些黑人被吊死的樹下。罐子上頭以全白色的字,寫上受害者的姓名,以及受害的地點和日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字樣。至於罐子的上蓋,以及放置罐子的檯面,也都是乾乾淨淨的白色。

不需要等待民主黨動員,在這座都會邊緣的小城裡,共和黨與市民已經越來越疏離。禁書也好、邦聯雕像也好,如果說右翼自稱只是在「反撲」,那麼,對於小城的市民而言,他們一次又一次經歷的,就是自動自發的、對於反撲的反撲。

Rebecca說,她沒有特別想著要反駁文化戰爭右翼談論歷史,只是「事情是怎樣我就怎麼說、就怎麼呈現。」但被問到她有沒有想傳達的信息,Rebecca思考了一陣。「能給人們一些希望吧:我們不完美,但我們走了很遠。」

「看看我們從哪裡開始,我們是有帶來改變的,即使有時很微小,但在我們這個地方,人們就是藉由做這些事,讓這個郡在某一些面向上變得更好了。我感覺,我好像就是想要大家有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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