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月6日登陸海南前,摩羯先是在9月5日從香港過境,天文台掛八號風球,我忘記關窗,風雨突襲打濕小半床褥。我只是把摩羯當成一個對打工仔友善的秋颱風,直到兩天後親戚群裏表妹傳來一段影片,是文昌龍樓區月亮灣的小區。
影片裏,昏天黑地,只有遠處海峽露出一線光,對面樓許多窗玻璃被吹破,不知道從哪家跑出來的白紙被吹得像雨前急飛的燕子。「來了來了,末日場景」,親戚們在群裏驚呼。
我半信半疑,這年頭,假影片可不要太多。
我家老家就在海南文昌,除了一家三口不在海島生活,所有親戚都住在海南。摩羯經過海南的路線,是從海島東北角上的翁田鎮登陸,西行掃過文昌、海口、臨高、澄邁等地,這些都是我從小聽過但沒有概念的地名,親戚和爸媽的朋友,就分布在這條路徑上。
上週我短暫回家兩日,正好是摩羯過境海南後,爸媽說海南打完風,損失嚴重,老爸準備在我回家第二天晚上趕飛機回海南,看看家裏的情況。但他的機票被取消了,改了隔天的機票,結果臨起飛前一天又被取消。「兩次取消的原因可以幫我查下嗎?」我撥通客服電話。「第一次是因為當地機場天氣原因,第二次是機場保障不足。」「哪個機場保障不足?」「我這裏也不清楚。」
靠著沙發刷手機的媽媽,正巧刷到一條不知真假的消息,她頭也不抬地匯報:「有人說,(海口)美蘭機場沒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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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9月9日晚回了家,聽到家人「失聯」的字眼,我對風災非常後知後覺。
9月6日下午爸爸給文昌B鎮鄉下的家人打了電話,知道政府提早做了撤村通知,動員村民「全部離開村莊,住到有鋼筋水泥的地方」。奶奶從祖屋瓦房走出來,躲進村外不遠的小叔家。電話裏她在嗚嗚的風聲中跟爸爸吼:「風很大啊,都聽不到你說話!」家人都在一起,但之後幾天,B鎮鄉下再沒能打通,老爸手機上只有撥給奶奶叔叔姑姑伯父的二三十個未接記錄。
「你舅舅也失聯了!」媽媽老家在文昌A鎮的鄉下,舅舅不時去打掃。颱風前他離開祖屋,雖然知道風要來,但不知道這麼大,只用一根扁擔簡單卡上大門。打風當天,舅舅在海口家裏擦了一天的水,風雨從各種縫中灌進來,膀大腰圓的人擦得臉都紅了。9月8日他馬上要趕回老家查看,而離開海口信號就斷了。
「你們這幾天的朋友圈怎樣?」剛回到家聽到這些消息,我驚訝極了,追問爸媽,「只有零零散散的一點東西,海口和文昌都停水停電斷網了,消息也發不出來。」他倆給我轉了一些小視頻:有一家人躲進廁所,一夜難眠,風停才發現廳裏的落地窗玻璃不見了,烘乾機和沙發也吹跑了;有人拍到地下通道口風力加強的瞬間,水氣凝結展現出風的形狀,白刷刷像厲鬼跑過。在A鎮附近的木蘭灣,海邊原來有一排巨大的風車發電機,我小時去玩過,這一回也全被打斷了。
完全沒有追上新聞的我,突然看到這些信息心情複雜:還沒看到「權威發佈」,但網上個人或自媒體產出的內容也是真假參半。沒有正經信源的資料未必是假,但也有不少內容會改用舊日或其他地方的資料,總之也不能全信。那些視效誇張的影片製造出著實緊張的氣氛,但不知道是在哪裏或是不是和這次有關的。
9月10日,我終於刷到一條「文昌發佈」的官方影片,提供了航拍視角的受災畫面:被吹壞的建築、倒了一地的扭曲的樹木、不堪一擊的鄉村瓦房、壞掉的風車發電機、成片吹伏在地的防風林和椰子樹、滿地瓦礫⋯⋯著實震撼了我。儘管配樂是煽情的中國風、影片最後也是口號「萬眾一心、重建家園、加油文昌!」,我還是在幾分猶豫後在朋友圈分享了這條視頻。
畢竟,打開我的朋友圈,多天來是一絲關於風災的信息都沒有。
表妹在親戚群裏發出一條消息:我覺得手機看到和親眼看到不一樣,親眼看到又跟身臨其境不一樣——海南災情之嚴重,完全不是我此刻安然坐在家裏可以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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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城市還是鄉下,海口和文昌都經歷了至少4天4夜的全面斷水斷電斷網,更鄉下的地方則還在搶修。媽媽家的親戚大多在文昌和海口的市區,還能找到充電和發信息的機會,在親戚群裏報平安。
我乾脆從這個群回顧了一次颱風打來的訊息。
舅舅是最完整轉發氣象局和官方通告的人,9月4日已經號召親戚關注颱風,大姨是中學老師,她所在的教師村發出「三級預警,風力15-17級」的警告。到傍晚,文昌無風、海口無風,但海口超市已經搶空;鄰近深夜12點,兩邊開始打雷下雨,表妹說「外面的雷有點嚇人」。微信裏流傳海口世紀大橋上空電閃雷鳴的影片,配樂「千年等一回」,網民留言「好像要給人渡劫」,整個網絡還是歡樂等風氣氛。
9月5日,颱風預測變成17級,A鎮的村民收到撤離通告,「所有人不准住在村裏」。「怎麼還不讓人住自己家嗎?」家人疑惑,他們跟鄉親聯繫,原來政府怕海水倒灌,村民一定要離開。文昌的教師村這時有人負責鋸樹,避免樹枝被打飛損害人家。當天傍晚,A鎮再次要求在6點前全村撤離,家人又講笑,「無人村了,不知雞鴨鵝要怎麼辦」。
也是這一天,氣象台確認颱風不去廣東,將在文昌正面登陸。海口氣象局用藍色鐵皮把自己的大門封住,引來網民一片嘲笑。氣象局專門澄清,颱風很大,要的就是這個陣勢。
9月6日清晨,還是一片平靜,舅舅的同學群傳出信息說,海口去文昌的海文大橋關閉了。海南人有在家養雞的習慣,有網民把自家養的雞圈在淋浴間,號稱「保衛重要市民」。中午,風雨漸強,樹木搖擺,窗外小鳥亂飛,網傳有人家窗框被吹倒,孩子大哭。兩點多,教師村的樹枝掉落,有樹倒下。表妹傳來颱風登陸點附近的月亮灣的末日場景,和不知道在哪裏颶風打到高壓電的畫面。網絡上的氣氛有點緊張,官方發佈颱風一個小時後登陸的信息。
此時,海口親人的房子開始進風雨,文昌的椰子樹被吹得像拖把一樣。大姨手機快沒電了,準備關機。再之後,本來挺熱鬧的親戚群一下安靜下來,6個小時都沒人說話。
晚上和接近清晨,家人才陸續匯報平安,各自「一頓搞水」,文昌斷電斷網,外面亂七八糟。翌日醒來,親戚和爸媽輪番給文昌A鎮和B鎮打電話,但都打不進去。「海南自貿頻道」及時剪了一條網民受災影片合集,畫面中到處都像泰坦尼克,大落地窗被吹破,家裏的東西被捲走,冷氣機一線懸空,鐵皮卷上了天,摩天輪吹得像流蘇一樣。畫外音全是網民連連驚呼,大家被嚇到了。
城市主要的破壞在公共設施,現實或許沒有網絡集中展現的那麼狼藉,不過到處信息不通,暫時進入信息黑洞。按表妹的話說,「總之就是打爛了,挺衝擊的。」許多人說,比10年前的威馬遜要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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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家的親戚大多在B鎮和下面的鄉村,做小生意、做農民,比起媽媽家的情況,當時我們對爸爸家更是一無所知。
要與人取得聯繫,只能通過肉身傳信息的土炮大法。
二叔住在文昌往下接近東郊椰林的地方,在颱風後開車北上找家人,再找到機會打電話轉述給老爸。「你二叔的車,前玻璃、後玻璃、旁邊的玻璃都沒了,四處漏風,車身也刮壞了,他說一路開回去人家都笑他。」二叔的車是被一塊鐵皮刮壞的,鐵皮被風捲起來,打著轉把擠擠挨挨怕被風吹跑而停在一起的一排車全刮了。平時三、四十分鐘的高速路傳聞塞了,他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小路。
「滿目瘡痍,慘不忍睹!」爸爸轉述他的用詞,「找不到小叔小嬸,風過後農民們都跑出去清點自己的損失了。」
二叔見到人就問損失如何,村民都說損失大,特別是檳榔。這是村裏主要的經濟作物,十年前種下,五年後才掛果,現在正是豐收的時候,一年掛3-4次果,平均下來每次10斤,今年賣到30塊一斤,一棵樹一年的收入可能1千塊錢,未來也還能長二三十年。農民一年的收入和未來的收入,都指望在它們身上,大多成片種植。「家家戶戶的都倒了,多的可能達到三分之二,少的也有三分之一了。」
橡膠、椰子、香蕉也損失慘重,胡椒是長在地上的藤蔓經濟作物,聽說被刮得只剩幾根藤,葉子和結在上面的胡椒都沒了。竹子的葉子也沒有了,只剩一根竿。「二叔說眼見之處以前茂密的樹林,現在基本都是光禿禿的一片。一路回來都是這個情況。」
奶奶86歲了,是家裏剩下的最後一位老人,她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風。巧的是,她在風來前給水箱灌滿了水,或許因此祖屋的水箱沒有被刮跑,現在成了村裏唯一有水的人家。不過水被打混濁了,現在也就是用來洗衣服洗碗。
除了經濟作物,農民的房子受災也嚴重,下家的親戚家是全村的排頭兵,房前只有椰子樹、橡膠林,沒有別的建築物,或許因此做了受風面,屋頂幾乎都被掀乾淨了。「聽說修起來要10萬塊」,現在用一層塑料膜頂著。其他村民多多少少有被掀掉瓦頂的,打碎一地,吹倒的房子也有一些。有的人家裏是水和枝葉,水可以到腳脖子。
沒水電,村人要用上發電機。「文昌的颱風算比較多的,但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颱風,比威馬遜大多了,損失也更大,多數人這麼說。」
網上說文昌雞的損失嚴重,有超大養殖戶雞舍受損,損失千萬。老家許多年前曾是小戶的文昌雞養殖戶,農戶養雞除了建雞舍,也有很多採用放養山坡的走地雞方式。老爸推測,像這樣的農民的雞舍,可能有的倒了,雞被壓到,或是雞舍被吹開了、雞被風刮走。「這還不一定就完了,萬一後面還要有雞瘟呢?」他提出疑問。
親戚們都趕回自己家清點損失了,互相之間電話也不通,乾脆就都埋頭苦幹。二叔回家後要去修車,但壞車的人也很多,一下子找不到零件,等修車的人大排長龍。信使過不去,關於B鎮的消息,我們暫時又停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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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航班終於飛回海口。機場剛恢復,他覺得停靠不那麼方便,很遠就要停下來坐接駁車去航站樓,快到航站樓的時候看到一棟三四層的建築,窗戶都打掉了,牆上許多裂縫。出機場回家,他眼見之處,樹基本都倒了,被連根拔起的不少,葉子也刮光了,大馬路是通的,不過兩邊面目全非,他有點認不住。
公交站的車牌被吹跑了,不過公車還在按時間來,人們在沒有站牌的地方等車,默默的也能等到。部分小區的圍牆被吹倒,擋路的瓦礫也清了,不過堆在路兩邊,「顯得很凌亂。」老爸去了海口的城市公園萬綠園,一路經過海口中心地帶,覺得場景也都大差不差。萬綠園裏工人一直在工作,要鋸、要搬、要用怪手吊走,公園裏都是工程的聲音。「城市交通已經恢復了,也有電和水,大家還是如常生活,但不時就能看到人在做清理工作。」
他相熟的一個裝修師傅,是從東北來海南生活的,時間不很長,這幾年遇到的都是小颱風。摩羯來的時候,他住的小洋樓玻璃搖晃,發出嚇人的聲音,房子震動,一家三口都躲到衛生間,這是他從日本地震學到的。「這師傅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都提到這個高度了」,師傅明顯很害怕。「海南還能不能住下去啊?」他問老爸,老爸也只好安慰他,「千百年大家都過來了」。
得知老爸想回老家,師傅熱情借了他一輛電動汽車開回鄉下。回鄉下的路也大概通了,但樣子變了許多,指示牌不在,老爸走了幾十年的路,有時要疑惑自己走對了沒有。一進村,「哇,不是原來的村莊了」,原本像雨林一樣的村莊,樹倒的倒、歪的歪,「光禿禿的,很灰暗難看,都沒有綠色的東西了。」B鎮直到9月16日才恢復了電話信號,但水和電還沒有恢復,親戚們還在用發電機、煤氣爐和太陽能來過日常生活。
老爸年少、大概三、四年級的時候,村裏的男人會扛了大梁來頂屋子,全村的房門都打開,好讓穿堂風走,椰子咚、咚、咚掉下地,瓦片半掀開不掀開,細雨從屋頂飄進來。那是他第一次有了颱風很大、能吹倒房子的意識。「以前倒的都是很老很差的房子,現在改革開放後都修了新房子,但屋頂沒了,也有房子倒了,你說是不是很厲害?滿目瘡痍、面目全非,看了心裏是很難受的。」
不過肉菜供應還是正常,價格也沒有太離譜。在文昌南部做熟食小攤檔的二叔,生意好到他還沒找到時間再回老家。往常這個鎮上有四、五個人和他是競爭對手,大家都從自己住的村裏加工飯菜拉到鎮上賣,幸運的二叔村裏過去劃了一塊地安裝變電站、拉了專線輸電,因此在颱風中不怎麼受影響,其他村斷水斷電,生意就獨他一家了。清理路障的人、搶救檳榔的人,都來到鎮上,沒時間做飯,巴不得在街上直接買飯吃。二叔生意火爆,「哇,幹一天比三天,幹得不亦樂乎」。
大家都在自救。老爸在海口的一家粉店吃粉,老闆是瓊海的,經歷過1973年的瓊海風災。那時的中國官方還沒有防範意識,風或許沒有如今大,但傷亡和經濟損失非常嚴重。如今救災的力量在慢慢進入,也因為提早撤離而避免了過分的人員傷亡,不過,「農民的損失很嚴重的,補貼也有限,今年可能不但沒收入還要倒賠了」,老爸不斷強調,「重建的任務還是很不容易的。」
我終於在堂弟的朋友圈看到他的父母——我的一直忙於農業損失的小叔小嬸的照片,他們表情有些疲憊,又有些堅韌;下家的農戶親戚「心裏肯定是難受的,不過現在就是該幹啥幹啥」。姑姑家也是檳榔大戶,兩位表哥上午在市區上班,晚上就跑回村裏幫忙,他們的奶奶在風後高齡過世了,家裏忙得沒人能接上老爸打過去的電話。
到了中秋,媽媽家親戚群又熱鬧起來了,幸好,A鎮祖屋的損失不算特別大,瓦片掉了兩層,從別家失修的房子上「借」了瓦。秋颱風季才剛剛開始,群裏繼續討論著關於天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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